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林昭似的女英雄 ----四川大學生物系學生馮元春
作者:鐵流
整理大腦中儲存的“反右鬥爭”信息,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三年前告別商海、脫下紅舞鞋、回歸書齋的馮元春:二十多歲“天之驕子”的女大學生,短頭髮、圓眼晴、瓜子臉、中等個兒、深沉少言、貌不出眾,卻語出驚人:毛澤東是偽馬列主義者,共產黨是最殘酷的剝削集團……
那是1957年6月12日的《人民日報》社論《“這是為什麼?》發表後的第四天,她竟敢在四川大學禮堂面對數千學子說這話。僅是勇敢嗎?不,是知識人的良心,是不吐不快的吶喊。正如海要發嘯,風要狂吼,為了國家民族的繁榮昌盛,她不昂頭誰昂頭?
那是個什麼樣的年代?一個造神的年代、愚昧的年代、狂熱的年代、一些猴子還沒有變成人的年代!
當時的我就是只“猴子”,對她的言論持反對態度。結果,一個月後也成了全市全省的“極右分子”。進監獄,吃“233”,過着非人的生活,像牛像馬,拖鐐戴銬。這時,才想起了並非猴子的她。自此,馮元春在我記憶中忘不掉,抹不去,一閉上眼晴就看見她:一個不畏強暴敢說敢言,與北京大學才女林昭相似的女英雄。獨裁者雖然殺害了她,她卻永遠活在我們心中!可是由於馮元春沒有留下什麼著述,又生活在四川盆地成都,知道此事的人太少太少。於是我決心搜集材料把她介紹出來,讓全中國以致全世界都知道還有第二個林昭似的女英雄。
“工夫不負有心人”!
今秋我回故鄉成都小憩,難友彭慕陶先生告訴我:鐵流,我找到了馮元春的“同案犯”李明陽。
李明陽當年就讀於成都19中,與四川大學一水相隔,兩邊有什麼熱鬧事,不出十分鐘就知道得清清楚楚。馮元春的鳴放題目不脛而走,自然引起不諳世事、不懂 “政治”的學生娃娃李明陽的好奇,很快便成了她忠實的支持者。除此,我還拜望了四川大學生物系的政治秘書李特筠女士(那時生物系還沒有黨支部,政治秘書相當於今天的支部書記),以及當日(1957年6月7日)馮元春鳴放時奉命作記錄的四川大學學生會廣播室副室長王地山難友,還有不少相關人士。
出於好奇的李明陽,在1957年6月18日竟大着膽子然跑到川大女生宿捨去找馮元春。此時馮元春已陷落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從教區到食堂,從操場到宿舍,全是揭發批判她的大字報。可她鎮定自若,毫不懦怯,並正準備新的文稿與左派辯論。李明陽出於關懷,再三相勸:馮姐,你若再次走上鳴放大會是否策略一點,不要再說毛是偽馬列主義,共產黨是剝削集團?
馮元春成竹在胸地一笑說:毛澤東就是偽馬列主義,共產黨就是殘酷的剝削集團。
態度堅決,毫不改口,像刺秦荊軻般大義凜然。李明陽為了說服馮元春,此後不辭勞苦多次在川大校園、望江樓邊、進城的大街上,與馮元春交換意見,同時也對好些揭發馮元春的大字報上的問題進行核實對證。
馮元春是青神縣人,出身農村貧苦人家,自幼讀書成續不錯,靠姑媽支持。1950年後即參加工作。報上說她是“國民黨軍隊一個連長太太”,又是什麼“三青團指導員”,純系瞎編,是根本沒有的事。她是川大生物系四年級學生,為人穩重,不愛說話,也不寫文章,性格直拗倔強,敢說敢當,不畏權勢,不輕易改變和放棄自已的觀點。
李特筠說,在生物系馮元春是個不多說話的人,她為什麼在“整風”中說出那番話,至今都一頭霧水。據一位不願透露名字的知情者介紹:馮元春是個“螺絲有肉在肚皮里”,很有思想與見地的人,在 “整風鳴放”前夕,她特愛看報紙,還一頭扎進圖書館翻查歷史資料,對1955年“胡風反革反革命集團”一案作了認真的研究。還專程回到家鄉去對“統購統銷”、“農業合作社”進行了實地調查了解,聽取農民意見。還讀了北京大學郵來的美國記者安娜路易絲·斯特朗撰寫的《斯大林時代》,因而形成了一系列嶄新的政治理念。她的先生郭琰(也是我們五七難友),花不少精力從川大圖書館為我複印出兩大張當年批判鬥爭馮元春時《人民川大》所刊登的材料,標題是《我校反右鬥爭的一次巨大勝利》——馮元春的反動本質全被揭穿,她的全部[論點]已徹底破產,她所捏造或歪曲的廿條[事實]全部揭穿,她反共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本質已經完全暴露。馮元春到底有什麼“論點”和“事實”呢?我把兩大版材料認真地看了幾遍,歸納如下:
1.馮元春說:“土地改革不應該把土地分給農民”;“三反、五反是暴力是亂搞”;“統購統銷是變相剝削農民”;“助學金是共產黨用來收買人的”;“共產黨用封官許願高價收買一些人入團入黨,養了一批寄生蟲。好些領導幹部狗屁不通,是黨棍”;“現在的報紙和電影全是歌功頌德的東西”。
2.馮元春說,“根據發表的材料觀察,高饒的罪名是反對黨中央、反對毛主席。黨中央和毛主席有缺點難道就不能反嗎?這不是出於個人崇拜是什麼?”還有, “高饒沒有反人民,也沒有和暴力集團聯繫,而毛主席卻以暴力逮捕他們,這是違反憲法的。”“報上公布高饒另一罪名是生活腐化、侮辱婦女,但為什麼被侮辱的婦女卻沒有提出控訴呢?是毛主席犯了錯誤,是斯大林思想在作祟。”
3.馮元春說,“毛主席提出逮捕胡風的根據是:⑴、反黨;⑵、上書30萬言;⑶、組織反革命集團”。“為什麼胡風上書30萬言就成了罪人了,這不是毛主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毛澤東的特權思想和歷史上一切統治者的特權一樣,毛澤東是中國再次出現的劉邦”。
4.馮元春說,“共產黨這個剝削集團是巧妙的,殘酷是空前的。”“豢養了一大批不務正業,專門監視別人思想言論行動的政治工作人員。這些人不學無術狗屁不通,只會扣帽子。或是說:‘我是一個黨員,是馬列主義武裝起來的。’他們就這樣靠吸取別人腦汁而生活,他們對待老教授是那樣蠻橫、無理,是最卑鄙的一種人。”
5.馮元春說:“共產黨的特權行為嚴重,表現在用人制度上的‘奴才論’,以及對黨外人士的打擊和對知識分子所謂的‘思想改造’上。只能說他們好,不能說他們的不是。”“我校湯教授為人忠誠,是個忠於客觀事實的自然科學家,就因為他愛提意見,在肅反中就認為是反革命分子。在大會上進行鬥爭,說他是美國派來的間諜。湯教授確是一個忠於事實的人。”
6.馮元春說:“共產黨對外政策是一邊倒,倒向蘇聯,處處說蘇聯好,沒有民族氣節。”“台灣局勢緊張就是倒向蘇聯成的。”實際蘇聯遠不如美國。美國工人生活水平相當於我國的大學教授,一個月二、三百美元,每三個美國人就有一輛汽車,這些足於說明美國生產力高。而剝削集團的宣傳機器卻歪曲事實,說美國有多少工人失業,經濟危機又多麼嚴重。”
7.馮元春說:“中國黑暗,蘇聯更黑暗。”“到處都是便衣警察在監視老百娃的行動。”“解放後工人工資沒有怎樣提高,農村鬧糧荒農民吃不飽,生活還不如從前。”她“堅持孫中山先生的救國理念,踏着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鮮血前進”!
李明陽和馮元春交往早被公安便衣暗中盯住,他們幾次見面身邊有陌生臉孔。一次,馮元春托人送信邀請李明陽來參加她的辯論會,結果信被學校政工幹部譚志遠截留。1957年7月29日川大校黨委組織全校師生對馮元春進行批鬥的那天,李明陽得知消息公然跑去為她辯護,剛一跳上台就被左派學生轟下來,立即扭送到派駐所。不久,馮元春以“反革命罪”被逮捕,他也以同樣的罪名被逮捕。馮元春被捕後關押在省公廳梓童巷看守所,在關押中拒不認罪,堅持自巳的觀點,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21歲的學生李明陽,被成都市東城人民法院也以“反革命罪”判刑15年。馮先在簡陽平泉勞改農場勞改,“文革”中因繼續批評毛澤東被加刑 5年,轉送南充地區省第一監獄。加刑後馮仍不低頭“認罪”,在獄中書寫批毛文章,於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中以“惡攻罪”處以極刑。可惜這些文章是銷毀了還是存放在檔案里,至今沒有流傳出來,要不也和林昭一樣成為千人傳萬人頌的抗暴英雄。
現居德陽市區西街水利電力勘察設計院的右派老人孫勇烈工程師,是當年目睹馮元春被害的見證人,難友子女劉紹坤於2006年4月和成都作家冉雲飛一道去採訪過老人。孫老告訴他們, 1970年“一打三反”期間,他作為摘帽右派和勞改人員,被達縣勞改隊派到南充地區去修建南部縣可灌溉100多萬畝土地的升中大水庫。7月1日這天,南充市召開了聲勢浩大的公判大會,公審槍斃了三個“現行反革命分子”。
在那血雨腥風的恐怖年代,每年“五一”、“七一”、“十一”,共產黨都要按照毛澤東“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指示殺一批人,體現出他的“英明論斷”:“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實際是用人民群眾追求自由民主先驅者的血,來掩蓋內心的怯懦與恐懼。殺吧,殺吧,中國人民是殺不完的!用“文化大革命”報刊上一句慣用的話,就是“殘夜將盡風更緊,寒冬欲雪天更寒”。
孫勇烈老人說,那天不大的南充市城區萬人空巷,街道兩邊全是麻木如蟻的看客,聲嘶力竭的高音喇叭由遠而近,緩緩駛來的幾輛解放牌汽車上站滿着全副武裝的軍人。第二輛是刑車,車上押着三個將要執行的“死刑犯”,突人有人驚叫:看,中間那個是女的,“女反革命”……
孫勇烈放眼看去,那個女的年約40歲,個兒不高,五花大綁地綑紮着,背上插有三角尖形的白色死牌,胸前掛着寫有“馮元春”打上紅叉的大紙牌。馮元春昂頭挺胸站立着,兩個惡狠狠的軍人死死壓住她的脖子。一條細麻繩像勒進了她的的皮肉,在頸脖處還纏了一圈,讓你叫不出聲音來。雖然由於血脈不通,馮元春臉呈青紫色,但她仍金剛怒目,威武雄壯,像個不屈的武士……
好熟悉的名字!孫勇烈稍一回憶,猛地想起來:這不是川大右派女學生嗎?為什麼殺她?難道強大的“無產階級專政”還怕一個女右派麼?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竟如此虛弱?
不一會兒,大街小巷貼出了殺人布告,孫勇烈擠進人群仔細地留覽了一遍。馮元春被殺的“罪行”是:“從1957年以來就一貫敵視社會主義制度和共產黨的領導,在四川大學讀書的時候就借給黨整風的機會,惡毒攻擊現行社會制度。說它是歷史上最邪惡的吃人制度,污衊偉大領袖是偽馬列主義者,還惡毒攻擊統購統銷糧食制度。”“判刑投入勞改後,拒不認罪服法,堅持反革命立場,繼續書寫咒罵污衊無產階級專政的文章。”“實屬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現行反革命分子……”這是毛殺人的“八股文”,千篇一律,毫無新意。
此後,他又去“階級鬥爭教育展覽館”了解了另兩個被殺的人,一個姓李,是留蘇的學生,一個是縣武裝部長。留蘇李姓學生也是因“惡毒攻擊污衊偉大領袖”被殺的。他原是國家五十年代初被選派留蘇的大學生。被槍決的原因是他在1957年毛澤東接見留蘇學生後寫的一篇日記:“要來又不來,他一個人只一個小時,而我們幾千個留學生每個人就等了幾個小時,總計耽誤了幾千個小時。作為領袖還是應該有點時間觀念、應該講點信用……”
事情是這樣的:1957年前蘇聯大使通知中國留學生,說毛在當天上午九點鐘要看望留蘇學生,叫他們幾千人集中等候。可是他們等候了幾個小時,毛才“姍姍”到來。他便寫下這段現場記憶。想不到後來中蘇交惡,文革中清查“蘇修特務”,這個“早晨八點鐘的太陽”被人檢舉揭發,在抄家中抄出了這本日記。今天的年輕人絕不會相信這個故事。然而,這是歷史,真真實實的歷史!那個被槍斃的縣武裝部長是親手殺死自已妻子的殺人犯。在一天晚上,他發現妻子和人私通,怒不可遏地用利器將妻子殺害,被人揭發判處死刑。由於年代久遠,這兩人的名字記不清了。
我聽完劉紹坤的講述後,心潮久久難以平靜,北大有林昭視座如歸,川大有馮元春喋血山河,她們都是幗國英雄,與秋謹一樣永遠活在中國人民心中的女傑。她們都明知此舉是死,卻要去死!死得明白坦然,沒一點畏懼怯懦,正如一位難友寫的絕命詩:明知虎豹傷人骨,敢死才上斷頭台。屠夫縱有刀千把,億萬英雄自會來。
附:孫勇烈情況介紹,他1935年出生,安徽人,1956畢業於北京解放軍測繪勘測學院,基督徒世家。1957年在成都水利水電勘察設計院被打成極右分子,被送達縣、南充等地勞改。他家裡當醫生的爺爺和父親同時被打成右派,一家三代右派!1977年第二次判反革命罪9年,1980年“平反”。現居四川德陽,全身是病,妻子在文革中被活活折磨死。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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