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画欣赏（12）　

塞尚：“两个玩牌者”　（１８９５）

Paul　Cezanne:　Two　Card-Players）

李橦

在绝大多数我参加的中国人的聚会中，打牌总是最后的重头戏．

　　　　酒足饭饱，大山侃尽之后，就有人出来张罗着打牌了．饭桌上的杯盘狼藉一清而光，主人换来牌纸笔茶，牌友们早已按捺不住，各就各位，切磋规则，摩拳擦掌，一场大厮杀，大较量于是开始．

　　　　不必正襟危坐，无需温良恭让，管他深交故友，还是萍水新识，狼烟一起，只听见大呼小叫，嬉笑怒骂，晋级者喜形于色，失误者捶胸顿足，狡赖者明目张胆，秉公者声嘶力竭．当然，有时也少不了拍桌子瞪眼，脸红脖子粗，聚会的喧嚷热闹，被推向一个又一个高潮．

　　　　打牌是一种很好的释放．脑满的释放了紧张的神经，肠肥的释放了酒肉的肚子，其效果胜过一次长跑，一次桑拿．饱餐盛宴之后。尤为适宜。

　　　　马克思说，无产者唱着一曲＂国际歌＂就可以在全世界找到朋友．李某人说，中国人揣着一副扑克就可以在全世界找到朋友．

　　　　在我们面前摆着这幅画＂两个玩牌者＂．使我把找到朋友的范围扩大到法兰西，这个据说是扑克起源的国度．这是法国大画家塞尚１００多年前的作品．那时中国可能还没有打扑克的记载，可扑克游戏已经从法占地美国新奥尔良传回欧洲，牌数也从２０张变到５４．你看这两个农民，玩的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目空一切，旁若无人，可见打牌在当时的平民中已经十分流行．

　　　　除了这幅画，塞尚还有四幅＂玩牌者＂，这幅画的最晚，也最有名．我看过另外两幅，都是三个人打牌，一个人观看．我就奇怪了，＂三缺一＂，那个人＂舍命陪君子＂也得上，怎末还能在旁边隔岸观火心不动手不痒呢？

　　　　打牌的地点似乎是在一个小酒店里，桌子上摆着一瓶酒，一道竖着的反射的白光冲出瓶体，正好标出画的中轴线．法国真是一个葡萄酒的国度，打牌都少不了它做点缀．但是，这瓶酒在这里决不简单是个摆设，它是一个支撑点，一条中心线，起了稳定结构和谐画面的作用．

除此以外，桌子上空空如也，一张扔出的或没抓的牌都没有．这是什麽打法？我看另外一幅画，桌上有几张散牌，还有点法郎，一个烟斗．没啥可说的，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打牌的人上．

两个玩牌者是塞尚从他的家乡埃克斯附近农场找来的农民模特．他们互成影像，对面而坐．每个人手里握着几张牌，而且都是双手握牌，估计是一局刚刚开始．眼睛都死盯牌面，表情肃穆，纹丝不动，屏心静气，在冥思苦想，在互相揣摩，谁也没有出牌的动作．

“斗智”的主题昭然若揭。

纵然绘画本身是一种无声的艺术，我们仍然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一种慑人心魄的紧张．

粗一看，这幅画是一个完美的对称体。进入细节后，就会发现大量的不对称，不平衡和对比．

左边的那个人岁数大一些，面庞瘦削，身材适中，端坐挺直，紧靠椅背，全部身体都包括在了画面里，和他后面的水平木框正成对照．他嘴里叼着烟斗，看来相对放松，比较自信，满不在乎，是个老手．右面那个人显然年轻，甚至可能是个初学者，比较粗壮，他的神态紧张得多，正在举棋不定，有些焦虑不安，身子向前弯曲，捏牌的手不自觉地挤过了桌子的中线，甚至胳膊下面的桌布都被带得稍稍向上翘起，桌子腿也有点向左方倾斜。虽然有一部分身体被切出了画面以外，感觉上他离我们更近一些．

左边这个人持牌的双手呈平行姿态，胳膊肘低于桌面，而手的位置较高，牌叠成弧状，像是自我保护，又像是暗中窃喜．．而右边的年轻人，两个胳膊成合拢姿势，占了大半个牌桌，把牌太伸向对方，又是散摆的，此乃执牌大忌，透露出一种慌乱．

老爷子的脸图成深色暗色，看不十分清楚，给人深藏不露的感觉．年轻人的脸是亮色，让人一眼可以看透．他们牌的颜色正好相反，左边是亮的，可能是得心应手的好牌，右边是暗的，大概尽是“小人国”？

两个人的帽子也有不同．老者的帽子比较高，似乎小了一点，浮摆在头上，很随意，帽檐坚挺僵硬，朝向下方．年轻者的帽檐则比较柔软，向上翘着，有点拘谨．这两个小道具加深了老家伙＂鬼＂小家伙＂嫩＂，老家伙＂油＂小家伙＂怯＂的印象．

斗智的双方并不势均力敌。

有人说这幅画隐示着塞尚和他父亲“心灵上搏斗”的一种关系，因为他一直是在严厉的父权的阴影下长大的，对父亲有些仇恨。

对此我表示怀疑。且不说老爷子给他留了一大笔财产，使他衣食无忧，出没于上流社会，专心在绘画写生，单说给他当模特这一条，那也是够不容易了。有不少故事和传说，说塞尚画画极其地慢，给他做模特又一动不能动，是件很很受折磨难以忍受的事．所以他主要是静物画和风景画，人物画不多．他也有高招，娶个模特老婆，而且这个模特的特长就是坐多长都不厌其烦，然后是拉来老爸摆样子，每次画时老爸都是拿张报纸一看几个小时，不抬头看一眼。要不就是画自己，以及偶尔几个农民．这些人物一般没有动作，不讲姿势，面木僵冷，表情呆板，缺乏性格，更无激情．也许是无意地歪打正着，也许是有意地扬长避短，它们能表现一种超越时间，凝固时间的意境，一种沉思静想，压抑沉重的气质．

塞尚和印象派大师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并且参加了八次印象派画展中的三次，是一个积极的组织者和推动者．他和其他印象派画家一样，以现实的日常生活为题材，到大自然中去作画，讲究色彩的运用．但是，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印象派，不承认光的作用，不要作光的＂奴隶＂，他总是在阴天多云时才外出作画，更多则是在家里画静物．

塞尚的画显然和以前介绍的莫奈，雷诺阿的画大不相同．

莫奈，雷诺阿的画飘逸优雅，追求形似真实的效果，给人外在视觉的美感，塞尚的画厚重坚实，冷峻生涩，侧重质感，强调结构．他的对象形体，有如雕像，沉甸甸，有如建筑，不可动摇．那牌桌，一看就是实木的，那桌布，肯定是厚毯子，就是那衣服，也决不会是丝绸的确晾．

莫奈，雷诺阿的画抓住运动时间的一瞬间，在静中表现动，塞尚的画追求的是实在的形体，有序的结构，内在的本质，和永恒的视觉．在他的笔下，人物和苹果没有区别，都是静物，都没有生命。

莫奈，雷诺阿的画用色彩表现大气，光的氛围，塞尚的画全心全意用色彩塑造形体，更注重色彩的概括与提炼，不去精雕细刻．油彩鲜明，色调厚重，浓桩重抹。对比强烈，块状色团，大刀阔斧。构型简明，细节简朴，粗旷奔放。

暗红色的桌布，和两个人的面庞成了稳定的三角。暗灰色调的衣服占据两侧，又是一个稳定结构。仔细看，左边的人上衣发点蓝色，裤子有点黄头，而右边的人正相反。画龙点睛般有几个白色亮点：两人的衣领，老者的烟斗和牌，以及酒瓶的反光，也都分布均匀，极为醒目。

他的画的背景，模糊一团，乱糟一片．反衬人物的清晰，决不会喧宾夺主。有人说牌桌后面还有一个观看者，哪位高手可以拨云穿雾，给我指出？

塞尚和凡高，高更一起，称为“后印象派”。

如果封莫奈为“画仙”，塞尚就是“画圣”。

毕加索则是“画痞”。

我国古人论画，说画有四等，曰画形，画意，画神，画魂．如果印象派的画是画形，塞尚的后印象派至少是画意．毕画痞尽管痞，可以说到了画魂的境地。

评论家给塞尚的称号是“现代艺术之父”， “美术史上划时代的艺术大师”。享此殊荣，史无别人。为什麽？塞尚以前，绘画从根本上是模仿自然再现生活的艺术。衡量一幅画的标准，是它再现自然的逼真程度。塞尚打破了这个规则，认为绘画要追求“艺术的真实”，它只是形体，色彩，节奏，布局在画面上的组合。物象本身的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面的美。艺术要从生活中分离开来，独立出去，成为一种纯粹的东西，“为艺术而艺术”。

这是一种史无前例的全新艺术理念。

这是西方现代绘画艺术的思想基础。

这是把十九世纪艺术带入二十世纪的桥梁。

塞尚把描绘对象简化为简单形体，侧重内部稳定结构的理念以及多点透视的方法后来被发展为立体主义，塞尚的色彩是绘画的根本明暗并不存在的理念后来被发展为野兽主义。这两大流派开端了形形色色的现代抽象派。

塞尚对艺术的贡献远远超出了他所在的时代。

“文人相轻”这句话不适合于塞尚。他同时代的大师都对他钦佩由衷，赞赏有加。

毕沙罗说：“当我要评判自己的作品是，就把它放在塞尚的作品旁边。”

莫奈说：塞尚是“当代大师”。

高更说：“塞尚的画百看不厌”。

凡高说：“不自觉的，塞尚的画就回到我的记忆中。”

毕加索说：“塞尚是我们画家的大家长。”

各位大师对塞尚画的收藏也能说明问题。毕加索２０幅，莫奈１４幅，雷诺阿４幅，高更５幅，德加７幅，马蒂斯７幅。

自然，塞尚的名气不如很多其他画家。按传统的观念，他的画实在不美，甚至难看，连很多专业评论家都无法欣赏。我是塞尚的“粉丝”（funs），也一幅他的画挂在陋室，我的家长就经常冷言相讥，引以为耻。塞尚的一生，又没有传奇的故事，不象毕加索身为共产党员又是泡妞高手，艳史一箩筐，也不象凡高一生苦难，病魔缠身，厄运不断，经历比艺术更吸引人。他是另一种类型，思想超前，特立独行，性格孤僻，离群索居，不近女色，不擅言辞，俗人不理解他，媒体爱讥讽他，常受误会，履遭嘲弄，甚至他早年唯一的莫逆之交大文豪左拉，都写了一部小说，讽刺一个一心想创造一个新艺术形式最后一事无成的艺术家，来影射塞尚，导致两人一刀两断。他在生前只有专心一件事，就是埋头作画，探索艺术。

１９０６年秋季的一天，６７岁高龄与夫人分居已久的塞尚到野外作画时遇到了暴风雨，昏迷跌倒在回家的路上，幸亏过路的马车把他搭救回家。第二天他又到花园作画，再次昏迷，从此一病不起，直到１０月２２日逝世。

今年是塞尚辞世１００周年，世界艺术界肯定会对这位划时代的艺术大师有各种纪念活动。塞尚的名字将会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各位朋友的面前。我这只是个小引子，你们将有许多机会了解这位贡献巨大，影响深远的艺术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