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迎英烈

——有这样一对同案犯

                                                                                         作者：裴毅然

刘文辉、刘文忠，两位尚在绝大多数国人视界之外的文革受难者：一位是拼死公开反文革反毛的思想先行者，一位是他同案犯九弟，为了哥哥的思想蹲狱13年。

当我读到刘文辉的遗书，心涛拍岸，边读边惊：“还有这样的第一人！”较之遇罗克、张志新、林昭等反文革烈士，刘文辉的“先进性”体现在不仅仅反文革，而且明确反毛。这在反文革“基层义士”中，实属独步。众所周知，在当年的社会氛围中，反文革已属不易，怀疑毛泽东更是“石破天惊”，敢于公开反毛等于神经病，类同反对天上有太阳。刘文辉所到达的认识高度，可谓站在时代之巅。当然，也正因为他站得太高，走在太前面，而且还是个“实干家”——不愿保持沉默，他支付了最高代价——30岁的生命。

刘文辉（1937～1967），20岁向领导提意见划右，28岁因策划偷渡戴上反革命帽子，开除工籍，押回原籍管制三年。1966年10月初，向全国14所高校冒死寄送反文革万言传单《驳文化大革命十六条》，11月27日被捕，1967年3月23日被枪毙，成为血祭文革第一人。3月20日，这位青年思想者在两张纸上正反两面细细麻麻写下一份遗书，刺血签名，紧折密迭嵌藏被絮之中。当年监规沿用旧习，须由犯人自备用品，家属可领回处决犯衣被遗物，故遗书得传于世。

大雾弥夜的文革初期，一位初二学历的青年能够众醉独醒，公开反毛，血荐轩辕，令我这位自以为“见多识广”的文革研究者，也倒抽一口冷气，耸然大惊。我十分惊疑：这位少先队中队长出身的车间团支书，叛逆思想从何而生？提供深入思考的思想资源从何获得？反右前还在家中组织弟妹学习“毛著”，1963年怎么就能看出中苏大争论是转移视线，逃避“七分人祸”的指责？1966年居然站上时代之巅，成为“反毛斗士”？虽然“反右幸尝智慧果”，1957年划成右派使他初睁迷眼，开始问出一系列“为什么”，但从宏观上检视毛权威与史无前例的文革，对那一代青年来说，实属几无可能的历史局限。刘文辉的二哥，参军入朝、负伤立功的军官，当年劝诫三弟：“一切服从党的领导，做党的驯服工具，这不仅是每个共产党员的天职，而且也是每个革命青年应具有的品质。”

政谚有云：“领先三年是先进，领先三十年是先烈”。刘文辉的反毛，就是对当今大多数国人来说，仍有遥遥领先的优势。文革结束后，刘家于1978年底开始申诉，数次驳回，直至1982年1月才获平反，长达三年余。其间最麻烦的障碍就是反毛。平反后，烈士事迹之所以不让宣传，也是中共划出“底线”——反文革可，反毛不可。因为反毛已不是反文革的“路线问题”，而是反“无产阶级专政”的根本问题。

经多次采访九弟刘文忠先生及研析其回忆录，刘文辉思想资源大致为三：一、家庭影响。其父、叔为民国中上层人士，与英、美、日在华工作人员多有结交，刘文辉耳濡目染，接受到一些西方现代理念；母亲出身名门，外公乃书画大家胡公寿，二位舅舅为辛亥先烈，母亲傲骨甚硬。二、小学住读教会学校，英语甚好，划右后长期收听“敌台”，美国之音、港、台、日本电波，积累了独立反思的基础，获得甘为“义士”的价值自信。三、十年自学，通读《史记》、《资治通鉴》及诸子百家古籍，结合近代西方社科经典名著，特别认同胡适标举的民主自由思想。握尺既正，辨谬自易。说到底，还是古今中外人类的经典思想哺育出这位“早醒者”。

1982年1月，历尽周折，饱受苦难的刘家终于等来上海高院的一张平反书和政府赔偿金1000元，但出于众所周知的“淡化”政策，当局至今封闭档案，刘家既得不到那两本刘文辉所撰小册子和《驳“文革十六条”》的原稿，也无从得知审讯刘文辉的具体细节。就是那份遗书，保留过程也相当艰难。先是其母拆洗狱被偶然发现，刘父提心吊胆保存数月，转交下乡云南的五子，五哥慑于环境，用毛选下划字的办法隐存遗书，烧掉原稿。

根据曾帮三哥刘文辉抄写万言传单的九弟刘文忠回忆，刘文辉在寄送全国14所著名高校的传单——“驳中共中央十六条”，主要思想如下：

社会主义革命是“穷兵黩武主义新阶段”，是战争的策源地……毛泽东以解放世界三分之二的人民之谬论，以支持亚非拉输出革命为由，是完全不顾中国人民的死活。今天中国所谓的社会主义革命新阶段实质上是毛推行的锁国排他主义，是一场反民主自由、反经济实业……对毛的“最高指示”更要采取独立思考，盲目接受将贻害无穷……毛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是谬误，是用阶级斗争恶性报复为奴役人民的手段。文革是毛发动的又一次暴力革命，暴力革命必然走上恐怖专政，推行法西斯主义..中国民主主义者应在抗暴旗帜下联合起来，不要怯懦，要揭竿而起，军队与干部要站在人民一边，夺取武器、占领机关、监狱、机场、码头、电台、报社……批判资产阶级是一场大倒退，是毛精心策划的又一场阴谋，目的是进一步清除中国知识分子的自由思想与独立思考精神..毛推行的焚书坑儒政策是对中国知识分子史无前例的大迫害，比秦始皇有过之而无不及，号召知识分子不要轻易自杀，要起来反抗，就是自杀，也要学越南僧侣当街自焚，去天安门广场或上海的人民广场去自焚……反对“党指挥枪”的谬论，认为军队是国家的，不是毛的家兵..对林彪的“顶峰论”主张部队研究之批判之。

刘文辉对九弟说：“毛泽东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狂澜奔腾，是一场祸国殃民的大灾难，十六条是对中国人民的毒害和控制，是残害知识分子和国家忠良，我一定要大声疾呼地揭露它！遏止它！”“这件事一旦暴露，是要‘杀头’的，我不怕，你怕不怕？”“学习历代志士仁人‘挽狂澜于既倒’的大无畏的精神，古今中外反专制反独裁必然有人以身许国、抛头颅洒热血，唤起苦难而软弱的民众奋起反抗，那么今天就从我刘文辉开始吧！”

刘文辉认为中共干部的二哥中毒太深，被毛泽东愚民政策所俘虏，自弃民主自由权利。他与二哥辩论：“这叫马列的什么主义？这是毛泽东的什么思想？还不是搞乱社会、祸害民众，特别是镇压广大知识分子，闹得中国大地百业难兴，民不聊生，死气沉沉。”当年全民高唱“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为“史无前例”兴奋不已之时，这位思想先行者就已认识到：“国家与民族的大灾难来临了”。

刘文辉作为已知的“文革反毛第一人”，公开观点，飞蛾扑火，微躯挡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确实“使所有苟活者都失去了重量”。但对一个国家与民族来说，需要用鲜血换取认识，需要用头颅证明“毛政权下有义士”，虽然青山有幸迎忠骨，毕竟枪弹无辜射英杰，代价也实在太大太残酷了，义士的“诞生”竟需要以社会的黑暗为天幕！

刘文辉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捍卫“领先”的认识，捍卫社会发展必须的理性，耸起一道民间知识分子的脊梁，划下黑夜中的一抹光亮，也为那个时代的全体知识分子保留了一点颜面——毕竟还有一位如此深刻的清醒者、一位敢于公开反毛的勇士。就是入狱后，刘文辉若稍识时务、稍稍服软认错，至少可免杀身之祸，当年办案干警亦曾多次如此开导他。

“毛政权下有义士”，刘文辉昂首走了，将无限的爱国深情化为一纸思考，静静地留给世人，让所有左迷者失去“存在的重量”，让所有同时代知识分子自量差距。1982年的平反，其实只是相当有限的平反，他以鲜血捍卫的思想，至今仍属“不合时宜”，仍未得见天日，遑论接受认同。时代与他之间的差距，既是刘文辉悲壮的“领先”，也恰恰就是今天需要补上的距离，需要完成的社会进步。众所周知，只有完全理解先行者，才算真正赶上先行者抛留的时差，才是真正尊重尚未走远的先行者。

如今，九弟刘文忠沉痛出版《反文革第一人及其同案犯》，详述该案首末，为历史留证，为“伟大的毛泽东时代”留证，不仅震撼了我们这一代文革人，相信也一定会让青年一代“大开眼界”，真正走进那一段历史。在反文革基层义士中，《反文革第一人及其同案犯》还是第一本成规模的传记，该著必将进入文革研究者视野，成为文革研究的一份新材料。

同案犯九弟刘文忠，失去自由与尊严的13年，他这一段漫长的牢狱生涯与不堪回首的经历，能够得到保存，也是一份难得的“大墙资料”。更可贵的是：这位残腿兄弟念念不忘他的三哥，决心不让三哥湮没史尘之中，于成功经商的巅峰处自行歇落，隐退著书，捧三哥事迹于世人。一位母亲也是文革受难者的北京巨商，出资七万“购买”刘先生回忆录和他的反思文革及其后遣症的政治游记《一个文革受难者的新海国图志》，文革效应实在留痛至今，涟漪久远呵！无论如何，一位被“平反”的文革英烈与他的同案犯，至少应有一份控诉的权利。终于，九弟做到了，刘文辉终于进入公共视野，刘文辉以其实绩当之无愧地跻身于文革英烈长廊，得到他应该得到的那份历史注目礼。

本文来源：刘文忠先生所著《反文革第一人及其同案犯》的“后记二”，

                      详见刘文忠的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288f1b0100dyqv.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