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我在太原上初一時,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是楊興先生,他五十來歲,面善心和,學問很好,說話慢悠悠的,嗓音渾厚,很好聽。雨天進了教室,衣服前後胸兩道泥漿,因他的破舊自行車沒有擋泥板,兩個軲轆同時捲起泥漿,一路甩到他前胸後背上,他的邋遢形象曾是同學們嘲笑的話題。
一天,解放軍派到我校的軍宣隊(全稱中國人民解放軍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忽然把楊老師關押在二樓教研室里,派我班同學到他家去取鋪蓋,說是以後他就住在教研室里,不准回家了。他自己的辦公室,頓時轉型為關押自己的牢房了。
我隨三個同學到了他家,見屋裡凌亂,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窮得很,一位面黃肌瘦的婦女呆坐在木板床上,四個衣衫襤褸的小孩嚇得發抖,這才知道楊老師有五個孩子,只有老大剛有了工作。楊夫人有精神病,全家七口靠楊老師每月六十來元的工資維持生活。
軍宣隊關押他的理由,說是查出來他在武漢華中師範學院讀書時參加過國民黨,當時正在清理階級隊伍,凡是參加過國民黨的人都屬於歷史反革命,是專政對象。
軍宣隊選出六名所謂“根紅苗正”的同學,成立了一個看守組,兩人一班,輪流與楊老師住在教研室里,白天晚上監視他。軍宣隊不讓我參與看守組,怕我放跑他,因為我姥爺和父親都是國民黨員,也是歷史反革命份子。
第二天,楊老師就自殺了。
我早上七點到校時,看到教學樓下的水泥地上躺着一個人,走近一看,是楊老師,頭上有一個拳頭大的血洞,臉色灰白,緊閉着雙眼,緊咬着牙關,一臉絕棄黑暗社會的表情。文革中,我見過的死人很多,有自殺的,也有被殺的,見慣了,也就不怕了。我蹲在他面前看了好久,背後的同學互相推擠,差點把我推到楊老師屍體上去。
看守組的同學告訴我楊老師的自殺過程。
他被關起來以後,一直很安靜,看不出來異樣。晚上吃過窩頭和煮白菜,就坐在單人床沿沉默着。軍宣隊令他寫交代材料,他抽出鋼筆,慢吞吞的寫了幾行,就把筆放下了。晚上九點熄燈,他一聲不吭躺下。到了凌晨兩點,同學聽到聲音有點不對勁,爬起來一看,楊老師坐在床邊,已經用刮鬍子刀片割開脖子,右手端着飯碗,湊到脖子血管上,接那流出來的血。血流滿了一碗,溢出來,淌到地板上。
看守組驚恐地大叫起來,找來軍宣隊,軍官立刻吩咐同學用平板車把這個“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的反革命分子”拉到山西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搶救。醫生包紮住傷口,說問題不大,切開的是靜脈,不是動脈。如果是動脈,血會射出一米遠,那就沒救了。
軍宣隊大罵了楊老師一通,又把他拉回教研室,吩咐看守組近距離嚴加看管。那個後半夜,同學們沒人敢合眼,死死盯着他。楊老師仍然保持沉默,表情非常安靜。
到了早上快七點,楊老師從床上爬起來,說要刷牙洗臉,趁着同學們放鬆警惕轉身為他拿臉盆牙刷的當兒,從二樓窗戶一頭栽出去。他是雙手背在身後栽出去的,為得是頭先着地,果然當即撞死了。
過了幾天,我班來了一位臉上長着大片蝴蝶斑的女老師,走路挺胸撅腚,腳步輕盈,就像水上漂。據聞是省軍區某大官的兒媳婦,曾在國家體操隊做運動員,退役後改行做了語文老師。她的錯別字很多,把“浪遏飛舟”念成“浪竭飛舟”,同學們根據她的面部膚色,給她起了個綽號“茄子皮”。
我至今懷念我的楊老師。他的濃眉,他的國字臉,他的慈愛目光,他的屍體模樣,他死去後臉上那副與反動黑暗社會徹底決裂的表情,四十多年過去了,仍然歷歷在目。他見我喜歡古文,曾在教研室單獨教我背誦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他背一句,我跟着背一句,三遍之後,我就會背誦全文了。他說,這是大學文獻派的教學方法,用來訓練學生博聞強記。我後來成了作家,上了北大,楊老師的教誨之恩,終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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