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铁子
“再看一眼吧,不看就看不见了。”老曹连长招呼着大车班的青年们。
人们都拥上去看着马上就要钉盖的薄皮棺材。这棺材薄得不能再薄,也没上漆,是前两天木匠们赶制的,里面静静地躺着小铁子。他被裹在棉被里,边上放着他心爱的小鞭子。老曹头儿轻轻掀开被子,小铁子的脸露了出来,很安祥,闭着眼,鼻子眼儿和耳朵里都塞着棉花。现在是数九严冬,他死后在仓库里冻了好几天,模样一点儿没变,苍黑、宽大的脸庞,稀疏的眉毛,嘴紧闭着。他才二十五岁。
“啊--你可把我坑啦--啊--你可把我给坑惨啦--”
大家一惊,一个老汉在地上打转,面孔朝天干嚎。这是小铁子的老丈人,农场附近屯子里的老农民。小铁子的媳妇怎么没来?有人说她不想看到死去的小铁子,现在正坐在炕上吃冻梨呢。那女人比小铁子大三岁,可看起来像他妈,而且邋遢之极。
哎,小铁子死了,撂下孤儿寡母可怎么办?他的女儿不到两岁。从这种意义上讲,他岳父觉得被坑也是个事实。可谁让他要那么多的彩礼?小铁子结婚欠的债还有很多没还呢。他是多壮的一条汉子。死有时可真容易!
“知青”们刚进场时就认识了小铁子。他高大、强壮,有求必应,有雀斑的宽脸上的小眼睛总是笑眯眯。他那时二十岁,个头儿一米八,体重将近二百斤,往卡车上扔一百六十斤的麻袋玩儿似的,一扔就是几十个。哪来的这么大的劲?扛个二百斤的麻袋可以绕晒谷场走三圈,还蹲起二十次,每次捡一粒黄豆。人们越是惊叹他的力量,他就越得意,高兴起来恨不得掰死一头公牛。可是他是个文盲。
小铁子该算是个孤儿。十六岁那年,刑满就业的爹死了,母亲领着弟弟妹妹改嫁他乡。他不愿去就留在农场。
他一直和牲口打交道。先放了几年马,后来又赶车。看他驯马真够刺激,从来没备过鞍的生马蛋子硬被他和一群小伙子捉住备鞍。小铁子跨上这匹又怕又怒的马任它弓着背乱跳,接着马就狂驰。跑着跑着马忽然来个倒立,小铁子象大门板一样地摔在地上。他拉着缰绳死也不松手,马就拖着他跑。众人冲上来抓住马,他爬起来翻身又上马,抹一抹鼻子、嘴巴震出的血,两眼冒火,一直骑得这个生马蛋子汗如水洗,四肢颤抖。真蛮。
他还有过赤手空拳打死孤狼的记录。那是冬天打猎的时候,他骑着马去查看下的兽夹子是否夹着狍子。半路上他的坐骑忽然蹦跳起来,尾巴高高地撅起来,并不断打着响鼻。根据经验,有狼在附近。果然,一只大灰狼在不远的雪地中一瘸一拐的跑。小铁子立刻骑马追了过去。
那是一条受了伤的老狼,伤病冻饿,根本跑不快,见小铁子骑马追过来,乾脆迎上来龇牙。好个小铁子!他毫无畏惧,滚鞍下马,上去就是一脚,跟着扑上去将狼压在身子下边一阵乱拳,打得老狼吐血而亡。老狼真倒霉,碰上个只相信自己力量的蛮汉子,自己又力不从心。别人惊叹他的勇气,他得意的一脸不以为然。“那不过是只老狼。”狼肉炖熟,他同宿舍的青年们一起大吃。“比狗好吃。”他道。“什么时候再打死一只?”口气随便地就象要杀个猪。
他最喜欢打猎,一个冬天能用兽夹子逮着好几只狍子,撒药豆药野鸡每次都不空手,还能顺着脚印找到名贵的皮毛动物貉子。在林子边他用钢丝绳套过野猪,在灌木丛中不知套了多少野兔子。他还会刨冰窟窿捞鱼,一次就一麻袋。打到猎物他极慷慨,跟他一起赶大车的青年们都沾光。但他从来都是独往独来,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他行猎的地点。
夏天他能挖到很多中药黄芪,秋天就上山采榛子。总之,北大荒这块土地好像天生为他预备的。他也这么认为,对“知青”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不行!”他认为他才是真正的北大荒人。
他很自卑,觉得自己很土,但决不表现出来。有些北京、上海青年常常夸耀大城市,他不以为然。“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咱就喜欢这里!”于是人们就更说他土。他知道自己受到嘲笑,便想出各种鬼主意愚弄那些北京、上海来的“上等人”。
“上等人”最怕长虱子,怕跳蚤咬。他故意说六六六粉撒在身上可以防止这些令人厌恶的寄生虫爬过来。结果照此办理的“上等人”都被熏得半死。虱子仍然无孔不入,身上被跳蚤咬的大包一点没见少。其实小铁子正是这些寄生虫的策源地。他养的一条大狗总在宿舍里呆着,狗身上总有不少的跳蚤。小铁子不爱换衣服洗澡,虱子能少得了吗?可他的皮肤特别耐咬。
他还故意吓唬“上等人”,说北大荒的冬天如何令人恐惧的冷。害得那帮北京、上海青年每人都不必要地买个大毡疙瘩。穿这种靴子走路极不方便。他看着“上等人”举步艰难的样子,由衷地惬意。
夏天铲地,早晚小咬、蚊子很多,他一本正经地说某种花能防蚊子。“上等人”傻呼呼地揪了许多这种花草做成花圈戴在头上,结果是招来更多的蚊虫把头叮肿。
有时他赶着车经过“上等人”的身边,便高声叫骂。问他骂谁?他笑嘻嘻,“咱是赶车的,从来不骂人!”那他是骂“牲口”呢。
冬天看到北京、上海青年戴大口罩,他说是“粪兜子”。见到有的青年戴眼镜,他就说是四眼儿狗。谁的头梳得溜光水滑,那就是让苍蝇在上边摔跟斗。为什么只能是苍蝇往上落?他甚至嘲笑人们刷牙,说那是掏大粪。可他看那些女青年的目光总是那么直勾勾。
二十二岁那年他结了婚。不知谁给他介绍个农场附近屯子里的村姑。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的经过,反正有那么一天他搬出了集体宿舍,加入了带家职工的行列。青年们看到他的老婆真泄气。难看!而且还不干活。可听人讲,他找这个老婆还很不容易,因为他出身不好。对方要的彩礼很多,为此他背了不少债。小铁子从来不向过去大车班的知青朋友们说到这事。反正他结婚了,不能与大车班的小伙子们在一个炕头滚了。
他变得更爱打猎,仍然把这些猎物送给大车班的人们分享。刚成家的时候,青年们还打趣,问他那事干得怎么样?他总是笑而不答,最多来一句,“早晚得结婚,结婚就知道了!”再以后女儿出生,可他变得根本不想回家,经常一宿一宿地在集体宿舍里和“知青”们打牌。常常是水桶撂在井台上就到宿舍看看,看见打牌就在后面连嚷带叫!跟着就参加进去。他那难看的老婆在宿舍门口连哭带骂了不知多少次。
“我就是不想在家呆着,不知干什么好。”小铁子说。“什么时候能到北京看看?”他不再骂“上等人”。他从来就没真正地骄傲过。
他死得很偶然。冬天的时候,马车队常常进山为青年集体宿舍砍烧柴。老板子们都愿意结伴去山里。如果有事,大家也好相互照应一下。可小铁子要走单!第一,他在林子边上的一些地方撒了药豆,下了兔子套。他不想让别的车老板知道;其次他认为他能找到林子最密的地方,这样他可以砍更多的树装在车上,他一定要比别人能干。干完活,他让跟车的人看着马车,他一个人就消失在林子中,不一会儿就拿着死野兔子、死野鸡回来。
这天他和跟车的砍好树就赶过马车来装。他一个人站在马车上要赶着马冲上一个很陡的坡。然而坡太陡了,马实在拉不上去,便向一边猛拐。小铁子止喝不住,马车一下子就侧着翻个底朝天,两个轮子朝上,小铁子一下子整个身子被压在车板下面。他的头还露在外边,但他就是再有蛮劲也是挣扎不动。而况他还是头朝着山坡下,脚冲着坡上。
跟车的被这景象吓坏了,他扑过来死命地抬车,然而车子纹丝不动。压在车下的小铁子知道不妙。“快骑上马去找别的车老板来抬车!”但他疏忽了一件事,就是让跟车的骑马求援之前,用刀子把辕马的肚带割开,让它站起来。车翻过来后,辕马也来个四蹄朝天。由于有肚带挡着,它怎么也站不起来,辕马死命地挣扎,每挣扎一下,扣过来的大车就往坡下挪动一点儿,而车板正卡在小铁子的脖子上!这是真正的慢慢的“绞刑”。
完了!他此刻的渴望是什么?!命运呀,你仁慈一些吧。辕马不断地挣扎,车板一寸一寸地挤过来。
当别的车老板们骑着马飞驰而至时,小铁子已经冰凉。那天奇寒,他的眼窝里有两滴细小的眼泪,已冻成了冰。身体变得僵硬。
天大黑,小铁子才被抬到连队医务所,大夫仅仅往小铁子的鼻子眼里,耳朵里塞了点儿棉花,说是会有脏东西流出来。
之所以让小铁子穿戴整齐地在仓库里冻几天,是因为要等他丈人最后看上他一眼。
再见,小铁子!很遗憾,终于没有去趟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