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故事
林晓
曾经想过,我这一生中有过几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刻。第一次是小时候在家乡的新河里游泳,那时刚刚学会换气,一不小心滑到了深水区,忽然失去的控制的能力,喝了几口水后,就再也没有知觉了,最后是被和我同去的邻家大孩子一把拉了出来,在岸边吐了许多水后,才清醒过来。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发生在知青时代。其中第二次是那一年农场办了一个压板厂,搅浆机常常会漫出,于是我想用自己的半导体知识搞一个自动开关,那一次是星期天时我一个人去了压板厂的车间,爬上搅浆机,想试一试我的偷偷用一个三极管放大电路制作的自动继电器,却无意中触到了220伏的交流电线一处裸露的部分,那一次把我打得一阵麻木,浑身一愣一愣的,幸亏没有粘上去,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坐了整整有十分钟,才从搅浆机上下来,后来再也没有把这个革新搞下去,也不敢把这个故事告诉任何人。
然而让我记忆最深刻的还是第三次,那是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我从大洼工区被调到了场部,担任场里广播电器的维修员。在没有维修工作要做的时候,我们场部的工作人员也要和其他知青一起下地干活的。通常我们的活都是和西山工区安排在一块的。可是那一段时间却是例外,场里的书记让我们去大洼的砂矿挖沙,据说这个沙矿是场里能撞钱的几个摇钱树之一,但渐渐的,浮在地表的黄沙已经被挖完,再往下去,就要揭去上面覆盖着的厚厚土层,而这样的土层越来越高,最后高达十米左右。那正是农忙季节,工区已经抽不出人手,于是就把我们场部的预备队用上了。那一段时间我们早出晚归,早上场里的拖拉机手方小元把我们一车场部的知青拉到沙矿,中午我们自己起火烧饭,一直到太阳落山,才扛着大锹,十字镐,以及扁担土框疲惫地回到西山。活是很累的,但好在都是场里知青的精英,又正值青春时代,男女搭配,说说笑笑,倒也十分的快乐和亢奋,那是一个荷尔蒙初萌的岁月,许多爱情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然而知青们毕竟对于这样的砂矿工作没有经验,为了能看到成绩,大家不是一层一层的水平地剥去土层,而是一片一片的垂直削去,这样的结果是削去的部分就可以立即挖取矿砂,大家都说这是立竿见影。终于有一天,这种取土方法让我们看到了恶果。那天下午,距离收工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小时了,知青们散布在几乎垂直的土层的各个点上,一边挖土,一边说笑,谁也没有感到危险正在悄然而至。那一天,我所站的地方处于土层的中间位置,距离地面和土层的顶部大约都有五米左右,忽然间,我觉得有一些土粒在我的身旁絮絮撒落,开始我也没在意,以为是上面有人不经意铲下的。又过了几秒钟,发现这些土粒似乎是在有规律的下落,也就是转念间,一个可怕的阴影在脑海里闪过,难道是要塌方?这种念头让我环视了一下周围,我身边的好几个知青都站在我的下方,如果塌方,他们和我一样都将全部被埋没,后果不堪设想。一种恐怖的感觉让我突然大喊了一声“快下来,可能要塌方”。知青们听了后,都将信将疑,但还是随着我跑了出来。就在所有的人都撤出后不到十秒钟,“轰”的一声,近百立方米的土层从上到下,崩然塌下。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面如土色。
我们的那天的工作并没有结束,事实上,由于崩塌的土方,倒让我们的揭土工作更加顺利。人们在一阵惊恐以后,一边继续揭土,一边带着侥幸和后怕的心情谈论了许多“如果”,其中包括如果我们中的几位牺牲后会不会成为烈士和谁会被追认为党员等等。因为没有人伤亡,这个故事在被谈论了几天后,渐渐的就被人们淡忘了,也包括我自己,直到许多年以后……。
让我再次回想起那个生死时刻是因为在美国看了一部关于知青的电视连续剧以后。那是描写北大荒知青故事的,一部题为《爱在冰天雪地里》的二十集电视剧。剧中有一段上海知青李进和钟阿妹的爱情故事。钟阿妹是一个出身不好,会拉小提琴的美丽温柔的上海女孩子,后来阿妹在她和李进即将结婚的那天晚上被狼群咬死了,而李进则因为写了一首知青怀乡的歌曲被关进了监狱。李进是在四人帮被打倒后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在考上大学即将离开北大荒时他来到钟阿妹的坟上,嚎啕大哭着说道:阿妹,我们都走了,你却将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了。那一刻我的眼泪和李进流在一起。也正是那一刻,让我再次想起了那个知青时代与死神接吻的片刻。我想,如果那一次我没有把落下的土粒当回事,或者发现的稍微迟了几秒,我和我们中的几位也会和钟阿妹一样永远地长留在我们插场的那块土地上了。如果那样的话,其他的人们还会记得我们吗?
那一年和我一起挖沙的几位场部知青如今都已经天南海北了,其中侯爱月考上了小庄师范,戴小红当了医生,克谦成了教授,其余的也都各奔东西,也许谁也不记得那件事了,或者谁也没有觉得那一刻与后来人生岁月的辉煌与蹉跎都曾有着“TO BE OR NOT TO BE”的逻辑关系。然而自从那次看完电视剧以后,我却再也忘不了那个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刻。我感叹人生的幸运和毁灭原来只是在弹指之间,我后来的一切原来只是上帝在那一刻的垂青。而那一刻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教我惭愧,教我谦恭,也让我在抑郁时想到生命的无价。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朋友的宴会上遇到了当年知青的团委书记孙荣誉。荣誉比我早到农场一年,是我们三百多知青中的三个党员之一,也曾是根正苗红党的培养对象,可惜后来时运不佳,被高考浪花淘汰,接下来是回城,下岗,经历了那一代知青最无情的岁月。那一次见到他时,已经十分的苍老,牙也掉了不少,头发都白了,工作则是在一家公寓当守门人。酒过三巡,荣誉和我都有了醉意。我猛然记起荣誉当年也曾是去挖沙的场部知青之一,就问他可曾记得那一次土方崩塌之事。荣誉带着酒气,似乎并不经意的说道,怎么不记得,人都撤下后,我去抢大锹,被你一把抓住,说话间土方就下来了,那一次要不是你的一声喊,就要出好几条人命了。
我忽然很感动,多少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除了我自己以外还有人也记得那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和荣誉分别的时候,和他紧紧拥抱了一次,不知是感激还是怀旧,总之觉得分外的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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