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是的。你和忆梅的婚礼是定在旧历九月初六日么?”
杨正非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上面已经决定太原新军里的同盟会员在九月初六日发动起义。同时,在你和忆梅的婚礼上,把前来赴婚宴的朝廷要员一网打尽。”
杨正非仿佛没有听懂,只是愣愣地看着李兆鸣。
李兆鸣点点头,继续说道:“你只要老老实实地扮演新郎官就行。你不用参加行动。”
“你说什么?” 杨正非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到地上。
“正非,”李兆鸣手里夹着香烟,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这次行动,虽然每位同志都抱着为革命牺牲的决心,仍有可能失败。所以要考虑保存革命力量。”他走到杨正非面前停住:“正非,你将要成为巡抚大人的女婿,如果行动失败了,你可以利用你的特殊位置把我们的事业继续下去。”
“当然,”李兆鸣见杨正非不说话,便继续缓缓地道:“就像你上次说的,非常时期,只能采取非常措施。在你的婚礼上劫持山西政府要员,包括…包括龙巡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要你不暴露身份,婚礼搅黄了,以后可以补办…”
“命运真是太会开玩笑了。”杨正非毫无幽默感地笑了两声:“那么我这个婚是非结不可了?”
李兆鸣在杨正非对面的沙发里坐下,低头思索了半晌方沉声道:“正非,在北京,韵秋都和我说了。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我也想使你明白,我和忆梅没有缘分。你爱她,并不比我爱她更少。只有你才能给她一个幸福安宁的生活。”
杨正非盯着李兆鸣的眼睛,突然问道:“这个行动方案,是不是你提议的?”
李兆鸣愣了愣,方淡淡笑道:“正非,我果然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这个方案是我提议,委员会举手表决通过的。我没有最后决定权。”
“李兆鸣,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谁给你决定我和忆梅命运的权利的?”杨正非直视着他的好友,总是带着愉悦神情的国字脸先是变得苍白,接着又一下子红到了脖颈。
“正非…” 李兆鸣在他的逼视下垂下了眼睛,直到手指被烧了,才想起手里的香烟,抬手猛吸了一口却被呛住了,低下头手捂胸口咳了起来。杨正非叹了口气,探身从李兆鸣身旁的小酒柜上拿起装威士忌的水晶玻璃瓶,倒了半杯,待他咳声住了才递到他手里,自己也在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
当李兆鸣再次抬起头来,他眼神里的痛苦使杨正非再也无法直视:“对不起,正非。自从来了太原,我已经做错了太多。”
热血又涌上了杨正非的脸颊:“兆鸣,你真的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你想想看,这一年来,弄得遍体鳞伤,浑身是病的是谁?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好歹认识你七年多了。咱们来太原总共还不到一年,你看看你的身体糟蹋成了什么样子?你原来虽然也有这个咳嗽吐血的毛病,何曾发作得这么频繁,这么厉害过?你就这么拿你的命不当回事么?”
李兆鸣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拣来的。”
杨正非站起身来,在沙发前转了一圈,又叹了口气,伸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威士忌。他对洋酒,或者说一切的酒都不是很感兴趣,可是此刻他的手里如果不拿上点东西,下一分钟说不定就会把李兆鸣从沙发上拎起来痛打一顿,好把他打醒。
喝了两口威士忌,他的头脑果然冷静了许多,便又回到李兆鸣对面坐下。
“我也是个傻子。我自为对你很了解,却直到今天才明白你为什么自从来了太原以后一次又一次地发病…你是因为爱着忆梅又不得不躲避她,甚至故意伤害她…天…你为什么这么对待自己…”
“正非,”李兆鸣淡淡笑笑,柔声道:“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君子。我这样做,不是为了你, 而是为了忆梅。”
杨正非一字一句地道:“我只明白一件事:忆梅爱的是你而不是我。反正婚礼怎么也得搅黄了,行动结束以后,忆梅还是你的。”
“正非,你想得太简单了。这次行动无论成败,行动结束以后,我们周围的世界,再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李兆鸣轻叹了一声向四下望望,仿佛无限留恋这个他将要推翻的旧世界似的。
“就算那时我还活着,我将不再是现在的我,忆梅也不会是现在的忆梅了。如果行动失败了,我或者被砍头,或者坐牢,最好的结果也是流亡在外。如果行动成功了,就意味着海心和…和他父亲被杀坐牢,或者流亡。而我,我是这一切的始作甬者。你觉得,那时忆梅还能接受我么?如果她接受了我,她的家庭能接受她么?她从来都是个孝顺女儿。我给她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李兆鸣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仍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秋雨:“正非,古人说大乱以后必有大治,这场革命的成功是否会带来血流成河的大乱,恐怕不是你我能够控制的,英国内战和法国大革命就是前车之鉴。听我一句话。将来我们能做的,第一是保证她的安全。在行动中,你要寸步不离忆梅。兵乱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何况她是巡抚的女儿。”
杨正非默然无语。李兆鸣想得真是周到;他替他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陈西陵不可能让他在自己的婚礼上参与劫持将来的岳父,所以只能命令他不参加这次行动;只要他不参加行动,无论革命党此次起义成功还是失败,他和忆梅的安全和今后的生活都会有保障。而兆鸣自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事到临头,他永远都是先为别人考虑。
“陈西陵让你晚上八点去见他。”李兆鸣掏出怀表看了看:“我也得走了。今天晚上必须见一见忆梅。”
“你准备怎么和她说?”
“行动方案不能透露给任何人。这是铁的纪律。”李兆鸣疲惫地笑了笑:“你放心,我自有话说。”说着把风衣披在身上扣好扣子,转身拿起雨伞就要出门。
“兆鸣,先别走,我还有一句话。”杨正非对着他的背影道。
“你说。”
“无论结果如何,不要过分自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已经尽了力了。”
“好。我记住了。”李兆鸣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才转身离开。
等他打着伞的背影转过回廊尽头的月洞门看不见了,杨正非才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李兆鸣做不到。他什么都能做到,唯独这个做不到。这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李兆鸣停止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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