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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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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忆昆明
   

1941-昆明记忆

郭永凡



“盲老人的竹杖,毛驴儿的瘸腿,
量得尽么?是一段荒唐的历史啊……
收旧货的叫唤,推开太史府深掩的门。
那面古铜的大圆镜,多像老祖母的眼睛,
昏濛濛的,昏濛濛的……
是谁?拖着一串泥草鞋……
瘦狗儿夹着尾巴箭一般……
嗳,伙计,凉了,开水……”


这是一首小诗的片段,诗的标题是:昆明小街景,作者汪曾祺。发表于1941年云南日报副刊。每当我想到昆明,就会想起这首小诗。想起那方砖铺成的街道,想起那透明的蓝天、白云,落日的余晖,古老的瓦房,古老的石板路,还有那些赶起毛驴的人,收旧货的沿街吆喝,拖泥草鞋的孩子,悠闲的茶客(昆明人和成都人一样,喜欢坐茶馆),还有系着蓝布头巾的船娘……


我这一生去过不少城市。要是谁问我:你最喜欢哪一个城市?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昆明。


昆明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它的天空之蓝。这种昆明特有的蓝天是其他任何城市看不到的,我一到昆明就被它迷住了。它是蓝得如此深邃,澄澈,晶莹剔透,深不可测,蓝得那样神奇,让你遐想联翩,似乎穿透这片蓝天,可以一直通到宇宙深处。就像现在荧屏上常见的科幻穿越剧,说是有那么一条时空隧道,通过它,可以穿越到过去和将来。如果真的有这条隧道,它应该就在昆明,就藏在昆明的蓝天深处。


昆明市中心有一座牌坊(这座牌坊现在已经没有了),牌坊上四个金碧辉煌的大字:《天开云瑞》。这四个字形象多么生动,气势多么磅礴,色彩多么鲜明,这就是昆明,只能是昆明,唯此而已,岂有它哉!


昆明人是好样的,他们敢于把这个城市的最鲜明的色彩和独特的自然景观写在牌坊上,竖在市中心:《天开云瑞》,多么响亮。这就是昆明人的胸怀,昆明人的骄傲,昆明人的气派,这种气派是任何城市都找不到的。我也曾在其他城市见过很多这样的牌坊,比如北京,那些牌坊上的匾额不是歌功颂德,就是故弄玄虚。


当然,谈到昆明的蓝天,我就不得不说一说和蓝天相伴的白云。昆明,是云南省的省会。云南,顾名思义就是彩云之南,是云的故乡,云的王国。在云南的地图上,可以找到很多与有关的地名:祥云、云龙、云县、白云、瑞丽……(最后这个地名虽不含字,却也与云有关)。这也应该算是一种图腾吧。这种对云的情有独钟,对云的崇拜和痴迷,并且把它作为省和县市的命名,这在全国,甚至全世界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吧。


昆明的云,和它的蓝天一样地迷人,多姿多彩,变化万千。人们常说:白云苍狗。其实昆明的云不只像狗,像马,像狮子老虎,而更多的是像花朵,像积雪,像飞絮,像巨石奇峰。这些变幻不定的浮云在蓝天的衬托下,使人仿佛置身于蓬莱仙境。即使在山雨欲来,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候,那一团团浓重的黑云,镶上耀眼的金边,被掩的太阳从黑云背后散射出万道霞光,那种云蒸霞蔚的壮丽景观,使人惊叹,使人慑服,目眩神迷,不可逼视。天开云瑞,信非虚语。


其次,就是昆明的花。


人们习惯于把广州叫做花城,而把昆明叫做春城。其实,昆明才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花城。


我第一次来到昆明是1940年12月。我是从桂林乘飞机经重庆到昆明的,在昆明巫家坝机场降落的那一瞬间,突然发现,跑道两侧全是鲜花,五光十色,争奇斗艳。直到转入滑行道,进入停机坪,四周仍是被花丛围绕。这些花全是矢车菊、雛菊、万寿菊之类,都是野生的,不是刻意种植的。红的、白的、紫的、黄的……一望无际,整个机场就是一片花的海洋。这种被鲜花洒满的机场,全世界恐怕也是独一无二的吧。


如果说昆明的机场是一片花海,圆通山就是一座花山。


圆通山在昆明市内,山不高,一溜小跑就能跑到山顶。这座山最大的特色,就是满山遍野的海棠花。千树万树连成一片,人一走进去仿佛进入花的迷宫,找不着北。每到春夏之交繁花似锦,游人如织,红男绿女,老人小孩,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上了山,就一个也看不见了,原来全被花掉了。


圆通山的海棠,当然不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咏叹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那种白海棠,而是火红的朱砂海棠。放眼望去,红霞一片,满山遍野,这种壮美奇丽的景色。恐怕也只有昆明才能见到。


除了海棠,昆明最多的花就是山茶。昆明的庙宇多,远的不说,光是昆明市内据说有52座寺庙,凡有庙处必有山茶。昆明的茶花也和别处不同,中国很多地方都有茶花,但最高也只能长到一人多高,昆明茶花却都是参天大树,最低的也高过屋檐。这些茶花都是大红的,好像整年都挂满了花,热闹非常。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广东福建一带的红棉树(四川叫攀枝花),花开时也是一树火红,绚丽无比。


昆明还有一种花,就是杜鹃。当然,杜鹃花各处都有,北方叫它山丹丹,南方叫它映山红,西藏人把它叫做格桑花,蒙古人叫它押不芦,朝鲜把它叫做金达莱……但昆明的杜鹃却别具特色。云南是杜鹃的王国,据说有500多种。别处的杜鹃都是灌木,长不大,即使种在花坛里,最多也就长到一两公尺的树冠而已,而云南的杜鹃却都能长成大树。云南腾冲高黎贡山中有一棵杜鹃王,树冠直径达20多公尺,开花数千朵,花朵比百合花还大。可惜我没有去过腾冲,未能亲眼一睹它的王者风范,但我却看见过宣威的杜鹃山。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次在贵州六盘水开全国订货会,会后主人邀请我们去云南看杜鹃。六盘水在云贵交界处,开车不到半小时就进入云南宣威地界,那才真是壮观。滇黔交界一带属于云贵高原的腹地,崇山峻岭,高山深壑,连绵不断,纵横交错,翠峰如簇,山外有山。远处近处,从峰顶到谷底,布满了杜鹃树。我说它是树,一点也不夸张,这些杜鹃全是不折不扣的大树,千树万树,繁花压枝,万紫千红,争奇斗艳,每朵花都比百合花还大。竞相开放,几乎看不见绿叶,形成一道绚丽无比的神奇景观。这时,不管是北国的山丹丹,还是南方的映山红,在它面前都黯然失色。常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里似乎还应该加上一句:云南归来不看鹃。


除了花之外,昆明的树也是别具一格的。


一谈到昆明的树,人们首先就会想到翠湖的垂柳。还是那个汪曾祺,他写过一篇散文,叫昆明的雨。他说:昆明的树到了冬天也还是绿的,翠湖的柳树真是绿得好像要滴下来。


好个要滴下来,妙不可言,也只有汪曾祺才能想得出来。


还有一首诗也是写翠湖垂柳的,它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湖水平到像坚厚的琉璃镜,
月亮在中天挂一盏水晶灯,
老杨柳散开万千条亮发,
露水在草尖上洒一地银星。……
雪兔们瞪着透明的宝石眼,
碧枝上花蛇倒挂着珊瑚弓。
静止的鱼群排成了刀仗,
在琉璃镜里吞吐着光明。……”


原诗很长,最后一句好像是:


“月亮,下来吧,我将凝成一座金刚钻的灯檠。这首诗也是发表在41年云南日报副刊上的,作者叫唐鱼,论功力显然不及汪曾祺,但却把月夜的翠湖写活了,而且有一股童话般的神奇梦幻色彩。


但我这里要说的树,却不是柳树。柳树各处都有。西湖十景中就有柳浪闻莺。我这里要说的是昆明所特有的一种树:尤加利树。


尤加利树(Eucalyptus),昆明人又把它叫做油架梨,树冠庞大,树干笔直,昆明到处都是这种树,机场内、马路旁、公园里、山坡上……成排、成片,树干挺拔,枝叶茂盛,直插云天。它有点像北方的钻天杨,但比杨树要高大得多。杨树的叶子是圆形,有一个心形的尖,而尤加利树的叶形狭长如柳叶,但比柳叶大得多也厚得多,叶面翠绿,叶背银灰色,刮风时树浪翻滚,翠绿银白交相辉映,配合着簌簌的响声,衬托着昆明特有的蓝天白云,形成一道奇丽无比的景观。尤加利树也是我这一生之中所见过最高大的树种,它成片成排地拔地而起,似乎要刺破蓝天。人一走近它,顿时变得非常渺小,好像走进了小人国,又像变成了童话中的爱丽丝,眼前出现的是一片奇幻的巨无霸森林世界。这种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它的树皮、树叶都会弥漫出一股特异的芳香,有点像万金油的气味,如果随手拾起一片落叶,把它揉碎,这种香味会长期停留在掌上指间,肥皂也褪不去。

当然,昆明最负盛名的,还是它的山和水。山,就是西山,水,不消说就是昆明湖了。无独有偶,北京也有西山,也有一个昆明湖,好像西安也有(杜甫诗:昆明池水汉时功)。但只有昆明这一个才是正宗,才是货真价实的山,才是名副其实的湖,其他那些,都是具体而微,不过是东施效颦,徒有其名而已。


昆明人把西山叫做睡美人,非常贴切。西山的确像一位美女,静悄悄地躺在昆明湖畔,山体濒湖这一侧是一长列红色的岩壁,面向东方,每天太阳升起时,迎接第一道阳光的就是她,此时此刻,不管你是置身于昆明的哪个角落,总能看到她。这时的西山就像一个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少女,迎着朝霞,而昆明湖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她鲜艳的酡颜,这时,湖山才真正溶为一体,密不可分。     是的,西山和昆明湖本来就是一个整体,它们作为一个整体而存在,是与生俱来的,从地球形成的那一天起,应当就有这座山,这片水,山伴着湖,湖伴着山,天老地荒,亿万斯年。或许有那么一天,它们也将与生俱去,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假如真的有世界末日的话。


未免扯得太远了,有点杞人忧天,毕竟,现在还正是它的全盛时代呢!(龚自珍诗:天将何福与娥眉,生死湖山全盛时)。


西山的红色崖壁上,凿有一条鸟道,是凿在悬崖上的,很窄,仅能容一人,从山脚顺着这条路可以一直走到山顶。在快到半山腰的时候,要经过一个关口,叫做龙门,它的外侧有一处小平台,从这里凭阑远眺,悬崖峭壁,上接高天,下临无地,湖光山色,一览无余。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我想,孙髯翁这位可爱的老头儿一定来过这里,否则他不会写出这一副流传千古的长联,而且写得如此传神,如此出色。


昆明湖在地图上叫做滇池,昆明人喜欢把它叫做滇海。那位以孔雀胆而闻名的美丽善良的蒙古公主,写过很多咏赞昆明的诗篇,其中就有:蝴蝶梦残滇海月,杜鹃啼破点苍春这样的句子。我觉得,把昆明湖叫做,应该是当之无愧的,它的确有海的气魄,海的胸襟;烟波浩淼,气势磅礴。点苍山下的那个湖,不也叫做海么?顺便说一句,关于《孔雀胆》,于坚在他的《昆明记》中谈得很多,他说:孔雀胆是昆明历史上出现过的最美丽的悲剧,它完全可以造就一个昆明的莎士比亚。郭沫若拿它写了一个剧,但他没有成为莎士比亚。这点我非常赞同,好好的一个旷世悲剧,被他活活地糟蹋了。


无巧不成书,继孔雀胆之后,最近又看了一出与昆明有关的电视剧。这出剧的时代背景和地域背景与孔雀胆完全相同,剧里都写到了梁王巴扎拉瓦尔密。唯一不同的是女主角从蒙古公主变成了彝族公主,两个公主都具有相同的品格:美丽,善良,勇敢,果断,深明大义……而且都熟谙汉文化。故事情节也很相似,显然作者是有意步郭老的后尘,写一部新孔雀胆孔雀胆第二部。遗憾的是,他犯了和郭老一样的错误,活活把一个美丽的故事给糟蹋了。这出戏是在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时段播出的,能够在中央台黄金时段播出的,一般都是主旋律的戏,这出戏当然也不能例外,显然作者是为了达到某一种宣传效果预先设计了框架,因而给女主人公肩负上神圣的使命,给她头上套上耀眼的光环,给历史染上一层鲜艳的彩色,结果只能是写得面目全非。毕竟莎士比亚就是莎士比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但是那时人们仍然习惯地把滇池叫做昆明湖,这样会感到更亲切,就像是称呼一个老朋友。每到假日,大家就会约在一起,到昆明湖去玩去,谁也不会说到滇池去,那只是在地图上才存在的名词。记得那时有一首很流行的歌曲,叫做昆明湖的儿女,四十年代很多人都会唱它。


昆明之有西山,就像南京的紫金山,广州的白云山一样,它是这个城市特有的地标和名片。但和后两者比起来,西山却更显出它的卓尔不凡,特别是那一列四十多公里长的红色悬崖,壁立千仞,横空出世,相比之下,紫金山和白云山就显得气势舒缓,平淡无奇。再从高度上说,西山也比后者峻拔得多,西山最高处海拔2400公尺,减去昆明湖面海拔1892公尺,它的相对高度是508公尺,远比紫金山和白云山高(紫金山海拔448,白云山382)。何况,西山还面临那一片烟波万顷的昆明湖,而紫金山下,只有豆大的玄武湖而已。


那个年代,昆明还没有公共汽车,当然更没有旅游车,要去昆明湖,只能乘船。这是一种小型的短途木船,最多只能坐十来个人,由两个船娘划船,一前一后。从市区到昆明湖畔的大观楼,有一条小河,叫大观河,从武成路西头一个叫篆塘的小码头上船,不到一小时就进入昆明湖。大观河两岸都是郊区和农村,田畴绿野,景色宜人。河畔还有个小村落,叫白马庙,白墙灰瓦的农家小屋,鸡犬之声相闻,翠柳掩映,活脱一幅宋代水墨画。


那时,只要你一走到篆塘河边,马上就会有船娘把船划过来向你兜售生意:先生,您家可是要搭船嘛!


昆明话有一种很特殊的腔调,特别是从这些年轻的船娘口中说出来,真是玉润珠圆。昆明话有点像成都话,但比成都话更加轻柔动听,特别是那一声您家,先轻轻地滑出一个字,随后带出的那个字几乎听不出元音,只留下一个辅音“J”从唇齿间滑过。可是两字非常之轻,听起来好像果是,最后以一个轻柔的结束,稍微带一点拖音。


“先生,您家可是要搭船嘛!这一声招呼萦徊耳际,确是过耳难忘,使你非坐她的船不可。


事情还不止此。等你上了船,一路上倾听两个船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那才真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它会听得你走了神,甚至船靠了岸都不觉得。


龚自珍爱听灵箫说话,他曾用小语精微沥耳圆,况聆珠玉泻如泉来形容灵箫的吴侬软语(灵箫是苏州女子),昆明女子的小语,比吴侬软语还要柔和百倍。记得小时候爱听成都女孩子说话,觉得成都话好听,但从昆明女子口中说出来,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美妙动听的语言。就拿一个字来说,北京人说,西安人说,成都人则用一个拖长的……”(第一声)来表示肯定,而昆明人的回答却是是勒嘛……”,用两个语音来修饰一个字,韵味无穷。


苏州、杭州也有船娘,龚自珍的诗:凤泊鸾漂别有愁,三生花草梦苏州,儿家门巷斜阳改,输与船娘住虎丘就是描写苏州船娘的。和江南的船娘比起来,昆明的船娘却又别具一格。她们清一色地穿着自己织的蓝色土布衣裤(四川叫家机布)头上扎着蓝布头巾,裤腿捲得高高的,露出一段健美的小腿和一双赤脚,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还带着一股高原女子特有的野性和英气,却少几分江南女子的那种媚气。


记得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有一首诗:多情千古犯情痴,最爱江南唱竹枝;莲底女郎双白足,不知红豆是相思。他这里写的是江南的采莲女。黄慎没有去过昆明,也没有见过昆明的船娘,因此诗中充满了一股子媚气,假如他到了昆明,见到昆明的船娘,他的诗一定会是另一种写法吧。


昆明又是一个个性鲜明的城市。


四十年代初,正是烽火连天的岁月。我初去时,住在欧亚公司拓东路宿舍,在尚义街3号(当时欧亚总公司所在地)上班,后来由于敌机轰炸频繁,总公司搬到东郊的龙头村,最后又搬到了岗头村(即现在世博园所在地)。


尚义街是一条法国风格的小街,在金碧路东头路北,和金碧路平行。这条小街两旁没有店铺,全是一栋栋相连成片的住家小院,都是红色的房顶。公司所在的尚义街3号却是一所深宅大院,可能原来是某个显赫人物的府邸,前后好几进,房间很多,有花园,有假山,绿树荫浓,环境非常幽静。这条街上住了很多越南人,我们的左邻右舍都是越南人,他(她)们都会说一口流利的昆明话。


我们下班后常去这些越南人家中串门,和他们混得很熟。那时越南还没有文字改革,他们的书都是用汉字印刷的,但拿出来翻却完全看不懂。


金碧路是昆明的主要街道,正东西走向。昆明的主要街道几乎全是东西走向,南北向的马路似乎只有一条正义路,而且是掐头去尾,它南端止于金碧路口,北头止于近日楼,无法形成中轴线。昆明可说是一个没有南北中轴线的城市,这在全国大城市中是很独特的(三十多年后,才打通了一条南北通道---北京路,这是后话)。


金碧路上有两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就是金马坊和碧鸡坊,东西对峙,两坊相聚不到一百公尺。青年作家于坚把它誉为昆明的凯旋门,说它是古代中国建筑智慧的伟大结晶。于坚是昆明人,他对这个城市怀有特殊的感情,我不是昆明人,对于昆明而言,我只是一个过客,但我同样对它怀有一份感情,一种发自内心的偏爱。


金马碧鸡的传说给这个古老的城市蒙上一层神话色彩,就像广州五羊的传说一样。不同的是越秀山下那一尊五羊塑像是后来补上去的,而金马坊和碧鸡坊却古已有之。不幸这两座昆明的凯旋门,昆明人的传世瑰宝在六十年代那一场文化大劫难中被彻底摧毁,片瓦无存,这不能不说是历史的悲哀,当愚昧横行的时候,文化其实是不堪一击的。


那时的金碧路,全部是方砖砌的路面,这样铺出的路面有一种古老的图案花纹,配合着古老的牌坊和两旁的建筑,显得非常厚重和谐。五十年代我又一次来到昆明重寻故地,金碧路已经变成柏油马路,两座牌坊孤零零地竖在那里,看起来很不是滋味,想不到再过十年,连这两座仅存的牌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昆明市于1997年决定在改造扩宽金碧路的同时,恢复重建“金马壁鸡坊”,1999年4月下旬,“金马壁鸡坊”已建成开放,供游人参观。)


关于这两座牌坊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如果刚巧碰上那年的农历二月十五是春分,八月十五是秋分,就在这天的酉时(17:00—18:00),月亮从东方升起,太阳从西方落下,太阳把碧鸡坊的影子投向东方,月光把金马坊的影子投向西方,金马坊和碧鸡坊在地面的投影会在某一瞬间叠合,形成金碧交辉的奇景。这种机遇是很难碰到的,何况还得在那一瞬间正巧东边西边的天空都没有云彩遮蔽才行。因此,传诵这个故事的人很多,但谁也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个神奇的瞬间。 不过,金碧路上看日出日落,确也很令人神往。


前面说过,昆明的主要街道都是东西走向,后来才明白其中的奥妙。原来这个城市位于低纬度地区,一年之中绝大部分时间太阳总是从正东西升起和降落,这种东西向的格局可以让每一条街道都能够充分地接受阳光,它使这座城市成为一个阳光普照的城市,而且,不管你走在哪条街上,都能欣赏绚烂的朝霞和落日的辉光,金碧路当然更不消说。


昆明还有一条南屏街。


这条街很短,但却很有特色。它位于护国路和正义路之间,一条东西向的横街。从尚义街一直向西,到护国路口向北拐,然后再向西拐就到了。这条街和金碧路平行,离金碧路很近,它的地理位置恰好在昆明市的市中心,是昆明的商业区,拿现在流行的话语来说,就是昆明的CBD。如果把金碧路比作成都的东大街的话,那南屏街就好比是春熙路。当然,这只是一个粗略的比方,昆明是昆明,成都是成都,二者之间其实是没有多大的可比性。


在四十年代,人们常把南屏街比作昆明的百老汇、购物的天堂,这里的商店鳞次栉比,橱窗布置争奇斗艳,陈列着当时最时尚的商品,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其品种之丰富,在大西南首屈一指,凡是成都重庆买不到的,这里都有。每一个来到昆明的人,别处可以不去,南屏街是非去不可的,哪怕你什么也不买,空手逛一圈,也能让你大饱眼福。


南屏街还有个南屏电影院。


据说,南屏电影院是当时西南大后方最豪华的电影院,它完全按照上海大光明的规格建造的,容量也超过成都重庆的一流影院,而且它的座位安排,坡度设计,墙壁回音,都是采用了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它也是当时大后方首先安装冷气设备的影院(现在叫空调)。因此,南屏电影院也成为我经常光顾的场所。直到我离开欧亚进入空运队之后,西南航线仍是当时一条主要航线,每月总要飞几趟昆明,而每次来,总要去南屏看电影,它几乎成了一项嗜好,一番享受,一层境界,目的已不限于电影本身,只是迷恋于那片氛围,那种情趣,它似乎有一股引力,使你非去不可。


于是,就有了后来一次意外的邂逅。


时间大约是43年春天,执行一次成都飞昆明的任务,降落后来不及换装,穿着一身皮飞行服就进了城,迳直去了南屏电影院,入场时电影已经开映,记得那天上映的是米高梅的豪华歌舞大片《坐花醉月》,场面富丽堂皇,美女如云。看到一半时,前排的一位老兄突然发出鼾声,这时身旁传来一个女孩的笑声,回头一看,正好和她四目相对。她笑着对我说:你看,他被陶醉了!我觉得用陶醉来形容一个在影院里打呼噜的人,很有意思。可能我的这身装备使她看出了我的身份,便和我攀谈起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提问、我作答。大概那个年代的女孩子们对于干飞行这一行的总是充满了好奇心,我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她的好奇,她问得最多的是关于驼峰航线的情况,我也尽我所知的回答了她。最后我告诉她,我是飞国内航线的,我并没有飞过驼峰航线。


散场后,她在随身携带的小本上撕下一页,写上她的姓名地址,她要我把我的姓名地址留给她。我便把彭永棠的地址给了她。我告诉她,我们大队的基地在成都,我每次来昆明是住在彭永棠的宿舍,只要到那里总能找到我。彭是我在欧亚时的同事,也是我的好友,我离开欧亚后每逢来昆明总要去找他,他那时住在欧亚公司拓东路修理厂宿舍,和戴铭鹤住在一起,有时谈得太晚就住在他那里。


从这次交谈中,知道这个女孩叫倪小慧,住在岔街17号,从言谈中看出,她有一定的文化素养,谈吐也还不俗。后来她的确到彭永棠那里去找过几次。我碰到彭时,他总是告诉我:岔街女郎又来找过你。岔街是巡津街旁边的一条胡同,地处盘龙江畔,清一色的红色法式楼房,是昆明的高档住宅区。按理说她几次三番找我,至少我应该回访一次才是,但我却始终没有去找过她。这可能与我当时的心情有关,那时我刚遭受失恋的打击,因而对异性不感兴趣。


昆明是欧亚总公司所在地,因此,昆明电台的人员也特别多,约有二三十人,除台长蒋体元外,从年龄上大约可以分为两组,其中年纪较大的如李文光、马国贤、程法伋、侯伟民、杨东寰、袁定、康正之……算是老一辈,和我们玩不到一起。剩下的就是一伙小年轻:林大华、陈炳南、陈棣年、陈郊农、汪声和……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家伙。彭永棠不是电台的,他属于仪电股,还有一个黄维德,有一副胖胖的圆脸,绰号膨膨。再就是许道同和许道俊兄弟俩,都是仪电股的,由于年龄相近,吃、住在一起,因此关系很好,成为密切的玩伴,其中和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彭永棠和汪声和。


彭永棠是上海人,为人直爽、热情,汪声和是北平人,是一个很开朗的小伙子,面貌清秀,爱说爱笑,话特别多,只要有他在一起,场面就变得热闹起来。昆明那时经常挨敌机轰炸,但并没有减少我们的兴致。我们总是结伴在昆明湖上泛舟,一同登上西山龙门,去过黑龙潭、金殿、石林。圆通山和翠湖更是我们常去的地方。不管走到哪里,汪声和都充当义务导游和讲解员,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他还带我去品尝牌坊米线,米线是昆明特有的一种小吃,吃法很特别,关键是那一碗汤,是原汁鸡汤,烧得滚烫,汤面上浮着厚厚一层油,因此不冒热气。然后端来几碟切得很薄的鸡肝、鸡腿肉,都是生的,倒进汤内烫熟,然后再来一碗极细的米粉,也一起倒进汤里。由于这种特殊的吃法,因而被叫做过桥米线。卖米线的店很多,几乎每条街都有,只有这家牌坊米线最有名,鲜美可口。它正好位于天开云瑞牌坊旁边,所以得名。后来牌坊被毁,这个小店还存在过一段时间,现在不知是不是还有,即使有,是否还保持当年的原汁原味,那就很难说了。昆明的小吃除了米线外,还有饵块,其实就是成都的凉粉。不过成都的凉粉可以冷吃,也可热吃,昆明的饵块只能热吃,而且是炒着吃,其实还不如成都的凉粉好吃。


我喜欢汪声和,还由于他的见多识广。他不是昆明人,但却熟悉有关昆明很多历史掌故,不管到那里玩,他都能说出有关这个景点的前因后果,如数家珍。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个金碧交辉的传说,就是他告诉我的,我甚至有点崇拜他,把他当作一个老大哥看待,其实他比我还小一岁。


除了一起吃和玩之外,有时也和彭永棠一伙到许道同两兄弟家里打小麻将。许道同是杭州人,他们住在东城根一所幽静的小院,父亲许以廑是总公司财务科长,是个大胖子,有说有笑,和蔼可亲。许伯母是一位干净利落的杭州中年妇女,很随和,也很好客,对我们这帮小年轻特别热情。他们家还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环,是许伯母从杭州带出来的。看得出来,老二道俊很喜欢她,但最后她却嫁给了许道同,成了他家的大儿媳。总而言之,这是个幸福和谐的小家庭,充满了祥和温馨的气氛,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们这一群小年轻,来自四面八方,在这个欢乐的小天地里,能够让我们这些浪迹天涯的游子们享受到珍贵的片刻天伦之乐,更何况我们当中很多人的家都在沦陷区,比如上海的彭永棠、福州的林大华、扬州的陈棣年、北平的汪声和、广州的陈炳南……,在仁慈的许伯伯和许伯母面前,,无形中获得许多爱抚和慰藉。昆明东城根的那所小院,留给我们很多美好温馨的记忆,至今难以忘怀。


当然,我和许家还有一层关系,许道同的小叔叔许以桐是我在上饶参加甄别培训时的主考之一,算是我的老师和兄长,40年我在桂林时刚巧他也在桂林。这是个很健谈的年轻人,身材高大,面貌清秀,博学多闻,有浓厚的书生气,是一个典型的钱塘才子。我们经常在漓江边的一个小茶座,一坐就是一下午,面对甲天下的山光水色,娓娓清谈,确也是人间乐事。后来许伯伯知道了我和他的小弟这一层师生情谊,对我也就另眼相看,常常留我在他家吃饭或参加他们的家庭牌局。


41年初由于二战爆发,欧亚公司是德资企业,中德绝交后,德方抽走了人员和资金并将停在香港启德机场的飞机全部炸毁,公司宣布破产裁员,凡是工龄在两年以下的,全部停薪留职,我们这一群小年轻也统统离开公司,各奔前程。 那时究竟年轻气盛,虽然面临失业,却满不在乎,处之泰然。正好我的一位好友蔡庆明在贵州毕节川滇路局当通讯科长,蔡是我早年的闺中密友,也是我在广汉海角红楼时代最亲密的小伙伴(海角红楼是我们对欧亚公司广汉导航台的昵称,盛棣华在那里组织了一个读书小组,蔡和我都是该小组的成员)。毕节离昆明很近,便决定去投奔他,并告诉他我要带一个人去,他欣然同意。我带的这个人,就是彭永棠。


这里,我还闹了个小小的笑话。


我和彭永棠交情虽深,但对他的工作情况却毫无所知,只听说他是仪电股的机械员,便告诉蔡说我带一个机械员来。蔡问我他能不能修理收发报机,我满口答应不成问题,蔡非常高兴。到毕节的第二天便派他到曲靖出差,彭永棠面对没有信号的收报机,一头雾水,只好讪讪地回到毕节。后来我才弄清楚,他是修理陀螺仪表的。陀螺仪表(地平仪、转弯仪……)是飞机专用仪表,仪表机械员离开航空部门就毫无用武之地。蔡也只好一笑置之,并给他分配了别的工作。幸好彭在毕节呆的时间不长,当年秋季,就接到仪电股长张景辉来信要他回公司复职,他也就于41年底回到昆明,在这之前我已经去了成都进了空军,也没有机会和他道别。之后我们还经常见面并一直有书信往来,直到五十年代改朝换代,便和他失去联系,后来听说他去了香港。想不到半个世纪之后,94年春突然接到一封从吉林寄来的信,拆开一看,竟是失散多年的老友,真是喜出望外,连忙给他回信,并寄去一张和老伴的合照,他也寄来一张近照,才知道他的老伴已经先他而去,而且他也和我一样,六十年代调离民航。当然,照片中的他和我,都已垂垂老矣,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小伙,那时我们两人都还是单身,沧桑之感,恍如隔世。


那次能够取得联系,应当感谢两航联谊会热心的朋友们,特别是李子苗同志。他们编印的《两航同仁通讯录》起了很大的作用,彭永棠就是在这上面发现我的名字才发出这封信的。他当时也是抱着试探的心理,因为他也拿不准这个郭永凡是不是当年那个郭永藩


此后我们一直通信不断,9711月,突然接到他从大连来信,告诉我他已经参加了法轮功,并说:明白了很多做人的道理,晚年生活精神上有很好的寄托。对于法轮功这样的邪门歪道,我一直是呲之以鼻的,觉得它是这个信仰缺失的时代应运而生的怪胎。想不到彭永棠这样开朗的人竟也会迷上它,但人各有所好,不便强求一律,也就未予臧否。不幸的是,事隔五年,20022月,《联谊通讯》上传来他逝世的噩耗。在这之前,2001年底,曾接到他的信,说已卧病多日,由于受法轮功误导,有病不求药,现在悔之晚矣。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知道受骗上当,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这位失而复得的挚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夫复何言!


至于许家兄弟,弟弟道俊于45年底因先天性心脏病发逝世,死时才二十二岁。道俊少年英俊,和他父亲一样的大块头,喜欢打篮球,性格温和,他的死讯使我很感意外。哥哥道同48年调重庆,曾和他夫人抱着孩子造访我家(这位夫人就是当年那个聪明伶俐的俊俏丫头)。正巧我们也有了一个女儿,见面畅谈昆明往事,如在眼前。我问起许伯父和许伯母,才知道他们都已退休回杭州老家颐养天年。还有他的小叔叔许以桐,从离开桂林后就再也没有联系。


昆明的欧亚老同事,以后又重新遇到的还有下面几位:


一个是马国贤,1948年我重回央航时(央航即原来的欧亚),第一个碰到的就是他,当时他是央航重庆电台的台长。他一见面就惊异地说:咦,你不是当初尚义街那个小家伙么?马的年龄比我大得多,应该算是老前辈,以后我们就一直共事,想不到的是50年代那场轰轰烈烈的三反运动中,他竟被打成老虎,隔离审查了一个多月,他的夫人闵树荣大喊冤枉。她说:唯一能证明她丈夫清白的,只有站长薛之同,但薛已去了台湾,怎么办,怎么办!马是个老实人,由于他在49年底经手发放全台应变费,这笔钱是用黄金发放的,于是便说他从中贪污了多少两黄金,成为当时三反中武汉民航三大案之一(汽油案、房产案、黄金案)。后来经查证,三大案全属子虚乌有。以后不久马国贤也就调离武汉。


再就是汪玉明。我刚到昆明时,他替我安排住处,办理伙食,照顾十分周到。汪是个非常热情的人,他长着一副漫画式的面孔,因此对他印象极深,后来在重庆电台又碰到他,这时他已结婚,夫人王主玉,成都人。五十年代他调北京民航总局。据说他在文革中吃了很大的亏。在关押审查中,大热天不给他水喝,他渴了只好喝自己的小便。汪是一个工人出身的机械员,文化程度不高,不知为什么文革之中也没有放过他。


陈郊农和他的夫人饶荔芬也曾来过我家。陈在我们这群小伙伴中年龄最大。他有点不修边幅,有很浓厚的书生气,我们曾开玩笑说他有名士派头。在昆明岗头村时,他和饶荔芬谈恋爱谈得热火朝天,饶荔芬是总公司财务科的一个小会计,现在他们终于结婚了,而且双双来到我家。有情人终成眷属,我衷心为他俩祝福。


这里还要谈到一个人,就是李文光。


在昆明电台这一批报务员之中,李文光在年长一辈里算是最小的,而在这一群二十岁左右的小一辈里又是最大的。他那时刚结婚,住在拓东路一所小楼房内,他的太太尚健萍是总公司的一名小会计。我和袁定、杨东寰常常去他家玩桥牌,有时也在他家中吃饭。他太太是北方人,会做一手好面食。她第一次见到我们,便自我介绍:我叫尚健萍,李文光就在一旁插嘴:和尚的尚。她马上更正:不对,是高尚的尚。李文光又说:贵贱的贱,她连忙接上:胡说,健康的健。小两口的日子是过得很轻松而甜蜜的。


想不到七年之后我们之间竟以一次不愉快的会面而结束。那天,我被派到白市驿机场接机,这是报务员的任务之一,每逢飞机到站,就要派一个报务员接机,主要任务是提供降落时的机场情况和气象条件。  我从飞行报告中看到机上报务员是V.K.Lee,知道是他,这是他一贯使用的签名。飞机一降落,他迳直找到我,当然,他找我不是为了叙旧,而是大兴问罪之师,一见我就气势汹汹:你是怎么搞的……”。其原因是我测报的云底高度误差太大。我见他这样不留情面,当即顶了回去:你说怎么搞的,就是这样搞的,你能给我提供一套测云气球么!欧亚公司一直是由报务员兼任气象观测,但根本没有什么观测设备,不但没有测风测云气球,甚至连百叶箱都没有,只有一个手摇式的干湿球温度计,挂在阴凉通风的走廊上,用的时候在手里摇几转,然后观测上面的干湿球温度指示,再从这个指示数值计算出气温和露点。测量风向风速,也没有测风仪,只能观察机场悬挂的布制筒形风向标。至于云底高度,则全凭目测,特别是秋冬季节阴雨天的层云(st)和层积云(sc),目测误差极大,只有用气球才能准确地测出。这点一般飞行组都能理解,不会斤斤计较。而这次他却如此较真,显然含有藐视的意味。他当时穿着笔挺的飞行员制服和大盖帽,确是颐指气使,神气十足。而我这个当初的小老弟,混了七八年还不过是个地面电台小报务员,当然会被他瞧不上眼了。总之,这是我所遇到的一个比较势利的朋友,属于那种一阔脸就变之流。其实,作为一个飞行报务员,也算不上阔,我自己也曾在衣复恩手下飞过几年,并不觉得有什么与众不同,或者高人一等,不过是分工不同而已。


幸好只此一次,以后再也没有遇到他。


但最令人想不到的,还是那位阳光少年汪声和,当年昆明三剑客中的主要成员。三剑客是当时这群小伙伴对我和汪声和、彭永棠三人的戏称,由于我们三人总是出入相随,形影不离,连吃饭也凑在一桌,所以给起了这个外号。现在,三剑客只剩下我一个了,彭永棠死于法轮功,已经出我意外,而汪声和的死,更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汪声和和他的夫人裴俊(他们是46年在成都结婚的,裴俊是万籁天的中国艺术剧团的演员)于478月到上海,进入国民党民航局任电台台长。49年秋调香港,后又转赴台北。502月在台北市厦门街1339号寓所被捕,当年96日,在台北马场町刑场,夫妇两人同时被蒋介石政权杀害,罪名是苏联间谍,这时汪声和刚满三十岁,他的夫人裴俊二十七岁。


我的好友汪声和,怎么一下子变成苏联间谍,这还得从头说起。


原来,1941年他和我们一齐被裁员之后并未离开昆明,不久就通过张景辉的关系回到欧亚,并于1942年调欧亚公司兰州电台,433月调成都电台。就在这时,他进了成都华西坝齐鲁大学读经济系(当时华西坝有四所大学,就是华西大学、燕京大学、金陵大学和齐鲁大学),他还有个弟弟叫汪声鸣在金大读书,也是报务员,兄弟二人都是半工半读。据说汪声和在学校中很活跃,还当过齐鲁大学的学生自治会主席。


大约就在这时,他参加了苏联远东共产国际情报局,成为苏共党员。


以后的一系列发展,从他脱离欧亚公司,进入国民党的民航局,后来又由香港转赴台湾,这都是苏共情报局的安排。当时斯大林对美国在远东的军事力量疑虑很深,他要尽量避免与美国发生直接冲突,以免引起战端,因此必须在台湾设立情报机构,搜集有关美军动态的情报。汪声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派到台湾的。他在家中架设秘密电台,直接对海参崴和赤塔通报,他和中共大陆方面并无联系。但是不管再怎样隐蔽,他所发出的无线电讯号终究会被敌方截获。国民党的电讯情报部门就是利用讯号监测仪(其实就是飞机上的无线电罗盘),测出秘密电台的确切方位的。


当他们锁定电台就架设在厦门街汪声和寓所时,立即对他家进行搜查。当时负责搜查的是戴笠手下的红人、当时台湾国防部技术实验室主任、蒋经国麾下的政治行动委员会负责人魏大铭。他们先采取分区停电、查户口、防空演习、修理水电为借口几次入室搜查,毫无所获,最后才由魏大铭亲自出马,从天花板、墙壁、地板,上上下下,翻箱倒柜,竟没有查出丝毫破绽。就在魏大铭打算撤出时,他最后再回头扫视一周,突然发现小客厅中一个小圆桌,桌腿特别粗大,和一般家具比起来,明显不成比例,马上回来撬开桌腿,发现了里面藏有收发报机。 和他们同时遇害的还有西南联大的同学李朋、廖凤娥夫妇。四人同时在台北马场町刑场执行枪决。


这一切,都是在事隔六十多年之后,偶然从一篇报纸的报道中获悉的。这就是2007年四月十九日《南方周末》,文章的标题是《红色特工汪声和传奇》。文中消息来源,前半部分是根据汪声和在齐鲁大学时的同窗好友苏良沛的回忆(此人现仍健在),去台湾后的经历则根据魏大铭的回忆录《无形战争》。我觉得这一切应当是可信的。


老友死了,而且竟是死得如此悲壮。但作为美苏争霸过程中的一名马前卒,我又为老友感到实在不值(虽然他后来被追认为烈士)。


在我的记忆中,将永远保留着那个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少年,那样乐观、开朗、热情,博学多闻、谈笑风生,想不到他最后竟然选择了这样一条荆棘丛生的不归之路,实在是不可思议。


这里还要补充一点,1946年夏天,他曾经在侯枫的中国艺术剧院作为特约演员参加了清宫外史第一部的演出,据说他演剧不挑角色,态度严肃认真,深得导演箫锡荃的赞许。而恰巧就在这之后,我和采芹也进入了中剧,并参加了清宫外史第二部的演出,一前一后,竟然和汪声和擦肩而过,失之交臂,阴差阳错,一至于此。


昆明留给我最后一个难忘的记忆,就是45年元月那一次意外的蒙难,更确切地说是蒙难。可以说是我一生中遭遇过最惊险的场面,甚至比我37年参加南京突围还惊险得多。南京突围穿过封锁线时虽也遭遇敌人的装甲车和探照灯扫射,但并未被发现,因而也未受到敌方炮火袭击。而这一次却是实实在在地从四面八方射来的流弹雨中穿过,最后能杀出重围,安全脱险,至今仍觉得心有余悸。


对于龙云发动的这次未遂政变,事前既毫无所知,事后也是糊里糊涂,只是莫名其妙的被碰上、被卷入。那天凌晨,在金碧路空军招待所,睡梦中突然听到外面枪声大作,衣复恩匆匆把我们叫醒,跑出大门,正巧门外停着一辆大货车,衣复恩二话不说,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我们也全部爬进货厢,风驰电掣穿过密集的枪林弹雨,终于到了机场。直到我们的这架C47离开跑道,飞上蓝天,才算是松了一口大气,大家面面相觑,好险,好险!


当然,这次得以安全脱险,得亏有衣复恩临危不惧,镇定果断,争取时间,逃离险境。从此我才知道,衣复恩不但飞行技术卓越,开汽车也如此娴熟,实在令人佩服。


往事如烟,这一切不知不觉就过去七十年了。昆明,的确是一个值得怀念的地方,有很多记忆,是终身难忘的。

多想再去一次啊,我的老朋友,昆明。

2011年冬至 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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