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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1/2014 - 04/30/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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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顶草帽
   


那顶草帽
【荷兰】 梦娜

荷兰《联合时报》第319期、320期、321期
香港《文综》文学
《侨报》副刊,2013年4月23日


每次翻老照片,眼睛总会停在那顶草帽上。

泪光中,帽檐上悄然地走来一对少男少女:18岁的我和22岁的棠,谁在那个飘梦的年代里悄悄吟诵“三载悠悠如梦,离别今朝初醒”?

被太阳晒白了的土路上,张开着蛇一样扭曲的干涸口子,前后半里路只有我俩顶着烈日走着。

棠说:“你看,天上的云热昏了,踉踉跄跄地走着。地上的树热傻了,呆呆地站着不动。鸟儿呢?鸟儿哪去了?”

我说:“挖地洞去了。”

于是,我俩就笑得让太阳都恼了,清风黑脸地下了一场暴雨。

棠说:“世间就这样,很多逻辑是荒唐的。志在农村?吹牛!”

我咯咯地笑,从黄色旧军用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来,在棠眼前晃了晃。照片上的我戴着一顶棠送我的麦穗草帽,草帽上写着四个字:志在农村。

棠不看照片,眼睛只看着土路,土路上的口子有些潮湿,仿佛噙着泪。

这一走,何时再来?我心里期待棠这么问。可是,棠不问。装出很快乐的样子一直送我10多公里路。他说:“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曾十八相送。”我笑:“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棠喜欢穿一条洗白了的深蓝色裤子,显得太成熟,但很男人,用现在的话说,很酷。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眸子,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正是棠的俊。

我第一次看见棠,是在去民办小学做老师的第一天,满屋的老师一边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一边正与一位低头备课的英俊男士开玩笑说,有位邻村的姑娘爱慕棠很久,于是自己托人找上门来说媒,棠却躲闪地不肯见。一日,姑娘主动上棠家去了。棠来不及出门躲避,急中生智地爬上后厢房里低矮的暗楼,憋屈着身子,闷在里面整整一下午,直到姑娘离开才下来。有一位女老师调侃他:“堂堂七尺男儿、学校老师,竟然被一个姑娘逼上了梁山。”

棠却淡然地一笑,不羞不恼,拿着本破旧了的《绘图彭公案》道: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凭波浪翻天地,自有中流稳渡舟。

后来才知道,棠是那一带出了名的才子,能写会画,常吟诗作赋,自娱自乐。在课堂上的他,俨然是一位演讲天才,博古论今、滔滔不绝。一堂普通的语文课,他却总能以神奇的方式将学生们带入故事中,或带领他们披荆斩棘地穿越古代战国、文明的唐都,让学生听得入神着迷,常常有笑声飘出教室。

一晃两年过去了,我们彼此都非常投缘,他总像一位师长一样教我很多教学的方法。棠邀我去他家吃饭,他父母听说知青老师来吃饭,便忙得不亦乐乎。

他家后院有一片林子,我和其他知青喜欢在他家林子里散步。喜欢听他悠哉悠哉地吹口哨,有时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和《三套车》这些苏联歌曲。随着这悠扬动听的异国曲调口哨声,仿佛周围的一切突然间就有了浪漫的色彩,使人有了如梦如幻的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包括棠和我相处的位置,好像也染上一层朦胧的神秘。

我特别喜欢林子后的一条涓涓流淌的小塘,小塘里有荷花莲藕。我喜欢藕带。

别人是为了吃,我却是为了插在玻璃瓶里观赏。棠说,藕带又名荷花茎或藕肠子,是藕萌发后抽出的白嫩细长的茎。

他说他更喜欢荷花和荷花孕育的莲蓬,它们象征着新的生命,以炫丽而从容的姿态揭开生命之谜,却不给生命带来深潭里的污浊。

我靠在塘边的杨树上,看柳枝斜下映在荷塘里,随波袅娜摇曳着,听他侃侃而谈。

他心血来潮,跑进屋子里拿出一把老掉牙的二胡,是他自己制作的,靠在杨树旁,拉起了阿炳的《二泉映月》。

一曲如诉如泣,凄婉、断肠的《二泉映月》被棠拉得如同半夜鸡叫,断了琴弦一样,声声凄厉地嘎嘎颤音。我眼里含着泪笑得前仰后合。

棠却不温不火,再换一曲黄怀海的《赛马》,或舞剧《白毛女》中的一段《北风那个吹》,不管棠如何投入就是拉不出原曲的味道。

我说:“你吹笛箫吧。”

棠的二胡拉得很糟,远不如他的口琴技巧娴熟,更不如棠的箫吹得荡气回肠。棠的笛箫胜过口琴,吹得悠悠扬扬,仿佛弄玉和萧史在世。

“哪天你也到我屋里来坐坐。”我看着满塘的荷莲真心地邀请棠。

“我母亲嘱咐过,知青是惹不起的,一旦出错,便会有牢狱之灾。”

我捧腹大笑:“有那么邪乎吗?”

棠不置可否,淡淡地笑笑。

“你是个怪人。”我说。

棠仍然是淡淡地笑。

农村的夜总是很静很静,只有原野不断传来的蛙鸣声或狗叫声划破夜空的寂静。

夜里的农舍,恍惚中如同在看皮影戏:油灯像剪影一样贴在窗牖上,灯捻突腾着小小的火苗,像一个个小人儿喘气似的冒着淡烟。那些孤独的夜晚,我常站在窗口望着夜,把它看作人的心胸一样,当然有辽阔和狭窄、善良和恶毒,想着古老的神话故事,感受着躁动血液里的跳跃精灵;不知不觉,我走了神,会莫名其妙地幻想棠突然会来敲我的窗,拉着我的手,求我和他散步在溶溶的月光下,让习习的风吹拂着我烧热的脸庞……

他一定会说,冷吧?我会怎么样回答他呢?想到这里,我会羞涩地笑,心跳得砰砰响。他呢?他于是脱了那件常穿在身上的洗白了的深蓝色中山装,露出里面的白色的细纱背心,轻轻地给我披上……

然而,他的身影从来不会停留在我的窗下。

知青年代,也是飘梦的年代,如同我飘梦的年龄。我生性喜爱读书,什么样的书都会捡起来看。只可惜,那个飘梦的年代,却没有多少飘梦的书填补我飘梦的青春。但有很多手抄本的书,虽然不全,破了书脊,烂了内页,但总归是文字。比如小说、诗歌和歌词。

他曾经送给我的一首诗歌《偶然》就是手抄本: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有一晚,雨,滴滴答答地下起来,村里的猫狗悄无声息,万籁俱寂。我听雨,听雨闪动翅膀的声音,那感觉很自由,那一片静谧的天空是属于我的。我庆幸自己没有搬进知青点里去住,否则,这份安宁不会这么美。我的耳畔回响着棠的箫音,想必棠的窗灯还亮着。

那夜,棠送我到村口,站住了,望了望村头我的那扇小窗,默默地转身,带着雨水的味道,带着荷塘里清新荷叶的味道,我的泪在棠的雨路上滴下一颗颗豆大的坑。

我知道,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正如泰戈尔的诗句: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树枝无法相依,而是互相了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招工走的那几日,我很难受,总有“胜地不常,盛筵再难”的感伤。

走之前的那个月夜,泥土的芳香从木窗里悠悠地飘进,我简单的行裹装满了喜悦和惆怅,还有那张戴着草帽的照片也放进相册里。

本想将照片赠送给棠,却又觉得不妥当,我们只是相逢却不曾相恋。带着心里的朦胧走向将来彼此陌生的遥远。

月亮趴在我的小木窗口惆怅,棠却来了,不再总是站在村口遥遥地望着我亮灯的窗口。

我认识棠两年来,这是棠第一次走在窗下,进屋,也是最后一次。

棠轻敲我的窗,我屏声静气地侧耳静听,又是几声,像风的叹息。

“是我。”棠轻轻地说。

我听出是棠,跑出去。

棠站在窗下,灰白的脸色,模糊的眸子,清清的月亮把他的影子淡淡地倒映下来。

“快进吧,这么晚。”我说。不是责备,是感激。

棠随我进屋,怀里揣着竹笛:“没有什么送给你,给你吹一曲。”

我的嗓子哽咽得疼痛,棠的笛箫如诉如泣。

棠临走时,望着我墙上挂着的那顶草帽说:“还我吧,你也不可能带它回城。”

送棠出村口,我们凝望皎皎的月光,珠泪一串一串,心里的祝福一声比一声长。

几十年过去了,那顶草帽仍然炫丽在照片上。

夕阳丹红地从我的窗口照进来,殷红殷红,让我不禁想起棠家的后院,那条小荷塘上也泛着同样的金辉。

我合上相册,推门出去,异国他乡的月光泛着银光,仿佛那一年我一个人走在农村的旷野里,享受着宁静的夜风撩起我的衣裙,夜露打湿我的脚跟,长发披在肩后,像披着一抹黑亮的丝围巾,在风里摇曳着,我的思绪也摇曳着。

时光如流水在我生命之河里静静流淌,往事偶尔也在流水里徜徉。

那些抹不去的记忆如同藕根一样,在心潭里扎根、萌发着看不见的芽苗;从灵魂里抽出白嫩的细茎,如同生命的筋络一样清晰而不可或缺;它渐渐长出生活的叶,开出一朵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一片傲骨的清莲;回忆宛若秋空中溶溶的月光,温柔而清丽地跟着岁月走,那些活在岁月里的故事落入记忆的河里,溅起淡淡的涟漪。

人,在这涟漪的波纹里潜行。

我从不曾想,我和棠会有一日重逢。而彼此的居住地却近在咫尺——同在一个城市,棠竟然还是我弟弟的新街坊。

母亲说,有个叫棠的男人,好像认识你,他的菜摊就在这条街的菜市场里。

人,有时候,走不出旧时光,抹不去旧痕迹。

人们都说,人走茶凉,时间无痕。但茶凉时,还有淡淡的余香,无痕里也有旧痕的模样。

我跟着母亲来到街面上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母亲在一间菜摊前停下,她熟悉地和人打招呼,被女老板请进里屋喝茶、说话。而我,呆呆地站在一旁,傻傻地看着眼前忙碌着的男人:棠正专心致志地称菜,收钱,爽快地答应那些习惯了讨价还价的老婆婆、大妈们。

棠压根儿没有注意到我,即便棠注意到了,恐怕也难以辨认出我是谁,就像我难以辨认眼前的菜老板就是当年的棠——曾经才华横溢的年轻老师一样。

一晃25年过去了,曾经的小姑娘、小伙子已经变成大爷和大娘。

算来棠才47岁啊,却满头银丝,胡子拉碴,一双深邃的眸子已经染上灰灰的沧桑,瘦削的脸上早已刻着岁月的深痕。

笑,浮在棠的眉梢;善,留在棠的秤杆上;真,写在棠心里;美,体现在棠送走每位顾客的一举一动上。

而我,同样银丝簇簇,半老徐娘。

我忘了街上的行人,忘了棠的妻子正和我母亲聊天,我眼里的湿润一行一行。

我的往事泛着酸楚,我的现实铺满阳光,而眼前的棠却让我如此忧伤。

棠折断了我想象的翅膀,也蒙住了天上那一片鎏金的辉煌;我捕捉不到他曾经骄傲的眼神,剩下的只有汹涌的悲悯,飘零的碎屑,堆砌成祈福的长城。

我知道,我会永远珍藏心底曾经的荷塘。

看到他,我对他久违的感激涌上心来,是棠的体贴和关心让我在特殊的年代得到特殊的温暖、照顾,是棠的真情让我懂得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多么宝贵。

因此,我珍惜我今天拥有的一点一滴。

珍爱我的家人、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我的爱人。

“你可好?”当我们互相惊叹彼此后,棠问。

“你可好?”我反问,仍然像从前那样傻傻地笑。

棠说:“早起,我爱人对我说,我好像听到喜鹊叫,必有贵客到。我还笑她说梦话,城里哪看得到喜鹊?看来,喜和贵倒真灵验了。起码我有四大喜事中的一喜:他乡遇故知。”

我笑笑:“等你们忙完,我请你们吃饭,喝一杯,久逢知己千杯少。”

他们共育有三个孩子。

我快要冲出口的笑话:“超生游击队啊?”然而,却被他们夫妻俩有些沉重的表情噎住了。

棠说,大女儿在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小女儿马上面临高考。

说完,棠低头停了半晌,眼里却有些湿润。我的心跟着他莫名其妙地往下沉。他说,我的儿子,去年被人打,他一怒之下又误伤了人,现在正被劳教。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们夫妇俩,傻傻地愣了半晌,才说,男孩子总是比女孩子调皮一些,况且他还未成年。等他受教育出来,说不准也是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男儿。

这样不疼不痒的话,他听了,倒还有几分地感激。

他抽了一截烟,突然非常爽朗地笑,变了声调说:“我这一生唯一的愿望,尽力让女儿们能在学校里安心学习、生活,将来是否有造化全凭她们的福分。儿子还有半年就出来了,想带着他走南闯北,让他懂得生活的艰辛,将来能挑得起家庭的重担。过些年,我和他娘,告老还乡,仍然守那一亩二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位饮,耕田为食。”

我在心里感叹,时间和环境真能改变一个人,曾经的老师,如今的菜老板,面对这样的改变,他坦然得像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生活艰难的粗糙早被他乐观的心态磨练得无痕。

我突然更加对他肃然起敬,他仍然是我心中的才子、理智的老师。生活让他学会了充实,懂得珍惜一点一滴。

我本想问问,是否还常吹笛箫?但转念一想,他的人生不就是一曲幽婉的箫音吗?

那天走,棠送我,我没告诉棠,我和棠东西两岸相隔着。

他只说:“那顶草帽,我一直珍藏着。”

我没有告诉他,那张戴着草帽的老照片,我时常翻看。

我在返回荷兰前带着礼物再次去拜访,也给他劳教的儿子买了一本书。

而棠已无踪迹。

母亲说,市政府要规划,街道要重新修整,这一带的菜摊被撤了,他不得不搬走。

临走时,他特地去和母亲说了再见并带问我好,但没说去哪里。

在飞机上,我望着机窗外厚厚的云层,浓浓的冰峰,那顶草帽也许锁在这里合适。

棠不知又漂泊在何方?

我和棠,注定是人海茫茫,无处寻访,也无须寻访。

几回回梦里,常聆听笛音;多少月夜,常凝望伫立。祝福远方的人,永远平安。

再翻老照片,那顶草帽,那个飘梦的年代,那些记忆,仍然年轻;心中的感激,仍然滚烫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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