父亲·母亲
(八)
父亲的精神状态看起来虽然对老伴儿的去世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但身体很明显地走下坡路。过去他有小便不畅的毛病,是因为前列腺肥大引起的,有二十几年了吧。不过药物治疗控制得不错。到了年纪大了,小便控制不住的问题严重了些,可也正是因为年纪大了,爸爸不愿意手术。我们也认为勤换换裤子就行了。大概是除夕的饺子和春节的饭菜油水大了些,父亲吃坏了肚子,他连着拉裤子。妹妹下班回来觉得屋子里很臭。自从母亲送到临终医院后,屋子里的气味不像厕所了,怎么又有了这种味道?她马上意识到父亲大便拉在裤子里。
一检查果然,一堆衣服都被粪便污染了,父亲脱下来放在洗手间的角落里。自己草草擦洗了一下,换上干净衣服。但睡觉房间里的地上还有粪便。想必是父亲觉得要上厕所,但因为拉稀憋不住,走向厕所的时候顺着裤腿流了下来。实际上,父亲的体力衰退得厉害。自从第一次住院后他就没再出门散步过。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住院。看来从来不病的父亲一旦生起病来,是“兵败如山倒”。
妹妹赶紧洗衣服,擦地板,又烧好水让父亲洗淋浴。一切收拾停当,她问父亲早上给他治拉肚子的药是不是吃了。老爷子坐在沙发里说记不起来了。自从出院后,隔一段时间我就带父亲看病,开些药来。大夫总是说该住院,但现在高干病房腾不出来。药拿来我们就把每天吃的药分别装在各个小信封里,并在上面写上日期。这样妹妹好检查每天是否按时吃了规定的药。父亲的瞬间记忆很不好了,很多事情转眼就忘。不过他没有精神上的问题,仅仅是健忘。
本以为老爸注意了饮食,再吃上些药,腹泻问题能解决,没想到拉裤子的事在半个月内接二连三。父亲拉了裤子还是可以自己收拾一下。反正是苦了妹妹,她经常要给父亲洗便污的衣服,还要让他好好洗一下。
这时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晚上打电话和妹妹商量是否先请个住家保姆,另外说服爸爸穿着尿布。妹妹探口气,“我早跟爸爸说了。他什么都不肯。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使劲摇头,固执得很。一定要自己照料自己的生活。昨天还自己一个人出门打的(坐出租车)去参加一个聚会呢。”
那天晚上我还想着自己是否应该陪父亲住一段时间,凌晨妹妹就来了电话,说父亲忽然喘不上起来气来,情况显得很严重,马上就叫急救车送了医院。父亲马上就住院了。大夫说是肺炎,肺部还有不少积液。这使心衰更加严重。
清晨我赶到医院。父亲被安排在特护病房,上着点滴和氧气。此刻他可能感觉好些,整整折腾一夜,所以正在昏睡中。我悄悄地退出来。爸爸这次“二进宫”恐怕出不来了。他的样子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呀。离休后他每次检查身体,大夫都惊讶父亲身体的好,90岁检查身体时,大夫说他的皮肤比同龄人年轻10-20岁,听力也是这样。血压稍高,除了前列腺有些问题,身体其他脏器都没看出什么问题,而且脑筋这么好使,没有老年性痴呆的典型表现。大夫甚至乐观地说,不出什么意外,父亲应该活过一百岁。父亲听大夫这么说笑笑,“如果能健康地活着,还有事情可以做,活多久都是好事情,只怕身体不好躺在床上受罪,那还不如早早了断。”
谁能想到他在几个月前查出心衰,而且病情发展很快。现在这场肺炎恐怕是致命的。我想到三月中公寓停止供暖,父亲大概受了凉,而且那天出门聚会也让他过于劳累。不过你要是让他小心翼翼地活着,他恐怕也不干。父亲是很有生活情趣之人,正如他所说,如果生活没乐趣了,“那还不如早早了断”。
父亲他会在医院里安心住着吗?你看,我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老爸通过输液输进大量抗生素,肺炎暂时控制住了,感觉也好多了。他马上要求出院,而且是急不可待。大夫当然不能同意。几次要求被拒,勃然大怒的父亲开始了“不合作”,拒绝吃药,把输液的针头拔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见毫无效果,他就惊天动地地喊起来,“回家-回家-出院-出院-!”你真难以想象,一位92岁的老人能有这样大的喊声,高干病房整个楼道都听见他不断地大喊,持续的喊。
谁劝也不行。那会儿还活着的,身体情况尚可的老友看望他。父亲不和人家好好说话,就是一个劲地喊要出院、回家。他也认识尚存的老友,看一眼就说“永别了”。先后来过的那几位老者都连连摇头,说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狂躁。我和妹妹劝就更不行了,而且还起反作用。他会一把抓住我的手嚷嚷“我要回家”。我刚表示要听大夫的,他的身体状况还不能出院。他立刻怒曰“你不是我的儿子”。妹妹劝得到的答复一样,“你不是我的女儿!”
大夫见得多了,很快给父亲上了镇静剂。但老爷子只要是清醒状态,死活要求出院。足足一个星期,他都顽强地请求着。我有时都不敢去看望他。因为他一见我来就是“出院,回家”。
妹妹告诉我,有一次父亲的面容非常恐怖的样子,他说“这里有鬼,一到夜里鬼更多,非常可怕的鬼”。事后妹妹问我们雇的护工,夜里老爷子怎么样?护工说,老爷子总是很不安,有时还喊救命。妹妹去问大夫这是为什么。大夫解释,脑供血不足,出现了幻觉。
对,我相信这恐怕是幻觉,但为什么偏偏是类似鬼索命的幻觉?莫非……天,我为什么要相信迷信的说法?你可能不清楚我指的是什么。那其实是父亲生命中最出彩的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索命”一说是指解放前夕,作为地下党员的父亲打入国民党特务组织“卧底”,并成为小头目。可想而知,解放军攻占了这个沿海大城市后,这个特务组织立刻被破获。据说这个特务组织成员由几百人之多。他们的命运如何?估计不会“无罪释放”吧,最少也得被判刑劳改。
我一直认为父亲是非常唯物主义的,怎么会在幻觉中见着“鬼”了呢?或者说父亲对这几百人的命运一直在内心深处有着某种不安?我认为,父亲在刚解放就破获这个国民党特务组织时一定是非常解恨的,毕竟是为了革命,为了新中国。为了自己的理想他不顾一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二伯解放前曾是国民党中统特务,他告发了。他的堂弟,也就是我的堂叔,曾是国民党军队里的小军官,他告发了。我的二伯和堂叔都被重判。激情燃烧的他在这些问题上根本不可能儿女情长。
1949年解放军横渡长江天险之前,南方地下党积极配合。父亲家里那时是策动国民党某重炮旅起义的联络点。由于地下党成功的策反,解放军渡江之时,此重炮旅当时宣布起义,炮口一转,狂轰国民党江防守军阵地,致使解放军顺利渡江登岸。
为什么地下党会把策反联络点设在父亲家?因为当时父亲的公开身份是个杂志社老板,家里住着的人虽都是亲戚,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从前线溃逃出来的国民党军官,有投机倒把贩卖者,还有到处偷东西的等等。地下党的人们认为,这个地点是“灯下黑”,相对安全。
我原来根本不知道这些。但在1969年的春节前夕,父亲忽然被单位宣布为“敌我矛盾”的“国民党特务头子”,并被送去关押,一去几个月毫无音信。忽然有一天他又被放了回来。据他的解释,有的事情“有误会”。在我一再追问下,他说到为什么他是“国民党特务头子”。跟着他又不无得意地把“策反联络点”的事情提了一下。“他们(父亲专案组的人)说我对革命是有功的。”
可这样献身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的人,竟然党员长时间不能转正,最后还不让当了,1957年的时候再给顶“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帽子。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父亲仍然坚信着自己年轻时就确立的理想。
可他为什么说见到“鬼”了呢?难道他的心灵深处还真有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挣扎?此时的父亲可以用“没德行”来形容。喊叫了一个星期后,他的体力更弱了,喊不动了,于是就企图用不吃不喝来抗拒。但我们雇的护工很有办法。说“老先生您要是不吃不喝我就走了”,说着还真假模假式地提个包走出病房。父亲一愣,马上又说“你回来,你回来,我吃饭”。你看这种哄小孩儿的招就这么灵。父亲现在也真离不开护工,喂饭、喂水,大小便等都需要护工的伺候。特别是父亲卧床后大便干燥,到时候得靠护工带着胶皮手套一点点抠出来。
父亲这种样子了,还一定要回家?妹妹曾和我商量,是否真的出院让老人在家住两天。“什么意思?”我反问。“到家就不见‘鬼’了吗?爸爸这样的身体状况,恐怕刚一出门就得抬回来。”
“这大概是爸爸最后的心愿了。”妹妹看着我。
我一下子有些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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