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2年以来，柴玲多次以公开发表文章或信的方式，说她原谅邓小平和李鹏，原谅士兵们1989年冲进天安门广场，原谅目前中国政府领导下，继续压制自由和实行残酷的独生子女政策。本来这是柴玲的个人意愿和选择，除了尊重，没有必要去说好说坏。但当她说是出于《圣经》的教导而这样选择的，甚至说她是“做为一个神的女儿奉主的旨意而说的。” 作为基督徒的我，很自然地就去思考：对于宽恕，《圣经》是怎样教导我的呢？特别是看到一些非基督徒从柴玲的宽恕而产生的对基督教的宽恕的不解和疑惑，让我开始想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我并不是认为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正确，比柴玲姊妹对《圣经》的理解更准确，而是希望通过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同包括柴玲在内的基督徒弟兄姊妹和不是基督徒的朋友共同来探讨认识在宽恕这个主题上，《圣经》究竟是怎样教导的。

三个记忆深刻的宽恕事件

我是1991年离开中国，1996年信主成为基督徒的。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有三件基督徒的宽恕新闻令我记忆深刻。

第一件是发生在1991年底或1992年初的英国。一位青年把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强奸后杀死了。青年被捕后，被害女孩的父母说他们选择宽恕那青年。那时我在牛津，住的地方是英国文化委员会低息贷款给牛津基督教会买的房子，贷款的条件是房子要出租给不分信仰的国际学生学者。七十多个单元的房子，当时包括我大概有五、六位中国人住户，都是在国内有了至少大学毕业的学者。负责管理的房东是基督徒，常组织大家举行Party，自愿参加，有时也会讨论一些基督教相关的话题。这次房东就让我们看过有关那女孩父母宽恕那青年的新闻报道后，讨论我们的感想。我们几个中国人就问房东，那原谅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会请求轻判那青年？房东回答说：不会，但他们会放下心中的怒气，会关爱和去监狱看望那青年，会劝他认罪悔改。我们几个中国人当时是觉得这种不会减轻那青年一天刑期的宽恕多少有点虚伪。

第二件是1997年发生在台湾的陈进兴案。那时互联网已经发展得比较好了，今天在网上还可以阅读到有关该事件的许多文章。1997年4月14日当过海军陆战队员的陈进兴伙同另外两人绑架台湾知名艺人白冰冰的女儿白晓燕。自那开始，至11月18日投降，闹得台湾鸡犬不宁。他们先是对白晓燕性侵和撕票。后又绑架了台北县议员。不久又绑架了一位商人。在与警察的枪战中打死警察。在要求整形后杀死整形医师夫妇，奸杀其护士。在这半年的逃亡期间杀害了15条人命，强奸了至少19名13岁至60岁的妇女，还多次盗窃。闹得整个台湾人心惶惶。

后来他的两个同伙在追捕中先后死了。他闯入南非驻台湾大使馆武官的家，绑架武官一家五口当人质。在与警察对持时，他接受多家媒体采访，谈他的犯罪心路历程。他成长中缺少家庭的爱，也从没有见过他的生父，他认为社会也对他不公，心中充满了恨。尤其是在他逃亡时，社会认定他太太也是涉案的共犯时，仇恨的心让他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歉意。他绑架武官一家是希望引起全球注意，以便同警方谈判能让他与妻儿远走高飞。

转折开始于在武官的家里。武官一家是基督徒，在被绑架期间在祷告中一家人表现出令陈进兴惊讶的镇定、平和和爱心。在与警察的交火中，陈进兴意外地打伤了武官和他的大女儿。他同意让武官和他的大女儿离开接受救治，仍留下武官的太太、12岁的养女克莉丝汀、和几个月大的儿子当人质。克莉丝汀画了一个十字架，在十字架外又画了一个大爱心，把它涂成红色，然后在十字架上写上”I Love God”(我爱上帝），鼓起勇气递给了陈进兴。这位刚硬和无情的汉子在随后给电视台记者的通话中这样说他的感受：“我告诉你们，一人做事一人当！警察做事情还不如一个外国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刚刚画一幅画给我看，我很感动！她画十字架给我看，还告诉我耶稣爱我……，耶稣我不认识，但是这个小女孩很勇敢，我很感动！”

也许是意识到警方不可能让他远走高飞了，陈进兴举枪准备自尽。沉默在旁的武官太太，用自己极差的中文对他大声地说：“不要！你有baby、太太！”在各方的努力下，陈进兴决定了投降。武官一家在陈被捕后仍关心他。给他写信，为他是误伤而不是有意伤害的武官和武官的大女儿作证。由于南非与台湾断交，武官一家将要离开台湾。在离开前的圣诞前夕，武官同太太带着圣经和圣诞节糖果为礼物，来到台北看守所探望这个台湾人自己都唾弃的江洋大盗。下面是武官的太太对陈进兴讲的话：“我们要回南非了，在回去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们受的伤已经快好了，而且我们全家也已经饶恕了你。尤其是小克莉丝汀要我告诉你上帝爱你，就算你曾经作错事，只要你回头寻求耶稣，只要你能悔改，上帝会原谅你的！”

后来台湾监狱做福音工作的黄明镇牧师跟进，陈进兴认罪悔改成为基督徒。他为自己的罪向全台湾人民道歉，认为自己十恶不赦，愿意接受法律的惩罚。1999年10月6日他被执行死刑。陈进兴死后事情还没有结束。白冰冰说她永远不会宽恕陈进兴，她成立了基金会纪念女儿和反对废除死刑，她刊登广告说为陈进兴的太太做无罪辩护的谢长廷律师不是人。台湾的许多民众也倾向不宽恕陈进兴，认为他罪大恶极到没有了悔改的资格。当黄明镇牧师把陈进兴的悔罪文字印刷成书时，许多民众自发转发电子邮件，呼吁不要购买那书，因为卖书的钱会给陈进兴的太太和小孩。在这样的环境下，陈进兴的两个年幼的儿子无法在台湾摆脱人们异样的目光生活、被人推入水沟、常被人指着鼻子骂是坏人的儿子，因而被美国一对白人夫妇领养带走。陈进兴的太太则没有雇主愿意雇佣她，她自谋职业开餐馆做厨师也无法继续下去，不得不走上了卖淫的路。这时我才意识到那种不能给罪犯带来减免法律惩罚的宽恕，也并不是虚伪没有现实意义。

第三件事是发生在南京。这件事在网上也能阅读到一些来自中国国内的报道，只是多数报道有意无意忽略了做出宽恕行为的人的基督教信仰背景。2000年4月1日，家住南京的中德合资的扬州亚星——奔驰公司外方副总经理德国人普方及其妻子、15岁的女儿和13岁的儿子全家被入室盗窃的人杀害。凶手是来自江苏北部沭阳县的四名18岁~21岁失业青年。在庭审中，包括从德国赶来的普方的母亲和其他普方的亲友认识到这是四个因家庭穷困而过早失学又没有职业的普通青年，他们就像四个刚刚逃出课堂、爱搞些恶作剧的孩子。于是，普方的母亲写信给中国的地方法官，希望不要判这四个青年死刑。她说：“德国没有死刑。我们觉得，他们的死不能改变现实。”当然，法律的判决不会因个人的请求而改变。于是，他们把他们的宽恕和爱转变为捐款成立基金会，资助苏北贫困家庭的儿童完成九年的义务教育。中国政府没有批准他们成立基金会，于是他们改称为普方协会，与南京本地的爱德基金会合作。随着中国逐步实行免费九年义务教育，他们把资助对象延伸到高中。到2009年，就资助了500多名学生。

这几件事我一直不能忘怀，警醒着我要有一颗宽恕的心。宽恕并不是要干预法律的公正（普方的母亲确曾希望不要判那些青年的死刑，但正如她所说，那不是基于基督教信仰的原因），我们的社会、我们每个人需要法律的公正，也需要宽恕和怜悯。

《圣经》中神是怎样宽恕人的？

我们再来看看《圣经》是怎样教导宽恕的。

《圣经》中有很多关于宽恕的教导，也有很多宽恕的例子。《圣经》中也有哪些是不可宽恕的教导，也有惩罚而不是赦免的例子。尽管《圣经》的教导是一致，不自相矛盾的，但我们人或因着个人的感情喜好、或因着思想偏见、或因着所知有限，我们在经文的选取和解读上可能有自己的偏重，因而可能有理解不同的争论。尤其在谈到对六四这样的事的宽恕时，无疑有许多读者是对《圣经》内容没有太多了解的非基督徒。

但感恩的是，关于宽恕，有一种方法帮助我们不需要对经文逐条理解也能明白《圣经》的教导，而且这个明白应该是较少争议的，因为这是神自己树立的榜样，是基督徒信仰的基础。这个方法就是了解《圣经》中神是怎样宽恕我们人的罪的。即使是非基督徒，只要对《圣经》中神的救赎计划有一点概括性的了解，也能明白。所以，下面就来简述这个救赎计划。

《圣经》告诉我们，《圣经》中的神是圣洁、公义和慈爱的。因为圣洁和公义，祂决不会以有罪为无罪，不会让任何人带着罪去到祂的国。另一方面，祂又是慈爱的，祂爱祂所创造的人。但在亚当、夏娃偷吃禁果以后，人作为他们的后代本性都是罪性的，任何人都做不到无罪的完美。因此，我们与神隔绝了，不能凭自己的行为去到神面前。为了解决这个公义与爱的矛盾，神差祂的独生儿子耶稣降生为人，代为人的罪而受死。耶稣是完全的人，有资格为人的罪而死；他也是完全的神，有能力担当所有人的罪。他的死是为所有人的罪付出的赎价，从这点讲，神的爱和宽恕是无条件的，是给所有人的一份恩典。但具体到一个人是否能得到神的宽恕，又是有条件的。一是必须有耶稣的死，使神的公义得到彰显，为人的罪付上代价；二是接受的人要认罪悔改和相信耶稣是为他/她的罪而死。就像一份礼物，尽管是免费的，但要伸手接过来才属于自己。

从神的这个救赎计划中，我们看到公义和爱在神的眼中同为重要，不可偏废。神不会为了爱和宽恕而放弃公义，也不会只求公义，没有爱和宽恕。

两个《圣经》中的例子：柴玲姊妹的宽恕原因

在柴玲《我原谅他们》一文中，她讲了两个《圣经》中的宽恕的例子，并说这也是她宽恕的原因。我们现在也来看看这两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说大卫王的第三个儿子押沙龙带领众多的以色列人谋反，要篡夺大卫的王位。大卫曾一度逃亡，妃嫔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押沙龙侮辱。后来，大卫王一方面派兵去镇压押沙龙的反叛，甚至曾想亲自带兵上阵，另一方面吩咐将士要宽待押沙龙。所以这个例子应该说不仅有宽恕，也有惩罚，大卫王并没有因为宽恕而不发兵讨伐押沙龙。押沙龙如果没有被杀死，大卫王会不会对押沙龙有更多惩罚？我想很可能会有。这是押沙龙第二次犯大错。第一次是杀死了他的哥哥暗嫩。尽管他杀暗嫩是暗嫩有错在先，但他仍不得不逃往外地躲避大卫王的惩罚，三年之后大卫王允许他回到了耶路撒冷，但仍在随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不见住在同一个城的押沙龙。显然，大卫的宽恕无疑不是要放弃对押沙龙的公正惩罚。

押沙龙是元帅约押亲自杀死的。读约押对杀死押沙龙的辩解，对我们也很有警醒意义。当士兵向约押报告押沙龙被他自己的长发缠吊在树上，约押问士兵为什么不杀死他。士兵回答说因大卫王有命令要宽待他，不敢杀死王的儿子。于是，约押就去亲自把他杀了。押沙龙杀暗嫩后，是约押居中调解使大卫王与押沙龙关系和好的，但这一次约押铁心杀死了押沙龙。当大卫王因押沙龙的死而悲伤，甚至因此不愿去见战胜归来的将士时，约押是这样对大卫王说的：“你（大卫）今日使你一切仆人脸面惭愧了。他们（将士）今日救了你的性命和你儿女妻妾的性命， 你却爱那恨你的人，恨那爱你的人。你今日明明地不以将帅，仆人为念。我今日看明，若押沙龙活着，我们都死亡，你就喜悦了。” 我们很多人现实中可能会同意约押的理由，我们中国文化可能还会加上“谋反必杀”、“以绝后患”、“不杀不足以立威”等更多理由。但是在基督徒看来，约押确实错了。他杀死的是已经没有了反抗能力的败将；他违背了大卫王的命令；他超越了他的权柄，行使了那本应属于大卫王的审判权。我们需要公正、公义，但也需要宽恕，否则，仇恨的心可能反而使我们自己却失去了公正、公义。

柴玲举的第二个例子是耶稣在十字架上为钉他十字架的人祷告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怎样理解耶稣的这个祷告，在我的心中还有好几个疑问。如耶稣自己就具有赦免人的能力，这之后他也赦免了与他同钉十字架的两个强盗中的一个，这里他却为什么不是亲自而是求父赦免他们呢？这个“他们”包括哪些人呢？耶稣是在那些士兵钉了他并准备抓阄分他的衣服时说的，“他们”除了这些士兵外，还包括那些坚持要钉死他的犹太人祭司和长老们吗？包括罗马政府派驻犹太行省有审判权的总督彼拉多吗？“他们不晓得”是指他们不晓得什么呢？这些都需要我进一步的学习和同弟兄姊妹讨论交流。但尽管有这些疑问，有一点应该是肯定的，这就是要得到耶稣的赦免不是无条件。与耶稣同时钉十字架的两个强盗，一个得到了赦免，一个没有，因为一个认罪和祈求赦免，另外一个既不认罪也没有祈求。

对六四的诉求

最后让我们再回到六四事件上来。对于六四时的当权者，柴玲姊妹选择宽恕，丁子霖等天安门母亲则强调“真相、赔偿、问责”。我想，在基督徒看来，包括当权者在内的我们每个人，不管是不是基督徒，都生活在属世的律法和神的律法这双重法律的监管之下，生时若违反了属世的律法应接受属世律法的公正处罚，死后则有神的审判。面对神的审判，对于已经过世的六四当权者，从我对《圣经》的理解，我不认为神会宽恕他们。这与他们在六四中的对错没有必然的关系，而是因为他们在生时从没有在神面前认罪悔改，他们也从没有认为他们需要耶稣的救恩和神的赦免。对于仍在世的六四时的当权者，我们可以因为爱和宽恕而为他们祷告，求神怜悯，让他们能在有生之年认识神。神是否宽恕赦免他们，取决于他们是否认罪悔改和接受神的救恩。

因此，面对六四，我们谈论的主要还是在属世律法下大家的诉求应该是什么。按《圣经》的教导，公义和爱不可偏废。即使是在属世的事情上我们也应该努力去这样做。柴玲和天安门母亲的诉求各有侧重，各有道理。也许把两者结合，概括为“真相、公正、宽恕”，更合《圣经》的教导。天安门母亲提出的“赔偿、问责”，我想最好用“公正”来替代。一是因为公正才应该是追求的目标，若出于公正而需要赔偿和问责，那当然就需要，但那应只是显明公正的手段。二是在知道真相之前就提出“赔偿”和“问责”，无疑给人先入为主诉求的感受，既不公正也很难让那些还支持六四镇压也同为同胞的人的认同。

对柴玲姊妹讲的宽恕，我有认同的地方，也有不认同的地方。认同的是要以爱和宽恕对待所有人，包括那些我们认为伤害了自己的人。不认同的是她说也要宽恕可能不对的行为和政策。她说的是“原谅士兵们冲进1989年天安门广场”，而不是“原谅冲进1989年天安门广场的士兵们”。她也说“原谅目前中国的领导下，继续压制自由和实行残酷的独生子女政策。”神要我们以爱和宽恕待人，但不是要我们放弃公义，宽待恶行。属世行为的对错，应该用属世的法律去公正评判，若错了，应该得到追究，彰显公正。而且，基督徒相信将来在神的审判中，神也一定会追讨任何的恶行，一定要有人为恶行付出代价。

另外，有一种观点认为柴玲是一位学潮失败者、政治流亡者，没有权利对统治者与造恶者说宽恕，只有当柴玲成为胜利的审判者的时候，才存在宽恕与谅解。确实，在一个人有能力去报复他人而选择不报复时，宽恕会显得更为明显。但宽恕的心是包括弱者在内每个人时刻都应该具备和保持的。如上述例子中的南非武官一家对陈进兴的宽恕和爱，是在他们还被陈进兴绑架时就表现出来了。弱者保持宽恕的心不仅是应该的，而且也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是有益的：1）宽恕能让人放下心中的怒气。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怒气对我们的精神和肉体都是无益的。2）宽恕能让人更平和、冷静、智慧。使人尽可能避免在追求真相和公正的过程中又带来新的不公，新的不义。我们人类犯的许多罪就是在我们以为自己是在追求公义真理却忘却了爱和宽恕时犯下的。3）预备人的心。如果一个人处于弱势时没有宽恕的心，怎么能保证他处于强势时就会有了宽恕和爱呢？4）那些处于强势的人也需要宽恕和怜悯。一是他们生活中不可能时时事事永远处于强势，二是在基督徒看来在世上再强势的人将来也会同样面对神的审判，因此，基督徒应该本着宽恕和爱为他们祷告，希望他们有一天能认罪悔改，得到神的宽恕和怜悯。

公义和爱一样都不能偏废。愿我们的民族，无论是流亡的还是掌权的，无论是做工的还是执法的，都能相信这个道理。

主要参考文献（从略）。

作者： 信望爱小屋，2014年6月，作者保留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