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先生在魯迅塑像前
蕭軍日記原件與排印本
“延安時代”在中黨史上的重要性無庸贅言,而其史料之缺頁斷篇、真假難辨也頗令人無奈。介紹延安方方面面的書籍文章雖稱汗牛充棟,卻多屬雲
山霧罩的政治宣傳;既如風行一時的趙超構的《延安一月》也在此列。有點研究價值的如當年蘇聯塔斯社延安特派員彼德·符拉吉米洛夫(孫平)、美國“延安觀察組”成員等、長期在延安工作和生活過的外國人的相關著作,則嫌太“隔”。至於那些到此一游的邊區訪客,雖有立場比較超然、角度比較個人者,怎奈浮光掠影,
失之表淺。文革以後,“延安老人”可以講話了,回憶文章時見報端,細讀仍有隔靴搔癢之感:畢竟,年淹代遠,故事的真實度、完整性,不是從“記憶的篩子”遺
漏過半;就是被變遷的時代、轉變的立場,潛移默化偏離了本來面目。
終於,蕭軍的《延安日記1940-1945》在牛津出版社出版了,這部洋洋百萬言的現場實錄,在相當程度上,彌補了上述延安史料的遺漏、斷檔,糾正了許多偏頗。歷史,是人的故事,身為作家的蕭軍,長於觀察、分析人的音容笑貌、行為舉止;記錄需要深入,蕭軍長住邊區,與“黨人”同吃、同住、同工作、同勞動;客觀需要距離,蕭軍不是黨員,他是共產黨的朋友、客人,被“允許”以其個人為一方與中共來往、交涉、周旋;他以超越政黨信條的理想主義,觀察中共的政治事業;評人論事,則以深厚、廣博的中西古今哲學、社會學、文藝學說為支點。舉凡中共歷史關鍵的那五年中,延安的政治、人物、文化、社
會、經濟、生活等許多側面,都可以在這部日記中看到大量生動詳實的第一手的資料。蕭軍回憶錄《人與人間》(中國文聯出版社2006)刊出過部分日記,這裡更全。
延安整風
整風會場與文件
黨史名著《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作者高華,在“後記”中無奈地嘆到:“在寫作此書的七年裡,我一直懷有深深的遺憾,這就是,我無法得到更重要的原始資料。……無法對一些當年參加過延安整風運動的人士進行口述採訪。”“延安整風”,曾是中共禁忌的話題。“文革”中毛澤東本來是笑看“二月逆流”的,只因陳毅以“文革”比擬“延安整風”,致使毛澤東大怒。於是,我們知道了“殘酷鬥爭、無情打擊”是其特色,其做法被歷次政治運動沿用。後來,針對“延安整風”的揭發、控訴,也都圍繞着無端被懷疑、長期受打擊的主題。然而,那次整風更深層次的悲劇則鮮為人知。讀了蕭軍的《延安日記》可知:“黨人”大多怯於“堅持真理”、不能“實事求是”。為了解脫困境,他們自我批判不遺餘力;一經脅迫即胡供亂咬、誣陷同志朋友……攪得氣更濁水更混。此等行徑的直接後果,使黨員與黨的事業之間離心離德、黨員與黨員之間仇怨暗結,對於黨風和社會風氣、行為方式的影響至為深遠。
蕭軍日記中,初始提到“整風運動”正式開展,大約在1943年2月25日(下卷P45,以下所有引用的頁數,均出自蕭軍《延安日記1940-1945》):“文抗在開討論宗派主義大會,每個人全在發言,說自己犯了宗派主義的錯誤,但他們卻不能勇於舉出實例來。”響應號召是
“黨性強”的體現。但是他們沒想到:他們相信黨、維護黨,黨卻並不領情。領導整風的“學委會”一看,既然唾面自乾,肯定心裡有鬼!加碼、再干!為嚴肅氣氛,各單位的運動封閉進行(下卷P78)。此舉施於本性懦弱的文化人,效果很快就顯現出來了。“4月9日:參加楊家嶺特務反省大會,……這是個特務自白的會,一共五個青年人,一個青年女人。”
(下卷P81)國民黨特務、日本特務都有。主持其事的是任弼時、康生和劉少奇。(下卷P82)從此,運動進入“肅反”,特務大批湧現,罪行則無奇不有、證據“確鑿”。如工業局長,使邊區損失兩千多萬,政府秘書,借參加舞會繪製王家坪的地圖;還有特意來延安熟悉生活習慣和術語的變節工人等等,不一而足(下卷
P86)。
在1943年7月27日“搶救結束大會”上,“李富春報告直屬十餘個機關關於十二天搶救中,共搶救了二百六十人。最多的是中央招待所(九十
一名),其次是中央醫院(八十一名)。”(下卷P192)大會開得熱烈而煽情,看似人們以“落水”為榮了:“趁了這機會,他們竟得到了三百六十人自願坦白
的條子。……這一千多共產黨人中懷着兩條心、三條心、半條心……的人,竟占了三分之二!”(下卷P193)敵特分子現身說法的大會經常召開,“日記”時有
記述,故事量大且繁、具體而微。特務之所以會暴露,不乏:“一起工作的人提供材料”。(下卷P165)
所以,也有不祥之兆向蕭軍襲來:“陳雲給招待所信中在我的名字下面連‘同志’兩個字全沒加”。(下卷P95)卻原來,“康生在大會上說有人
過去曾替王實味辯護過,招待所的人們就說這‘有人’是我了。”(下卷P184);更有“黑丁在坦白大會上曾指我為日本特務,並說敢於我對證。”(下卷
P459)還“從閱讀雪葦的材料中,知道三部有人報告,把我,羅烽,舒群全算為‘特務’了,雪葦並肯定我和丁玲組織了反‘黨’的活動”。(下卷P564)
(後來,雪葦向蕭軍表示了慚愧-----下卷P571):“搶救時……全要咬我一口來滋補自己”的還頗有些人,而且都是蕭軍的東北老鄉、朋友、同事。以致
一度“去街上買物,據說組織部已經注意了,從此我知道他們對我似乎還在作一種無謂的‘懷疑’和監視”。(下卷P255。按:當年被派去“偵查”蕭軍的社會部幹部、解放後官至邊防保衛總局局長的慕丰韻,曾為文專述此事)好在最後有驚無險。
蕭軍於延安東山窯洞(1945年)
至於經過肅反和複查等階段,延安到底有沒有日寇、國民黨的派遣特務?有多少敵特?朝野人士好像從來沒有具體的交待。倒是有一個說法流傳很廣:“搶救運動”因過於嚴酷而被毛澤東叫停,並向受害者鞠躬道歉;或曰毛開大會,向與會的受害者敬禮,還說:你們不原諒,我的手就不放下來云云。一路追述
“整風運動”的“蕭軍日記”中相關的記載是這樣的:“閆達開傳達毛澤東關於搶救時犯的錯誤報告:1.在國民黨調統局登記領薪水的特務在邊區有六百七十餘人。2.政治問題的種類:特務、叛徒、自首、黨派。……4
.搶救運動中缺乏:調查研究,個別對待,以至犯了‘左’的錯誤。但政治路線是無錯的,一貫的。有獲得,消滅了自由主義,官僚主義傾向。”(下卷P542)
所以,緊接“搶救運動”的是“覆審”,又搞了兩個階段,歷時經年。其間,還是一樣的坦白交待,逼死逼瘋。每個故事都足令人膽寒。
從“日記”中可以看到,被整者多半有過失態、不妥之舉,不敢面對同事、朋友和戰友。心裡的酸痛苦楚又需要傾泄,於是紛紛來找未捲入此事、全身而又清白的蕭軍。諸人的訴說給蕭軍的印象,並非如中央所說:隊伍更純潔、“黨人”更堅硬了。“此次共產黨的信譽,在知識分子中降落得甚為可悲,離心離德已經成了每一個知識分子黨員——除開那些拍馬者——心中的暗礁,只要遇到革命低潮時,它們一定要顯露出來。”(下卷P657)“共產黨此次‘搶救’削盡了一個作為人底尊嚴,一個作為黨員的尊嚴---逼迫他們捏造,承認各種可恥的卑劣的事:奸細、墮落、無恥的行為等---這也是墮落了它自己的尊嚴,以至對它蔑視的冷淡,因為它對構成自己的份子蔑視,也就因輕賤蔑視了它本身!”(下卷P681)懷着羞愧和憤怒,在延安被“搶救”過的那些文化人,多有一走了
之的想法。但是“外面”不是淪陷區就是國統區,不易立足。猶豫間時間來到了,“日軍投降”。方才便離開邊區,但是他們心裡的怨恨並未稍減。此情此景,對理解這些人在後來的日子裡、事件中的表現,有所提示。
邊區的文化人
延安作家俱樂部
篆刻大家陳巨來出了一本集子《安持人物瑣憶》。其在滬上藝術圈交遊廣泛,所涉親知之溥心畬、吳昌碩、吳湖帆、趙叔儒、張大千等等,多為後人
敬仰的一時之選。文中內容卻為善良人士不解:他怎麼專門揭人隱私啊?卻不知,陳著的史料價值恰在於此,虧他不吝道出了親歷親見,我們才知道了那些人的另一
面、才見真實的他們啊。
《蕭軍 延安日記1940 -
1945》談人,亦因能及人所未道,而稱“邊區文化藝術人物史料大觀”。他們是解放後身居各級各地,文化局、教育局、作協、報社、出版社、大學、劇團……
擔任要職,構成黨和政府文化藝術幹部之骨幹、具體運作宣傳工作。上網一查,人均一部光榮史。如:艾青、丁玲、羅烽、舒群、張仃、陳布文、曾克、黑丁、李又
然、朱丹、張仲實、楊松、柳湜、阿甲、魏東明、馮蘭瑞、周文、寒十坡、師田手、魯藜、張石光、崔斗辰、金紫光、白朗、匡亞明、陳唯實、歐陽山、草明、王
匡、蘇鏡、吳伯蕭、陳凡、吳奚如、劉雪葦、何思敬、薛爾、鄧澤、張如心、杜談、王天鐸、岳平、趙文藻、潘虎茨、程追、尚伯康、劉披雲、李一雲、石林、徐敬
君、徐懋庸、閆達開、杜矢甲、鄭律成、金默生、高陽、王大化、塞克、周而復、江豐、王禹夫等等等等。蕭軍記述了他們生活里的音容笑貌、工作中的點點滴滴,
於今來看,彌足珍貴。間或也記錄了他們中一些人的“另一面”。
延安時期,這些“黨人”中的大多數年紀還輕,不僅信仰未堅、鬥志不強,其為人也還未臻圓滑成熟。因尚未取得相當職務地位,無需裝模作樣,接
人待物本色出演。幸得蕭軍隨手描記,我們得以知道這些“黨的文藝戰士”生活中的真性情。頗有助於認識後來文化藝術領域風雲如何變幻、事件如何發展、人物如
何作為的部分緣由、原理。略舉幾例,錐指管窺,以喻一般:
“雪韋原來是那樣一個無正義感怯懦的東西!他袒護‘自己的人’,他在洛甫面前竟不肯說一句公正話!莊啟東原來是那樣一個卑怯的小動物,他竟不敢到洛甫那裡給我送個信!他們還要革命,他們還要從事文藝嗎?死亡了吧!”(上卷P28)
“新來的黨員草明,她第一關心的是這裡的待遇、津貼,接着她就爭津貼、多領饅頭,支使小鬼吵着送孩子……。另一些黨人們,----如劉白羽之類---充大作家,裝病,進女同志房子挨耳光等……。”(上卷P187)
“歐陽山來談了一些閒話。我回來他又到我的屋子來,提議給我們四人——艾青、羅烽、舒群——每月每人五十元錢,算作《文藝月報》的編輯費,我拒絕了。1、邊區無此例。2、我們是食住在公家。3、有坐地分贓之嫌。……”(上卷P229)
這樣的文化人,對“革命聖地”的態度,也很曖昧。“日記”中基本見不到他們因投身革命而熱情、忘我乃至亢奮。常見的是氣餒、失望、抱怨……,如:
丁玲:“我未來這裡之先……我是抱着怎麼樣火的心情啊!將將由南京出來!誰知道……竟像掉在冰窖里一樣!沒有溫情,沒有照顧!並不如我想
的……是一家人!”“人初到延安,感到延安是冷酷的……慢慢自己就變得冷酷了。”“作家到這裡,也好像失去彩色和作用了。”(上卷P60)
“趙文藻告訴我,她初來抗大時,抱着怎樣的光明理想,結果她被偷……被欺負……她背地裡去流淚,現在她說,她已經懂得了革命法了。光明越大,黑暗越顯,它將過去”(上卷P171)
“夜間作家俱樂部開觀摩會,吃了酒。每個人全瘋狂了,在地上跳着、叫着、滾着……這是人性和獸性的傾泄!李又然幾乎成了狂人,他悽慘地叫了又叫,他因會上遭了凱豐的評論,黑丁底謀害而痛苦了! “(上卷P302)
至於以個性乖張而不為人們所喜的王實味,這部日記也頗提到了幾次。其實,蕭軍不僅並不認識他,也未因其受到不公正待遇而假以顏色。不顧安危地為王實味辯護,完全是打抱不平、對事不對人。
誠然,蕭軍比較熟悉的”延安人“多半隸屬文化藝術圈,軍隊和機關中人較少涉及。而大凡革命隊伍,參與者中最狂熱的部分多為文化者、藝術人,
他們的興奮點較低。這個圈子氛圍不過如此,其他單位和部門中人的政治熱情恐怕也高不到哪兒去。然而,邊區有着思想統一、步調一致的大環境。很難想像,把宣
傳的作用看重到”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程度的毛澤東,怎能容許其麾下一部士氣如此低落?此處,再次觸及一個歷史命題:烏合之眾能成大事嗎?看來,只要他們手段夠狠、敵人夠弱,就能得勝利。歷史的進程一再表明,正義、純潔、高尚均非推動歷史所必備,就像臭名昭著的十字軍東征,燒殺搶掠兩百年,沒
所向披靡哦,還歪打正着地鋪墊了文藝復興呢
文化人的平均素質,平日及運動中不如人意的表現,黨中央當然瞭然於心。其後不斷地整頓、改造、打擊這個圈子和圈子中人,毛澤東更以”有出息的文學家、藝術家“一語譏諷他們,也有他們咎由自取、不爭氣的成分吧?
“大哥”毛澤東
毛澤東
蕭瑜有一部《我和毛澤東行乞記》,流傳不廣。多半因為書中所記之毛與當今人們的概念相距甚遠。他寫的是當年的一個屌絲,我們注意到毛時,這
支“潛力股”已經“氣沖斗牛”了。蕭瑜與毛,是湖南師範的同學。那是建黨之前,毛還是個大男孩,在在不入蕭某法眼。連楊開慧都是他蕭子升手下留情。但是,
當人們驚訝於毛澤東終生崇尚暴力的時候,蕭某可能在暗笑:本性難移、意料之中嗎。
蕭軍《延安日記1940 -
1945》,蕭與毛澤東的交往,是一大看點。據說,林斤瀾曾“揭發”蕭軍說過:魯迅是我的父輩,毛澤東祇能算我大哥。此話狂則狂矣,細想一定有所根據。蕭軍來到延安的時候,毛澤東還在割據一方的梟雄階段,帝王之相尚未顯現。以蕭軍的閱歷之廣、境界之高,能稱他一聲“大哥”已經很給面子了。所以,從“日記”中
蕭/毛交往實錄中看,此話真實度很高。
毛澤東也者,因其事功影響深遠重大,人們都想知道他到底是“何許人也”,連其隻言片語、一顰一笑都有史料價值。我們所知的毛澤東,善惡妍媸不是第N手的資料,就是人云亦云的概念移植,因為我們與毛老爺子連一面之雅也不曾有過。所以,不得輕視那些第一手的資料。而一手資料中,以被接見、聽報告
的價值最小,再次為匯報工作;了解毛之思路、稟性最為直接的,則莫如待他放下身段與之閒談、討論事情。1938和1940年,蕭軍兩次去延安,居停逾五年。據細心人士統計,蕭氏與毛談話凡十三次,公事之外,兩人雖不至於對坐捫虱,剪燭西窗則頗有幾次哦。難得的是,每次談話,蕭軍都有詳細追記,同時記下本次毛給自己的觀感。
十三次接談,集中在延安整風之前,七大以後只有一次。這個分布提示了一個背景:蕭軍接觸的毛澤東,是毛在其人格發生的一次劃時代轉變之前,
不妨相似地看作是“梟雄變領袖”的臨界點。轉變,不是蛻變,轉過來的毛澤東帶有許多前一階段的思想方法、行為習慣。如能確定地知道一些,可助比較準確地理解其轉變後的思路和作為。
那是一個活生生的毛澤東,帶有凡人的質樸和誠懇。蕭軍《延安日記》裡第一次與毛澤東談話是1941年7月18日。談話是從“你是東北哪裡
人?”“錦縣……”“唔……山海關外邊那個錦縣……”開始的。看來,問出生、曬地理知識,是毛澤東的一貫。然後“他抽出兩支煙來,我們每人點了一支。我給
他點火柴,他也並沒謙讓。這是自然而誠樸的。”(上卷P224)那次的話題很廣泛,從魯迅到蕭軍周圍的人;蕭軍還抱怨了“作家在延安寫不出東西。”政治性
的則如毛說:“國民黨和共產黨全是一黨專政,一時是改不過來的……起碼要得三年、五年,或二十年”等。(上卷P225)類似的實在話還有:“現在蘇聯也還
是不平等啊!有等級,有資產……那時候像我們這樣人,就沒有牛皮好吹了……大家全是一樣……”不愧是大作家,蕭家接下來的場景描述,襯託了談話的氣氛:
“他說完,自己泰然地笑了,用手指在一個白瓷杯里撿着泡過的茶葉吃。”(上卷P227)
反映毛澤東政治思路的如:“比方陳獨秀,在歷史上是有他的功勞的,但是現在政治上就不能提他……就像周作人稱讚日本的櫻花好,什麼好……無
論怎樣好,也是不能說它好的……因為他們是侵略我們的……”。對於這種做法,蕭軍表示了理解:“從這話中我懂得了一種政治上所以不能講真話的理由,這就是
為了建立一種影響,打倒一個影響的手段,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欺騙敵人的手段’。”(上卷P227)
蕭軍給毛澤東的畫像則“為了吃煙過多,他的牙根大部變黑了,臉色黃的,有些浮腫,眉毛是稀薄的,眼睛常常是睡眠不足的樣子,下巴上有一個小
瘤,生着幾根毫毛……從他的臉上看不出稜角,眼睛也沒有桀驁的光,他是個中國讀書人的樣子。”(上卷P227)如果蕭軍把毛澤東寫成神采奕奕、魅力四射,
這部日記的價值就大打折扣嘍。
而蕭軍是平視這位已經成就為歷史人物的中共領袖的:“毛的為人使我對他起了好感,誠樸,人性純厚,客觀。對他夫人江青,觀感也轉變了一些。這大概就是‘人怕見面,樹怕剝皮’腳蹚實地看本質的結果。”(上卷P226)
毛澤東給蕭軍的親筆信
就這樣,面談造就了私交,毛澤東顯然樂意與蕭軍交朋友。1941年8月2日毛給蕭軍的信是個證明:“兩次來示都閱悉,要的書已附上。我因過
去同你少接觸,缺乏了解,有些意見想同你說,又怕交淺言深,無益於你,反引起隔閡,故沒有即說。延安有無數的壞現象,你對我說的,都值得注意,都應改正。
但我勸你同時注意自己方面的某些毛病,不要絕對地看問題,要有耐心,要注意調理人我關係,要故意地強制地省察自己的弱點,方有出路,方能”安心立命“。否
則天天不安心,痛苦甚大。你是極坦白豪爽的人,我覺得我同你談得來,故提議如上。如得你同意,願同你再談一回。”(上卷P250)
下一次約談是8月10日,還是那麼輕鬆,甚至聊到《茶花女》。次日,毛澤東輕車簡從回訪蕭軍,夜半方歸(上卷P261)。江青也主動來過幾次,
如8月14日“藍苹來,她是個有個性的女人,她似乎還在懷念着章泯。她希望我們常常到他們那裡去,毛澤東也是這樣希望着,他們的生活太枯寂。”(上卷
P264)就這樣,一來二去,蕭軍再想同毛澤東聊天,就不用預約,一度沒時沒會兒,想去就去了。在他們那裡,喝過酒、打過牌,陪他們看過戲。有趣的是“看
戲時,他常常冷眼看過來,因為我是和他女人並排坐的……”(上卷P278)但是蕭軍對江青的看法並沒有進步“江青是淺薄的,有些地方不自然,矜持。她是不
理解毛底為人。”(上卷P312)
另如1941年10月29日、11月26日;1942年元旦、2月10日等次的談話,都頗有內容。如毛的“文化歷史觀”:“中國黨是在老百
姓中間產生的,中國老百姓落後它也落後。”(上卷P316)毛還曾透露其為人的手腕道:“一個人要懂得尊敬人,這也可以說是利用人的弱點……”(上卷
P403)毛澤東也有抱怨:“我真不自由啊,隨便做篇文章,隨便做一篇演說,隨便走動走動……哈哈,那全要‘決定’!每一個字全要討論過……在我沒入黨的
時候,那多自由,手提包一提,要到哪裡去,就到哪裡去。”(上卷P453)
蕭軍則逐次記下了他對毛的認識或感覺,如1942年1月1日:“他使人的感覺是:鬆弛,不易集中,不立刻對一件事透徹地解釋,有些地方虛無
脈絡。他是個敏感輕他的人。他不是哲人、學者,他是農民性的中國式的自然主義式的領導者,單純的政治家。他的唯一長處大約就是能夠在鬆弛里含孕着一種神經
性的力量,也就是”大智若愚“的表現吧?”
1942年2月8日:“他是很好地一個中學教師,有一種能融解別人感情的能力,這大概就是他特殊的地方。他講話是通俗的沒有學究氣,也沒有艱澀或深奧的地方,那是一般的。如果說他是領導者,還莫如說是教育者。”(上卷P400)
1942年4月28日“昨夜讀了毛澤東在學校開學時演講的文章,這是一篇流暢的有才華見解的文章,但我總感到他缺乏一種沉潛的,深刻的,藝術的力量!他是太中國式的,感覺式的,他應該更深沉,鍛煉成一種深刻的,悲劇似的力量。馬克思是不同的。”(上卷P453)
此後如1942年4月28日、5月25日,1943年4月24日、6月21日等處,也有相關記錄。
然而,蕭與毛的交往,看似被“整風運動”的開展打斷。直到1945年11月9日:“上午我正在修補一條破行李袋,毛澤東派來人接我去棗園,
當我一個人坐在汽車上,街上的人全以驚奇的眼光望着我,我似乎也有點自得的心情---這在他們看來是‘榮耀’。三年多了,這是第一次到他家裡去看他。……
和毛談話中,我們似乎全在有意避免一種東西---過去那些不愉快的歷史---儘可能說得輕鬆。”
“最後他鄭重告訴我:聽彭真說,你要入黨,我們歡迎,只要你自己什麼時候下決心
……一個黨員不是說要取消他一切特性,創造性。”“我主要是怕自己發脾氣……”。“這不要緊,發一點脾氣是可以的,這叫大團結里的小磨擦……。”以往的隨
意不見了,蕭軍清醒地寫道:“他們對人的態度一例是周到親切的,這也是一種‘政治素養’。”(下卷P769)
在這三年的間隔里,不僅經過了整風、肅反、搶救、覆審;還召開了“七大”,日本鬼子投降和重慶談判。在黨內,這是毛澤東走向最高權力的三
年;在外部,則是中共作為僅次於國民黨的政治、軍事力量,漸為國際國內承認的三年。此時的毛澤東,已經不再需要諍友,而是各方勢力的加盟。蕭軍作為魯迅的
弟子、獨立作家的旗幟,政治價值不菲,故為毛澤東“禮聘”。蕭軍則因不願以自由為代價,幾經猶豫,始終沒有“入幕為賓”。
文娛活動 經濟生活
冼星海指揮排練《黃河大合唱》
日本記者波多野乾一1941年寫過《赤色中國的究明》一書,其第六卷為《延安水滸傳》,曾經作為“必讀文件”在侵華日軍中發行。以一百單八
將的順序,排列毛澤東(呼保義)所部諸將,並有簡要的人物介紹,給日軍指揮官做參考。因為,在日本人眼裡:以延安為中心,縱橫二十餘縣,人口二百五十萬的
“陝甘寧邊區”約等於“紅色梁山泊”。
其實,毛澤東等雖以“匪”稱,但其格局豈為宋江一夥可比?水泊梁山連個壓寨夫人都沒有,天罡、地煞,兄弟相稱,喝酒、吃肉,平均主義。陝甘
寧邊區則制度羅列、等級森嚴-----黨政軍,分系列、按部門,相當完整、儼然國中之國。歷史上,延續了土地革命時期建於江西瑞金的“中華蘇維埃共和
國”;現實則需要製造這樣的規模,與國民黨的“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領袖”分庭抗禮。對於根據地內部,如果沒有煞有介事的這麼一套,只怕不能收編、安
置、教育、訓練、差遣、控制、改造……來自全國各地、各階層,居心叵測前來投奔、輸誠的各色人等。
過去的延安書籍、回憶文章給讀者的印象:好像那時的延安是個大軍營,雖然吃的是小米加黑豆,人們卻士氣高昂地過着“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集體生活。而百萬字的《延安日記1940 -
1945》(牛津香港出版社2013)告訴我們,紅色延安的居民基本上過着一般意義上的社會生活,有市場、用貨幣,圖書館、展覽會、電影、戲劇、演出,學
校、醫院、幼兒園……司法也有“三級三審制度”(上卷P11)。而其舉辦舞會的頻率,直到改革開放才被超越。在延安“過日子”,一樣既很無聊也有誘惑。
他們呼朋喚友聚餐、喝酒,也會逛街購物,下館子;幽會女友,串門聊天;花園散步、河畔練聲……把延安生活細緻地寫到這個層面里的,此前可能只有馮鳳鳴的
《狂飆時代》(香港新潮出版社1967)等極少幾部吧?
文化生活貫穿蕭軍的延安五年,星羅棋布,散見於《日記》全篇。讀者的印象是,地處偏遠的延安不時舉辦藝術展覽,內容除去蘇俄也有歐洲題材。不言而喻,畫展只能是聊勝於無的照片。
戲劇,則新舊並存、中西參半。革命題材的作品,“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前就已出現。名劇如白毛女、茨岡、第四十一都不成熟,至少是令蕭軍掃興。經典平劇(即京劇)曲目與粗糙的秧歌戲同台獻藝,鄭律成、符律衡(阿甲)、杜矢甲等在這裡嶄露頭角、搖曳生姿……。
如果說,囿於條件所限,延安的藝術生活還算多彩,那麼,延安的圖書館和私人藏書之豐,更差強人意。身為作家的蕭軍,素有博覽群書之需,延安生活諸多不順,唯有讀書,好像沒有給他造成太多困擾。《延安日記》有大量讀書筆記,這樣的書目琳琅滿目:屠格涅夫、列夫·托爾斯泰、柴霍甫(契訶夫)、希
勒(席勒)、歌德、服爾泰(伏爾泰)、莎氏比亞(莎士比亞)、拜倫、司各特、巴爾扎克……;歐洲哲學著作、戰國諸子百家,中外文學理論……。所以,這部日記,文學評論、作品解析、藝術見解、素材準備,占有很大篇幅。蕭氏視野之廣、見識之高,也不多見。
“延安文藝座談會”合影:前排中為毛澤東,後排右二為蕭軍
至於“延安文藝座談會”是在蕭軍建議下召開的一事,《蕭軍日記》也有記載。從蕭軍的審美情趣、文藝思想、創作歷程上看,當初的提議,看似意
在請中共明確一下自己的文藝立場而已。而毛澤東竟在後來的日子裡,開動全部國家機器、動員一切政治資源,讓“無產階級文藝”取代所有文學藝術形式,為人始料不及。
要是沒有書看,蕭軍恐怕早就不顧而去了。因為,延安的物質生活實在貧乏。市場不大,酒肆飯店不多,物價卻堪以“騰飛”喻之。可想而知,設機
關、辦活動、養軍隊……都要花錢。錢是邊區政府發行的“邊幣”。而“大生產”開辦之前,花銷大多征自邊區的鄉間吧?其它的財路則如1942年2月6日所記
“聽了財政廳長報告邊區經濟狀況,甚至製作鴉片煙膏,我聽了很難過。‘為了錢,除開我個人沒有去搶人去以外,幾乎什麼方法全做過了!’他說。”(上卷
P399,據指出,此君即為南漢宸)蕭軍隨手記下日常開銷和家常用度的價格波動,也足令人吃驚。
先看待遇:1940年9月26日“這裡的作家共分------1、特等:如茅盾,小廚房,雙窯洞,男勤務和女勤務,開銷不限。2、甲等:每
月十二元津貼,不做正常工作。3、乙等:八元。4、丙等:六元。5、工作人員:四元。”(上卷P56)蕭軍沒說自己是“幾等”,從“日記”中的一首詩看,
似為“甲等”,間有稿費,如1941年1月14日“下午去新華書店把16.8元的《八月的鄉村》版稅拿到。芬去門診部為小孩看病,請她了一頓館子。”證之
1941年2月20日“借了十元錢,準備給張棣賡和高原寄去,……”(上卷P125)可見那時邊幣幣值尚可,十塊錢不僅能幫助兩個人,還可以買兩隻下蛋的
雞。(上卷P152)
到了1942年,支取和花銷就成百上千了。如1942年3月24日“上午去南市場把旅費1500元取了,僅是買了幾支鉛筆,簿子等就費去了
三百元。”(上卷P427)4月2日“北門外買了一斤肉回來----已長到十二元……。”(上卷P435)又過了五個月,“20元買了半斤羊肉。”(上卷
P594)
1943年5月,伙食費已經漲到450元。(下卷P121)後來,物價上漲不但沒有得到遏止,反而加快了速度,1945年夏天,一萬八千元稿費,只夠買肉吃了。(下卷P721)
誠然,早已有人披露過,如李建國在“試論陝甘寧邊區的通貨膨脹與反通貨膨脹措施”中指出:“八路軍沒來以前豬肉比菜還便宜”,“1945年
底延安的物價指數,是1937年初的18,259倍。”但那學院式枯燥、冰冷的數目羅列,怎比跟隨一個具體的家庭,在父母的艱辛、孩子的成長中,看到收、
支給他們造成的困擾,來得感同身受、印象深刻?
恰如恩格斯所說:我們從巴爾扎克《人間喜劇》中經濟細節里學到的東西,比當時所有職業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那裡學到的全部東西還多,《蕭軍日記》中的其它史料亦可作如是觀。
所謂“官兵一致”當然是謊言,僅從《蕭軍日記》摘取一例即可想見一般:1941年6月24日“下午去看芬,在醫院中聽到了很多醜惡的事情!
(1)李伯釗自己帶小鬼,每天做飯五次,罐頭、牛乳、雞蛋、香腸等應有盡有,饅頭也是白的。(2)據小鬼說,楊尚昆買雞蛋是成筐的,每天早晨以牛乳,雞
蛋,餅乾代早餐。(3)毛澤東的女人生產時,不獨自帶看護,而且門前有持槍衛兵。產後大宴賓客。去看病時,總是坐汽車一直開進去,並不按時間。(4)一個
法院的院長女人住單間,彭家倫女人生產也住單間。總務人員總是吃香煙,買十幾元一斤的魚,各種蔬菜由外面西安等地帶來……雖然他們的津貼各是四元或五
元。”(上卷P200)
1937年12月延安政治局會議:前排右起:劉少奇、陳雲、王明、凱豐、項英。後排右起:毛澤東、周恩來、秦邦憲、林伯渠、張國燾、張聞天、彭德懷、康生。
日軍排列“延安一百單八將”,頗有幾位也見於《蕭軍延安日記》,如:朱德(玉麒麟)、周恩來(智多星)、陳紹禹(入雲龍)、林彪(小李
廣)、彭德懷(大刀)、賀龍(花和尚)、王明(公孫勝)張聞天(豹子頭)、葉劍英(雙槍將)、林伯渠(美髯公)、徐特立(撲天雕)、乃至劉少奇、任弼時、
康生、彭真、楊尚昆、凱豐、周揚……等等,處世為人各擅其趣。
革命聖地的近郊區
上:毛澤東與農民交談;下:邊區一老農
《從革命到政治:長征與毛澤東的崛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6)論證過一件事:經年不斷的革命和戰爭,使老根據地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趨於枯竭。以至“轉戰”出去的紅軍已經回不去了。那時,這種現象,無一例外
地出現在江西蘇區、鄂豫皖和四川北部等地。以天下為己任的中國工農紅軍,四海為家,指東打西,收場爛攤子的則是當地農民。楊炳章這本書,只寫到紅軍開進陝
甘寧。在這個新的根據地,中共有沒有反省過去、愛惜邊區的人民了呢?《蕭軍 延安日記1940 -
1945》(牛津香港出版社)回答了這個接踵而來的問題。
1943年11月10日至1944年3月6日,蕭軍攜妻子兒女,到距離延安十幾里地的川口區碾莊、王家溝、劉莊一帶,做了四個月農民。屆時
的延安已經堪稱“文明社會”,在這個解放了七八年的郊區,他們看到的農村是何景象?農民對於邊區政府和共產黨又是何等印象?(下列引言均出自《蕭軍延安日
記》下卷P270至P359中)
此地百分之九十是文盲……一個女孩沒褲子穿。
剪髮的女人有一雙明亮靈活的大眼,米脂人,今年只有二十五歲,她悲嘆自己的命苦,丈夫不准她讀書,她會紡線,但不能生產。把一個六歲的女兒典出去了一石糧,現在全家就食此糧。
看到農民們辛苦的獲得一粒糧食,由早到晚,卻被一些革命的痞子和姦細吃了,這使我非常痛恨。
晚飯後到村長家,他那個小兒子問我:“你又來要什麼來了啊?”“我來要你——”我雖然和他玩笑着,但孩子這話卻給了我啟示,這說明,‘公家人’到百姓家中是‘索要’沒有給予。
此地人種地不得法:不上糞,不積肥,鋤穀子時不培根,以至根不固,容易被風吹擺磨擦。……一般農民是固執的,聽天由命,保守,掩蓋在誠實下面的小狡猾,訴苦等。
在王家一個臉肉腫、紋理亂的姓仁的短工,被人們慫恿着唱了“三杯酒”,“十二月送郎”,“十月盼郎”人們雖然帶着不懷好意地笑着,但他卻唱得很莊嚴。
晚間到姓劉的家裡去,兩個拖着鼻涕的孩子,光屁股坐在冷土炕上,而這些清苦農民們對孩子以虐待為愛惜!這真是半動物性的生活。
馮老漢……村長兩個青年勞動力,只出了七斗公糧,是個滑頭;他卻出了一石。
離延安僅十幾里路的村莊,竟像隔了千百里,這裡的人民除開送糧草的義務以外,似乎什麼政治上的、文化上的宣傳也接不到,看不出他們和這革命政府有什麼思想、感情等聯繫。沒有報紙,沒有經常的宣傳,一句話,看不到政府的工作,黨的工作在哪裡。
聽說馮老漢的兒子馮文英在這村里當教員時打了一份報告,就有了被托派利用的嫌疑。
房主人姓劉,有五十二歲,老夫婦,老婆性燥,口利,曾生過十六個娃兒,竟一個也沒活。
我很不敢問一些人們的生活情形,因為他們總是訴說公糧的數目多,而我又是吃公糧的人。
代耕主任劉永庭……他的女人生過五個娃,但全沒活。
這裡離延安僅二十里路,但卻像隔了一個世界。這些縣政府的人們辦事緩慢得驚人!
這一家人的命運使人們全感動!因為兩年中竟把四個孩子全死了。
這裡的居民只感到對公家盡義務的負擔,卻不見權利的享受,
比方一些工作---除開要糧草及人工外---其餘的文化、衛生、教育……在這裡是看不見的!(從死孩子的驚人數目可知)這使我想起了一些外國傳教士們底厲
害了。他們在直觀上,只有布施沒有需索,而且是有‘韌’性戰的。這一點共產黨差得遠的。這裡的人民對於共產黨和政府是沒有思想、感情上的連結的,他們只感
到‘誰坐皇帝給誰納稅’的義務啊!
第一年六斗,二年一石五,三年三石,七千貸金---這是李老漢的納糧。他是李鼎銘的孫子輩。
一元法幣可換十元邊幣,一元白洋一百元法幣。
夜間替高虎家算帳,本鄉共出了二十幾萬慰勞費---唱戲三萬,給軍隊二口豬,三頭羊----算為新年慰勞費。劉莊共攤了一萬一千二百五十元。
二百五十元稱了二斤棗,一百五十元稱了二斤蔥,吃了一百元棗糕,給鳴兒及芬帶回了兩個火燒一百元……
那老人忽然和我談起前清……光緒年間……有主子,有地的納糧,無地的納稅,官兵全有餉,饃只六個麻錢一個……今刻……
夜間在劉懷民家,他說在革命前自己有近三百垧地,一年能打三十石糧。牛、羊被東北軍殺了,糧吃了,地被共產黨分了,自己以中農身份參加了革命,……
劉永廷的老婆……幼年時曾在天主教堂讀了二年書,供吃、住,……她對于洋堂存着留戀,過門時曾給過一對銀耳環、首飾,卻被賊偷了。
這裡的人民正在深深地被鴉片和賭博困迷着。
王興甲大聲地述說自己聽過吳滿有(按:邊區著名的勞動模
范)演說的意見:這吳滿有就是攔羊的吳XX的兒子,他上台說話了……我們出的糧多不算多,少也不算少……我們要好好生產,一年要打下三年的糧食……。我聽
了手也沒拍就走了,他在說風涼麼!他並不勞動啊,公家卻還給他一頭牛,一頭馬,還有種地的刈……。
二斤鹽四萬元,一碗麵條一百元,一斤餅一萬元,一斤羊肉七百元。玉米一千二,黑豆二千元。
聽王興姚說碾莊劇團中又發現了一百多有政治嫌疑的人。
劉光喜原來是賭徒和巫神出身,最近還在販賣鴉片煙。他向那戲子比着手勢,買了六兩鴉片 三萬多一兩……
煙和賭在這村幾乎公開流行着。
王興甲是難民,革命後來碾莊,革命給了他土地和窯,如今多出幾斗公糧,他卻怨恨起政府來了。這就是說,一個農民一到了滿足狀態,他們的革命性就消滅了,甚至變成了革命的敵人……這倒是一篇小說的主題。
邊區政府徵收公糧,激起逃亡和民變的事,“日記”也有記載。如1942年2月8日“第一年增征救國公糧五萬石,激起了民變。第二年九萬石,
有的自殺、怨難。第三年……二十萬石……”(上卷P401)從《蕭軍日記》中物價等處看,1943年成功開展的“大生產”運動,只打造了“陝北的好江南”
屯田基地南泥灣,並未惠及邊區百姓。
其實,蕭軍下鄉不是以此為題做社會調查,故其所見所聞完全意外、匪夷所思。看來,地不分南北,共產黨根據地的人民,為革命做出巨大犧牲是一
樣的;工農紅軍雖然改編成八路軍,在根據地竭澤而漁的慣例則一仍其舊。1947年胡宗南進攻延安,毛澤東率部轉戰而去,根本就沒打算回來,隨即將供養了他
們十年的老區人民拋諸腦後。直到六七十年代,邊區人民只能以其極度的貧困,迎接北京等地前來接受再教育的知識青年,讓他們瞠目結舌云云。
延河兩岸舞翩躚
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說的是現象。一句老百姓的白話文“飽暖生閒事”,道盡原理。1940至1945,雖然全國都在抗戰,除了敵
機轟炸過幾次,延安基本未見硝煙。人們吃着公糧,白天看戲、晚上跳舞。輕鬆的日子裡,夫妻矛盾不免暴露,選擇戀人機會漸多。盛產緋聞的藝術界、多愁善感的
文化人,戀愛、結婚、偷情、離婚的故事都有發生。這一切落在了一位善於觀察生活、收集素材的作家眼裡,於是我們就在《蕭軍 延安日記1940 -
1945》(牛津香港出版社2013)中,看到了一些後來在文化、藝術界主持工作的人,年輕時候的愛情片段------1940年8月19日“我預備把延
安的:婦女,兒童,革命黨人,百姓,軍人,各寫一篇小說。要留心各方面的材料,定名為《沉澱》。”(上卷P9)
跟史沫特萊(站在中間的洋人)學舞的延安女士們
交際舞,是美國女記者史沫特萊以文明娛樂、休閒方式的名義介紹給毛澤東的。但在一般人眼裡,舞會就是公開的情場,讓紅男綠女在這裡放射魅
力、表意傳情,故令延安的黨人踴躍前往。雖然舞池、音樂、燈光等等因陋就簡,從中央領導到普通幹部戰士還是樂此不疲。想也難怪,無產階級的先鋒戰士,即使
身在上海,也未必去得起舞廳。有此名正言順擁男抱女的機會,能不趨之若騖。各機關頻繁舉辦的舞會上的眾生相,則網上已有專文,如葉德浴的《蕭軍與交際舞》
等,將《蕭軍日記》中的相關內容輯出過半。此處不贅。
當然,兩情兩性真正的悲歡離合,發生在舞場以外的家庭、河邊、樹林乃至工作場所。例如:夫妻吵架,時常發生在艾青、韋嫈夫婦之間;李昌、馮
瑞蘭夫婦並非原配;曾克和黑丁有過一段姻緣;歐陽山的結髮夫人是草明;江豐、舒群、李又然、塞克、高原、吳奚如等人,都享受過愛情的折磨。他們的故事點點
滴滴地散見於《日記》的字裡行間,讀者間或眼前發亮或掩卷而嘆。
這些是正常的夫妻、戀愛。不太正當的事情也發生了不少,比如:1940年9月18日“這裡的女人有一個普遍的傾向:勢利,虛榮,向上
爬……。她們有高的就不要低的。T解說這是因為女人不容易造地位,所以必須要藉助丈夫的光。這只能說是一面的理由,另一面是女人不爭氣,男人下劣也不能否
認。……有些情人和丈夫怨恨邊區占有了他們的情人和老婆,……他們利用革命的特殊地位占有下級的女人,這現象是很普遍的,……”(上卷P40)
1940年9月28日“文協有一個高身高鼻,黑眉大眼的馬夫,他是在鄉下有着很多情人的。他給她們的僅是一隻鑲鐵的油罐子。”(上卷P60)
1942年1月25日“延安正在流行生孩子和結婚的問題。有些男女先有了性關係才結婚,生孩子,政府消費大,為了人道又不能打胎……。”(上卷P390)
1942年2月19日“這裡是十九個男人分一個女人……”(上卷P408)
1942年2月20日“幾個蘇聯的記者把中國的一個女人借了跳舞的名義強姦了,而且有了孩子,只給了一百元。這裡正陷在一種性底混亂和婚姻潮。”(上卷P409)
蕭軍與妻子王德芬和女兒蕭歌、兒子蕭鳴在延安
《延安日記》是一部“延安檔案”,這部大容量的檔案櫃可以分為“櫥窗”、內容與“夾層”。“櫥窗”,是日記的“主題展示”除前述讀書、觀
察、感悟、反思……之外,妻子兒女的家庭關係,也以極其坦誠、周詳的方式“展現”。相信許多讀者會在閱讀中發現,那些段落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讀者諸君自
己的愛戀溫存、七年之癢、情感糾纏、舔犢之情或無名煩躁……。婚姻、家庭、子女的研究者,也能從中得到不易擷取的生動的素材。這部分內容因其誠實和坦然,
直接地對應了其他部分(內容)所記人與事情的可靠性。
至於“夾層”,則顯示是蕭軍先生雖然嫉惡如仇、脾氣火爆,其實宅心仁厚,用字母和XX代替了一些人的真名實姓,為他們隱去了不宜曝光的行
徑,保護着他們的後人。卻又無損於我們讀懂那個時代、那樣的環境下發生過什麼樣的事,出現過什麼樣的人。這樣的人物、事件的數量還頗可觀呢。
若是有心人或者熟悉延安人與邊區事,還是能從雪泥鴻爪、蛛絲馬跡中辨析出字母和XX是誰是誰。例如上卷頻繁出現的T,代指丁玲,因為“日
記”中提到:T說,她的小說《韋護》男主角是瞿秋白(上卷P2)。有了這個線索,上網一搜,作者就出來了。所以,看《蕭軍日記》還有探微索隱的挑戰與樂趣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