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中期,我和袁華是同學,我們的友誼就像集體宿舍的雙層床那樣牢靠。閒下了,他常常胳肢我,弄得我滿床打滾。有時候我也胳肢他,他卻能做到板著面孔紋絲不動。
畢業後,他也留校了,做了化工系黨支部書記。他很關心我,動員我寫入黨申請書,調侃我說:“別把一门心思放在寫情書上面嘛。”說完,胳肢了我好幾下。我笑了個不亦樂乎,就寫了。
又過了些時候,袁華來找我,一本正經動員我給黨提意見,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從小苦大仇深,聽長輩說,我家在明朝就是僱農。我在解放前一直跟著我爹打短工,後來是黨送我上了大學。你想,我能給黨提意見嗎?
可是,袁華這傢伙不知好歹,纏著我不放。我去教研室,他也去教研室;我去食堂,他也去食堂;我回宿舍,他也回宿舍。我真想不通,他一個做黨支部書記的,究竟爲何如此熱衷於煽動群眾給黨提意見?
“好好歹歹給黨提一條吧。”他恳求道:“現在好多人都在給黨提意見,你可不能當群眾运动的尾巴呀。”
“你讓我提什麽?我一條也沒有哇。”
“難道你真的一條也提不出來?我平時見你牢騷話不少。”
“牢騷歸牢騷,我確實抱怨過食堂大師傅像餵豬的,可是說到對黨的意見,我真的一條也沒有。”
“哼,我就不信你一條也沒有。凡是活人,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思想。除非是死人,才一條意見也沒有。”
我挺生氣:“那你就當我是個死人好了。”
“瞧你!我是因為和你關係近,才來徵求意見的呀。”他挺神秘地說:“實話告訴你吧,校黨委交給我蒐集一百條意見的任務------這可是政治任務------我完不成能行?現在就差一條了,你看在老同學份上也得幫我這個忙呀。”
“我確實一條也沒有哇。”
“好哇,你坚决不幫老同學這個忙?”
“這不是幫忙不幫忙的問題,沒有就是沒有。火焰里提取不出水分子,就是這麼個道理。”
他伸手就胳肢我,嚷嚷:“看你提也不提!”
奇怪,這回我居然也做到了面孔如板,紋絲不動。弄得他好沒意思。
“我看你死心塌地真是坚决不提了。”他嚴肅起來,提醒我說:“這可是一個對黨的態度問題。你別忘了自己前不久才交了入黨申請。”
我說:“正因為這樣,我更不能提。”
“你對黨不負責任!懂嗎?給黨提意見是為了使黨變得更純潔、更偉大。”
我不耐煩地說:“別跟我羅嗦這些大道理了。”正好膀胱憋得緊,就去廁所撒尿。
袁華跟進廁所,與我並排站好,也掏出老二撒尿,繼續動員我給黨提意見,否則就是對黨不負責任。
我很恼火,不客氣地反擊他:“我家出身世代赤貧,你家可是個中農,難道我能對黨不負責任?”
他一聽我跟他比家庭出身,也惱火了:“趙凱,我提醒你一句,你的入黨申請書還在我的抽屜里擱著里,發展不發展你,我可是說了算的!”
這不是拿黨票訛詐我嗎?我向他抗議,尿都不順當了。
“就算是訛詐你吧。我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提也不提?”
我氣得頭腦發昏:“好罷,我提!我提!我給你提一條:從今往後,你別再像個討債鬼似地纏著我好不好?就這一條!”
沒想到這一條就夠了------污衊黨的書記是討債鬼------我成了右派分子。
二十二年後,袁華又纏上我了,這回是動員我入黨。
“老同學啊,”他說:“你的反也平了,大學公職也恢復了,副教授職稱也評上了,工資也提升了,老婆也新娶了,孩子也快有了,樣樣都讓人羡慕不已,就缺入黨這事兒了,我願意幫你這個忙。”
我說:“謝謝校黨委袁大書記的栽培。”我站得離他遠遠的,怕他胳肢我。
他靠過來,倒是沒有胳肢我,溫和地說:“怎麼,老同學,你記我的仇啦?你可知道,這二十二年來,我心里也是一直不好受啊。歷史總算過去了,現在條件這麼好,你錯過了入黨機會多可惜。”
我說:“可我不夠入黨資格啊,我這個人身上一點無產階級先進分子的氣味也沒有。”
“誰說的!”他憤憤然道:“難道你這二十多年經受的嚴酷考驗,還證明不了你的高尚情操和純潔人品嗎?你被判過刑,住過勞改農場,下過煤礦,喂過豬,種過莊稼,什麽髒活累活都干過,什麽罪都受過,可你從來沒有任何抱怨黨的情緒。現在你又重返大學教師的光榮崗位,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地為黨工作著,你的表現是有目共睹的!你所做出的成績,是任何人休想抹煞的!你這個人哪,怎麼能說自己身上連一點先進分子的氣味也沒有呢?”
他說得我挺尷尬,我只好胡亂找理由搪塞:“我不會寫入黨申請書啊。”
“你簡直是在和我胡鬧!難道你忘了自己二十多年前就寫過一份入黨申請書嗎?當時,你趴在上鋪,寫得是那麼認真。我睡醒一覺看見你還在寫。我清楚地記得,你寫得那份入黨申請書是全化工系最精彩的一份。你以前那個老婆還夸你文筆真棒,沒讀中文系簡直是屈才了。天殺的,沒想到你一當了右派,她就與你離婚了,還嫁了別人。噢,告訴你,我至今還保存著你的入黨申請書呢,是我前幾天整理書房時,在一部馬列經典里找到的,夾在裡面二十多年,還跟新的差不多。我當時就想到你的入黨問題該立馬解決。喏,這就是,拿去吧,你抄一份新的給我,這份你就保存好,當作永久的紀念吧。”
看到自己前半輩子親手寫的入黨申請書,我呼吸緊促。我那次寫得確實非常非常認真,把明朝以來的無產階級感情全部寫進去了。看著看著,我就掉了眼淚。
袁華見我哭了,伸手胳肢我,我卻紋絲不笑。
他走後,我去廁所拉屎。拉完才發現忘了帶手紙,就毫不猶豫地用那份文物級入黨申請書擦了屁股。這兩張紙畢竟存放了二十多年,紙質發脆,擦起來一點也不爽,稍一使勁就破了。回了家,我用正規手紙又擦了一次。
直到退休,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寫過入黨申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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