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夯客
苑波
外地人到了兰州就发现兰州人野蛮,喜欢打架。从历史上讲兰州匪文化盛行,一直是汉民族与西北少数民族征战搏杀的战场,所以养成了一种彪悍好武的民风。天津出混混,北京出青皮,兰州出夯客,夯客就是卤莽,傻逼的意思。
兰州夯客爱哼小曲,什么“酸把梨酸了酸的很,尕甜果咋这么嫩了,没搽胭脂没搽粉,尕模样咋这么俊了。” 但唱得最多的还是“大燕麦出穗唰啦啦吊,天干者下不哈雨了,一对大眼睛水合合笑,心疼者丢不下你了。”
我小的时候,兰州凄凉的事特别多,靠近黄河边有个叫一只船的巷子,里面有一家养殖场,老板是一个女人。听人说那个女人跟一个在黄河上弄羊皮筏子的老头好上了,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他们就坐在羊皮筏子上热闹,有时候两个一唱一和,吼一个晚上的花儿。听人说那花儿唱得真的很动人呢,一时成了兰州的夜景之一。后来这个女人跟另外一个老汉好上了,弄羊皮筏子的老汉就在一个晚上跳河了,第二天人们发现只有他的羊皮筏子在河边无所事事地飘来飘去。兰州的这地方啊,就是个凄惶,老人们都这么说。
兰州这个城市他妈的就这么怪,你呆在这里没办法不忧伤。哪里出点小事,老远的人都会赶来看热闹,三言两语,议论纷纷。兰州话的说法是,唾沫星子能淹死个人尼,眼光能毒死个人尼,样子能恶心死个人尼。警车离开现场的时候,人群里总会探出几个头,对着伤心的人笑。
兰州人见到熟人,老远就喊:你最近好着尼吗?对面的就回答一句:好着尼。然后低头走自己的路。路边是吃牛肉面的,跑步的,卖酿皮的,打扫门面的,也有修自行车的。
吃牛肉面,讲究牛肉面的味道不撺。老板从厨房出来问,吃薄宽还是细的?顾客就说,下个韭叶。老板朝着厨房喊:下个韭叶子。老板一般是顺着客人的,客人说吃细的,老板就说那就吃细的吧,好嚼。客人说吃个薄宽,老板就说成,过瘾。
过去,吃完牛肉面,蹲在路边,要伸出舌头舐干碗上浓厚的浆汁,这才算是懂得礼节。后来,时代进步了,碗在桶里涮一下,然后一个伙计,背着你,用他的围裙把那碗一抹,接着用。这些年,兰州的文化和生活水平有了提高,市面上就兴起了一种叫健康碗的东西。多加个两毛钱,加一层塑料袋,实际上只是在那个脏碗上带个套子。
兰州夏天有些闷热,人们就会坐在自家门前,桌子上放着一瓶金黄河,撇着双腿,慵懒得不成样子。
傍晚的时候,大街上,干什么的都有,西关什字的地下通道里,那些年轻的吉他手抱着吉他唱歌不停:“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他们的吉他套里,零乱地躺着许多一块的纸币和硬币。南关什字的地下通道里,一帮青年正在围成一圈,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有些人缩作一团,战战兢兢:‘咱们走开点吧,他会不会咬人?’有些人弯腰打躬地奉承。‘妈妈,妈妈呀,他会生蛋吗?’‘小乖乖,我也弄不清。想来应该会生。’大街瞠目结舌。楼房笑声粗野”。朗诵完,是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所以,不到兰州,不知道什么是诗人。
兰州虽地处黄土高原,但偶尔也有下雨的时候。黄河里,时常有一艘汽艇在河面上飞驰而过,几个穿救生衣的人四处察看。兰州人想不通的时候,就会跳黄河。
兰州的夯客脾气大,看谁不顺眼,就不给谁脖子,甚至还跟人动粗。别人不跟他动粗,不愿和他纠缠,他反而有种胜利在握的自信。就说:别把我给惹哈。反正夯客们烦了就去跟朋友斗酒,去火车站,去小西湖,从解放门绕下去,或者到铁桥附近的河边走走。大雨天,你可以听见餐厅里传出的猜拳声:“哥俩好,五,五,五泉山,十满端,来,端上喝”。
兰州夯客粗俗,又好张扬。外人一看就知道哪个夯客有了女人。偶尔开玩笑就说,晚上地板没有被戳个洞吧。呐夯客就老实地说,地板上还铺着草和被子呢,嘿嘿,呵呵。
兰州的夯客喜欢吹牛皮。嘿嘿笑着,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咳嗽几下,就会说,我年轻的时候给解放军开过羊皮筏子呢,当时黄河的水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那个长,那个深,比孙悟空还要厉害呢。解放军过不去河,我就把我家的羊皮筏子吹胀,把他们一个一个给送过河的。听的人就会捏住那人夯客的嘴,看了看说,你这嘴是啥材料做的,还能把羊皮筏子吹胀,你有那个能耐吗?你是以前经常趴在媳妇身上吹羊皮筏子吧?哈哈大笑。这吹牛皮的夯客就急了,站起来说,要么咱们试走。
天热气躁,兰州的夏天活活能把你给蒸熟,走在大街上,女人的味道醋溜溜的,男人的味道臭烘烘的。男人让女人厌烦,女人让男人浮躁。
兰州人能干出别人干不出的事情。肚子疼得时候,兰州人吃牙膏,说起来还相当一本正经。别人牙疼,兰州人就说,那就赶紧喝一瓢凉水。
兰州的夯客喜欢跟女人调情,见了女人,不管多老也不管多丑,总会过去搭话:看这大热天的,把莎莎给放在日头底下,晒得像个橡皮娃娃,莎莎应该在房子里,让风扇给吹上。
周末,兰州城里的读书人都有去隍庙的习惯,拣些文革珍贵手抄资料或者其他古书什么的。天一热,就是没识几个字的夯客也会去逛个书市,比如,看看书画,撮合撮合生意,边看边说:这东西好,好得很,好得了不得。
看书烦地捺不住了,又怕被别人看出来,就顺便说几句打趣地话:这天气热得心烦,要是有一扎冰冰的啤酒,那满服(舒服的意思)得很那。然后,趁人流拥挤的当儿,贴近一个穿得特别少的女人凑上去。所以,到了兰州,在书摊上看见脸红得像个茄子一样的,眼神不稳定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回来以后,这些碰了女人身子的夯客们又可以吹牛了,做深情回忆的样子。特别是有人给一瓶啤酒,就什么都说了。比如,那个感觉就像又活了一遍,啧啧,乖乖。然后说,走,五泉山上浪走。
兰州夯客没啥出息,整天在老人公园毛遂自荐唱什么“早知道黄河的水呀干了,修他妈的那个铁桥了是做啥呢;早知道尕妹妹的心呀变了,谈他妈的那个恋爱了是做啥呢”。兰州的夏天,遍地是流浪的人。雁滩的张苏滩菜市场里到处是乡下人的影子,卖得好的挣了钱就改行干别的了,卖不好的就干些别的,干别的不行,就回了。什么也没有干好,也没回,就会留在兰州城里,靠吹牛皮吃饭。比如,对前来看热闹的人说,最近兰州要来两个大明星,你知不知道啥?一个是周润发,还有一个刘德华,还说他们来了之后,要到黄河铁桥上演唱,排队签名呢。听着这话,兰州的人们就觉得真正的春天到了。养足了精神,就怕看不着周润发和刘德华,因为那个人说,不要把这个好消息给别人说。怕说了,人太多,挤不到前头。
日子一天接一天,很快过了中秋。夯客们每天都在等待新的消息,想着周润发来了,在黄河铁桥上肯定穿的是那件被子弹打了好多洞的白风衣。想着想着,或许会跑到火车站的录像厅再看一边周润发的《英雄本色》。按兰州话的说法,是把叶子盏亮豁些。实在等不住,就去找那个传播消息的人。结果才发现是被骗了。比如,那个人会说,周润发和刘德华从东岗镇那边绕过去了,人家没来兰州城里,就你给别人都说哈了,周润发怕兰州人,怕被推到黄河里淹死。
受了骗,夯客并不甘心。反倒觉得自己有种见了周润发和刘德华的感觉。甚至过了些天,也会开始在铁桥上或者东方红广场对游客和市民说他在东岗镇见过周润发和刘德华了。他们当时坐的是轿车,到东岗镇的时候,开始骑他拉去的骆驼,说冲着靖远的方向去了,可能现在已经到沙漠里了,说不定停下来让那骆驼休息着呢。能把嘴角的白沫说得堆积很多。因为刚吃了牛肉面,要了几拌生蒜,口臭得厉害。
甚至整整几天,兰州的夯客都会在铁桥讲周润发和刘德华到沙漠的故事。有人听烦了,没等他讲完,就把结果说出来,这人也就不讲了。站在铁桥上,身边人越来越少,黄河水看上去有些浑,日头漫不经心的。你说这日子过得有多没有意思。
这些年,兰州的春天早早地就来了。兰州的尕娃们都穿得很时髦,女娃们都穿得稀么少。天晴的时候,黄河北面白塔山上的人就会渐渐多起来,看上去那地方比以往好得多,以前都是光秃秃的,像是枯死的木头,现在是花花绿绿的。城市西面的仁寿山到了春天桃花使劲地开,它们想赶在春末完全开放,因为兰州的天气越来越怪,春天还没有到就开始夏天了。一年又一年,瓜果飘香,漫山遍野地。
兰州夯客爱晒太阳爱谝传爱出风头。只要能跟人吹牛,简直比吃手抓羊肉还爽。夯客们出门不带媳妇,一个人被人夸上,被人捧上,就往热闹的地方走。比如到火车站的地下室看黄色录像,到平凉路粉红色的洗头房和小姐招手,或者到白云观道士占卜得来的钱偷偷拿上些。这些夯客们什么都见了,打也挨过,女人的巴掌也受过,还在女人跟前学会了不少花儿呢,所以反倒乐滋滋的。兰州的女人,像小孩子,图个热闹,玩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说还要回家拉条子呢,我家的男人早上专门吩咐哈地。
兰州人爱到老人公园,那里经常好戏连台,叫好声此起彼伏,有秦腔,有唱花儿的,有唱京剧的,还有些走南闯北的老艺人和美丽骚情的年轻女子凑在一起轮番上阵的。夯客们都能哼点酸曲子,花儿听多了,秦腔又吼不上去,就凑到唱京剧的人堆里。别人见了这些夯客,就让开一道缝。让他们也人五人六地跟着摇头摆尾地来上一段。比如,如果唱得是《三家店》,因为每个人唱得都是《三家店》,所以不知不觉这些夯客们就学会了几句。回家的路上也不时地哼着“将身儿来至在大街口,尊一声国王宾朋听从头,一不是响马并贼寇,二不是歹人哪把城偷…”,引得路上的人怪扎扎地看着。
兰州跳河的人多,看热闹的人也多。风和日丽,大街上人潮人海。报摊的喇叭里喊着:考研女大学生跳河自杀,南方妹洗头房小姐被人割喉扔进黄河,老太太养老无望跳河寻死,青春少女不堪男友抛弃跳河殉情……这报纸卖得太快了,大街小巷的人都闻声往黄河边跑,人们都议论着,说这黄河里每天咋都在死人。你看这年纪轻轻的,唉。
时不时黄河滩上就摆着几具尸体,被水泡胀了,难看得很。有些已经来了家人,他们来认领尸体。这个时候,夯客们就会出来维持秩序,对着旁边的人说,你看这不是遭难吗?唉,这作孽呢,不好好活着,家人多凄惶,唉。回去,回去,看啥呢看啥呢?没见过死人啊,人家办案呢,人这么多地,太不像话老。说你呢,二赇。
兰州的夯客们讲究结拜兄弟。两碗水,每人一碗,跪在地上,面对墙壁。其中一人在碗里蘸了一滴水说:我们结为兄弟,若谁反悔,被黄河水冲走,被沙子填七窍,我大,我就是哥。另一人也在碗里蘸了一滴水说:我和你结为兄弟,若谁反悔,吃牛肉面的时候噎死,蛆钻肚脐眼。我小,我是弟。然后学着电视剧上那样,互相称呼了一下,来个热列拥抱。
兰州的阳光晒得人慵懒。天气好的时候,黄河边的人是最多了。放风筝的,谈恋爱的,旅游的,看热闹的都会聚集在那里。兰州还有一条风景线,叫牙雕。兰州人几乎天天早上都要在外面吃一碗牛肉面,蹲在马路边上,低着头,说着这个面条盏净得很哪,然后不停地往嘴里嗦面条。牛肉面里的葱花沾牙,人们抹了嘴就去上班,留在牙齿上的菜叶子,就成了牙雕。
夯客们爱搞个迷信,都会到白云观算上一命。道士说:是阴间的走失的冤魂,走好了,是福,走不好,是凄惶。其实夯客们根本不懂这些话。照样日复一日地过着他们闲云野鹤的日子,穿裤子经常不拉前面的拉链。
就像前面说得那样,放风筝的,谈恋爱的,旅游的,看热闹的都在黄河边上。当然还有茶摊也摆在那里。但有一天不同,那一天多了一个唱花儿的女人。
她每次唱得都不一样,但听别人说她是来找他男人的。有人在旁边嘀咕:又是一个秦香莲,唉。也有人说,谁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这世界可乱着呢。就这样,你一句我一言地针对那个唱花儿的女人议论着。她唱着:
找不见你(者)
心里面熬得着火
找见你(者)
手里面痒得热火
打你(者)心疼哩
不打(者)你跑哩
黄河水里藏刀子
她把我引去当媳妇哩
…
然后,就有一个夯客把那女人带走了。嘴上说着,我服喽,我组地不好,我后悔着砸康子地时候已经组挖潮喽,我将来把撒事情都组清楚喽,假如老天爷让我重新组给一哈子地话,我也会要你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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