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遗产
谈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中国时报》「艺文副刊」(2014年06月23日)
⊙傅正明/文
莎士比亚在多首十四行诗中,讴歌圣爱,把爱描写成为一种可以战胜时间的暴政、战胜死神超越尘世的伟大力量。作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诗人,莎翁实际上把基督教的圣爱提升为普世人文主义的大爱。这是我们今天纪念莎士比亚应当承传的最宝贵的精神遗产。
举世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之际,英国乃至世界各地,高潮迭起。荡漾的波澜永远不会止息。
笔者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新诠》结集时,我在互联网上搜索有关莎翁的图片作为部落格贴图,选择了一帧带有英文文字的图片。主题文字Shakespeare
life,love & legacy(莎士比亚生平,爱和遗产)这几个简单的词,把握了莎翁十四行诗乃至全部作品的精髓内容和现代意义。
莎翁生平,人尽皆知。可是,莎翁著作的真实作者问题早就有争议,加上近年来的新发现新争议,这个问题也复杂化了。相比之下,这位伟大诗人和戏剧家遗泽後世的「爱」,问题似乎简单一些。可是,细究起来,英文的love一词,实际上有丰富的内涵,它涵盖了希腊文的四种既有所不同又密切相关的「爱」,可以分别意译为情爱、亲爱、友爱和圣爱。
爱洛斯与柏拉图
以希腊神话中的小爱神命名的「爱」(eros),是包含性爱的情爱,音译为爱洛斯。从第1首到第126首,诗人致辞的英俊青年(Fair Youth),究竟实有其人,本为何人,或纯属虚构,诗人与他是否有同性恋的性爱关系,或纯粹的柏拉图式的爱,很难确说。从127首到152首的黑肤夫人(the
Dark Lady)系列,也有类似的问题。相比之下,诗人与她的性爱关系要明显一些。至於三者之间的微妙的三角关系,更难厘清。
在第20首中,诗人把他所恋对象描绘成一个雌雄同体的人物,因为「造化原本想塑造女相,可她落笔时情迷意乱,误添一笔耍我的花样──那把戏使我无权把君独占。」诗人最後表示∶「君之情归我,爱抚技艺由别人珍藏」。由此可见,诗人绝不会把性爱置於真情之上。
第116首,诗人撇开以上各种带有自传色彩的具体关系来描写「两心真情的联姻」,把这种爱喻为恒定的灯塔和「照亮迷航的星辰」。
依照柏拉图的界定∶爱洛斯最初是由人的感官觉察的,但是,随之而来的注视,很快升级为对审美对象的内在美和美本身的欣赏,变为舍弃肉体的「精神恋爱」。在《会饮篇》中,柏拉图和苏格拉底都认为爱洛斯可以帮助灵魂回忆对美的认识,对真的理解,领会美的理想的理式(Form),步入超越的胜境。十四行诗第13首的sweet
form这一片语,就是源於理式说的用词。柏拉图美学和新柏拉图主义的神光「流溢」说,对十四行诗的深刻影响,更鲜明地表现在第53首中∶
问君质地,造化取舍何物?
万千倩影,何以为君服侍?
万众之一,各得一个影子,
君亦是一,何以借得千姿?
诗人讴歌的英俊青年,实际上是绝对的美本身的代名词,是光芒四溢的光源。诗人接著写道,神话中的美少年阿都尼的金童肖像和绝代佳人海伦的艺术形象,都是「以君为模特,出自斧凿丹青笔」,这正如柏拉图把艺术视为对现实的摹仿,而现实又是对理式的摹仿,只是理式的影子而已。
亲爱与政治关怀
在现实中,亲爱(storge),首先是父母的抚爱和子女的敬爱。十四行诗从两个方面逼近这种意义上的爱。开头的17首诗,诗人劝说英俊青年结婚生子,以便使他的美能传之後世而不朽。在诗人眼里,没有子嗣,这种爱就失去施予的对象,而人到老年,最重要的安慰便是子女的敬爱。更重要的是,子女应当继承父辈未竟的事业和精神求索。
莎翁有时从政治角度来审视这种爱,因为家庭是国家的细胞。例如第124首,诗人把国家喻为遗弃儿女的父亲,把自己喻为没有得到父爱的私生子∶
要说心中爱,好比国家养的崽,
便是苦命私生子,亲爹遗弃成另类。
国家也得臣服时神,由他凌辱宠爱──
贱作草中朽株,捧为花中名贵。
原诗的state 一词,宜直译为「国家」,但该词同时暗示了伊丽莎白时代的民族国家与国情民生「状况」之间的密切联系。这首诗表明,诗人并不爱戴作为政体形式的国家,他的爱国主义,爱的是作为故土和养育国民的父母之邦(fatherland
or motherland)。
友爱和诚挚求善
友爱(philia),包括朋友和兄弟姊妹之间的爱,像亲爱一样,也是有条件的。亚里斯多德的《伦理学》中采用的这一词,英译为「友谊」(friendship),亚氏把友谊分为三种∶「功利的友谊」、「取乐的友谊」和「求善的友谊」。这不同的友谊,宛如中国古人所作的区分∶「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莎剧《雅典的泰门》对於这类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作了淋漓尽致的描绘。大致而言,「以心相交」的真正的友爱往往既施予也受取,是双方的互动,以诚挚求善为特徵。十四行诗第31首一开笔,诗人就这样赞扬他心目中英俊青年∶
君之胸怀乃众心所归,
我常担忧死别难重逢,
爱神君临,统领可爱之全体,
不意旧友落葬,统统葬於君心。
诗中的「众心」,包括诗中的「我」,和英俊青年所有的知心朋友。诗人与英俊青年的关系,可以仅仅解读为挚友关系。他们以心换心。即使挚友谢世了,也会给人留下抹不去的美好回忆。
圣爱与普世之爱
圣爱(Agape),即精神意义上的爱,无私的或带有自我牺牲精神的爱。依照十四行诗最後两首描写小爱神丘比特的诗歌,情爱的升华,也可以达到圣爱的层次。十四行诗第153首中的「神圣爱火」(this holy fire of Love)就是用来形容爱洛斯之爱的。但是,在莎翁著作中,圣爱往往指基督教所说的上帝之爱或基督之爱,同时指人对上帝或基督的爱。这是一种真正的无条件的普世之爱。这种圣爱,最典型地表现於十四行诗第124首∶
心中爱,无惧政令不作异教徒,
绝不仅仅权衡一时利弊,
心中爱,昂首独立,堪称大政府,
不随热潮发迹,不因阵雨沉溺,
我请历史作见证∶时代愚人
或求善而死,或赎罪而生。
在这里,诗人把缺乏基督精神的国家政令或政策(policy)人格化为异教徒。而诗人的「心中爱」可以超越一切别的政治,属於更伟大更重要的政治。结尾对句,依照一种解释,「时代愚人」,典出《新约·哥林多前书》保罗的话∶「为基督的缘故我们是愚人」,crime一词,在莎翁著作中往往不是指刑事罪,而是「原罪」(sin)的同义词,因此,原文的lived
for crime,可以解读为「为赎罪而生」,换言之,这里典型地表现了与「异教徒」不同的基督徒生死观。
在多首十四行诗中,莎翁讴歌圣爱,把爱描写成为一种可以战胜时间的暴政、战胜死神超越尘世的伟大力量。作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诗人,莎翁实际上把基督教的圣爱提升为普世人文主义的大爱。这是我们今天纪念莎士比亚应当承传的最宝贵的精神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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