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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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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留守儿童
   

据报导说,大陆目前有接近六千万的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要去远方的城市打工,他们被留在乡下,由祖父母或亲戚照顾,父母每年只回来一两次。留守儿童得不到好的教育,与父母没有感情,没有获得适当的照顾与关爱,常常会造成很多的社会问题。

想起我小时候,父母也因为出外工作,把我跟哥哥留在乡下,而且他们多年没有回去。那时交通极不方便,我的家乡在温州偏僻的山裡,与世隔绝,后山有一条溪流,竹林茂密,从山裡走到小镇要大半天,在山村居住的老小村民,一年也不会下山一次。通常男人出门的机会比较多,有担着扁担,两头的篮裡放一些山裡的土产,如夏天的杨梅,春天的竹笋,早上下山到镇上,下午带一些东西回家。那时候解放不久,我的父母去了香港,只听说香港好远好远啊。怎麽远法? 是他们很难回来,我们不能去的地方啊。他们如果回来也要走好几天,先坐火车到罗湖过关,转几次火车去金华,再转坐汽车到温州市,从市裡回山村还要大半天。也有听说从香港乘火车到上海,再等船期,坐船可到温州。

我们家的房子是父亲在外赚钱起的,一共有三间,大伯家一间,三叔家一间,我们二房住着阿婆,哥哥跟我。厨房大家共用,因为早已分了家,平时吃饭是分开的。阿婆年轻便守寡,父亲托她照顾我们兄妹,所以她对我们特别关照,对其他孙儿女就没有那麽留心了。大伯有过痨病,身体不好,整年没有出息,又有四个子女,粮食不够得靠我父亲寄钱接济。三叔比较年轻,白天种种番薯园,还有杨梅,竹笋等收入。记得阿婆与三婶曾为我哥哥与堂兄打架,她把阿婆推倒地上,擦损了额角,三婶怪阿婆偏心,只爱二房的孙子。她的眼睛突出,有点像牛眼,嘴巴也大,声音尖亮,骂起人来的样子很凶,我一直怕她,很多年后再碰面都不敢亲近。山上出产的东西少,村民整年的主食是番薯,加上青菜,野菜,蕨菜,咸菜,豆腐等,如果能加一些白米跟番薯合煮,已算不错。我们兄妹可以吃白米饭,堂兄姊常常羡慕我们,有咸蛋肉饼配饭,穿上父母寄来的香港衫,被邻居们摸了又摸。他们整年都没有新衣穿,穿着缝缝补补的粗布衣与布鞋。

爸爸妈妈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我对他们毫无印象,也说不上想念。旁人有时候会问:你的父母甚麽时候回来啊? 我们回答不了。也有人会批评:“他们心真狠啊! 放下两个孩子不管!”我在心底不觉得缺少母爱,因为不认识她。听说我父亲是解放时从上海逃难去香港,母亲在我两岁也去了。在我们的木柜上,有一张我父母的放大黑白照片镶在镜框裡,他们永远是一个样,外表光鲜端庄,看来很年轻,父亲穿白衬衫与深色裤,母亲穿一件深色的旗袍。他们不像村裡的乡下人,跟我也毫无相关。别人也曾经问我:想念他们吗? 我只会茫然地看着对方,答不出口。山上没有电,没有电话,收音机;电视还没发明。大陆与香港唯有倚靠通信,一年大概来回几次信。阿婆是文盲,村裡识字的人很少,写回信也要托别人,可能还要给点酬劳。来回寄一封信说不定要一个月。

阿婆是一个包小脚,梳髮髻,整年穿黑色衣服的人,在我的脑海裡,她似乎很老,其实她可能不老,听说祖父很早去世,家裡七个孩子都靠她养,家裡很穷,大伯身体不好,我父亲是老二,十三岁便出门谋生,寄钱回来养家。阿婆默默的带着我们兄妹,让我的父母在外打工,才没有后顾之忧。阿婆寡言少笑,我不记得她说过的任何话或笑脸。有一张她跟我们一起拍的照片,她,表情肃穆,穿黑色旗袍,梳髮髻,哥哥五六岁,站在她右边,我可能三岁,坐在她左边一张高高的小椅上,眼睛瞪的大大的,天真无邪! 那张照片如今仍保留着,是我父母在香港天天看,却没法见面的儿女吧!我至今还想,照片在那裡拍的?我们如何去镇上?是我三叔叔抱着我吗?可是我阿婆小脚,如何走到镇上?难不成还有轿子抬她去?可惜如今我能问的人都去世了。阿婆后来生病,没有看医生,她死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十多岁,不知是甚麽病死的。

父亲从香港赶回来办丧事,那是我头一次看见他。还真像照片裡的他,长条脸,头髮三分二梳向两鬓,涂了凡士林很亮,皮肤白皙,穿白衬衫黑长裤,黑皮鞋,跟村裡人打扮不一样。父亲给祖母做了七天的丧事, 邀来几位穿黄袍袈裟的和尚,带头的披着镶金红披肩,父亲获得了孝子的美名,我们家的亲戚来了很多,这桩盛事还被拍下一些照片,所以我才记得,我常常疑问,那时已解放了,何来寺庙与和尚? 我当时六岁,在慌乱中很是害怕,却又说不出口。父亲忙进忙出,没有时间跟我们兄妹讲话,而且他很快离开,又回到照片裡头。

阿婆走后,山区没有学校,我哥很快被送去小姑妈家住,后来他先我去了香港。我被送去姨妈家,从此兄妹分离,一直等我去香港后才见到他。姨妈婚后一直没有小孩,起先我因为不认识她而害怕,甚至还躲起来不想去。她只有二十多岁,长的很清秀,说话轻声细语,梳两条辫子,我跟她与姨父合拍的照片,他们夫妇的外表都不错。她对我像自己的女儿,让我很快就喜欢上她,我也开始上学,认识很多邻居小朋友,靠着我爸妈每年寄来的钱,小姨家的生活比山村要丰盛多了,起码大家都有米饭吃。院子的前面常有邻居来来去去,屋旁不远便是一条小河,每天去担水或洗衣的妇女,喜欢一起聊天。姨妈一直有一个心结,结婚多年没有怀上孩子。我矇矓中听过她暗中去庙裡求子,也吃过中药,可惜她都没有成功。她甚至说希望把我留下当女儿,我心裡很愿意,因为我对父母完全不认识。

国内先是大跃进,后又是办食堂吃大锅饭,连年灾荒,农产歉收,很多农村的人要吃野菜树根,甚至树皮。也许是命运注定我一生要离乡别井,十岁那年,我的父母安排了我跟一位去香港的同乡人离开家乡,先是去广州,后来转澳门,我们跟蛇头偷渡去香港。当时的我懵懵懂懂,不知走甚麽路线,只是跟着大人走,忘记了带我出去的人是谁,偷渡时的惊险与艰难,如今印象模煳。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都市,被蛇头送到父母身边,纔知道偷渡已成功,自己已身在香港。

我很能体会留守儿童的苦衷,他们在乡下得不到好教育, 也没有父母在身边照顾。有些就算被父母带到城市,没有户口不能进正常的学校,如蟑螂老鼠般在夹缝裡长大,好像永远低人一等,等待他们的是与父母同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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