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滨

这几天的网络新闻，国内的一个热门议题是杭州垃圾焚烧厂选址遭到附近的老百姓抗议。 这几天美国的主流新闻也在报道加州的一个叫“Huy Fong Foods”的工厂遭到居民抗议，居民要求该厂关门或搬迁一事。 这件事还真和我们华裔有关。 中美两国的地方政府都在设厂选址的问题上遇到了麻烦，都遭到百姓的反弹或抗议。 中国那边据说特警都出动了。 美国这边虽然没出动特警，却也惊动了加州和德州这美国的两个大州的政要。

关于杭州垃圾焚烧厂那件事，我不敢乱说。 但美国这事件，我却有所闻有所知。 一开始看到媒体上说这件事，我二话不说赶紧去中国店买了两瓶越南蒜蓉辣椒酱储备起来，以备万一。 买辣椒酱？ 对！ 那不是买来参加街头恶斗的，而是吃的！ 提起蒜蓉辣酱，您也许会以为那不过是个家庭作坊小生意，能赚几个钱？ 最多不过是“老干妈”的规模，犯得着两个州的政要们去操那份闲心吗？ 要知道德州是美国500强企业最为集中的一个大州，而加州每年的GDP就多于许多中等国家。 一个蒜蓉辣酱工厂算啥啊。 这您就错了，这一起工厂选址纠纷所牵涉的汇丰食品公司（Huy Fong Foods）的产业链的上端有加州当地的数百椒农，下端有成千上万家食品公司和餐馆，更有几百万亚裔美国人，甚至很多美国主流社会的食客，影响可大呢。

这里面还有我们华人的一个传奇故事。 说起来话长，39年前美军撤出南越后，西贡（今胡志明市）陷落，越战结束。 夺取全国胜利后，越共和老东家中国翻脸，把上百万的越南华侨不是给杀了就是剥夺财产，或者扔到大海里喂鲨鱼。 中国曾派出巨轮把华侨一批批接回去。 有些华人在海上躲过鲨鱼和越共巡逻舰的追杀，历尽艰辛辗转到了美国。 这其中有个华人叫陈德（David Tran），广东潮州农民的后代。 35年前陈德来到洛杉矶，靠领难民救济金安下家来。 两年后这个华侨发现当地的泰国餐、越南餐以及中餐都缺少一种可以被食客普遍接受的辣椒酱。 这位在西贡的一个辣酱作坊里打过小工的华侨比较了各国辣酱的特点后，独创了他自己的辣酱，注册了“Huy Fong Foods”（汇丰食品公司），并以“Sriracha”商标开始投产。 汇丰是他坐船逃到美国的那艘台湾货轮的名字。 这种辣椒酱看起来并不十分特别，不过是新鲜红辣椒、盐、醋、大蒜、水和糖的混合物，类似于泰国辣椒酱。 但他的工艺和配方十分独特。 在银行拒绝了他的20万美元的贷款申请后，他用家庭的全部积蓄5万美元，开始作坊式的小批量生产，自己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四处兜售他的辣椒酱，很快他的产品受到多家餐馆的青睐。

几年后这个手工作坊的营业规模赶不上需求，在1986年他开始工业规模的机械化生产，在洛杉矶郊外的一个叫“Rosemead”的小城修建了一个中等规模的辣酱工厂，生意如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订单如雪片般地飞来。 一开始那种辣酱不过只是深受亚裔美国人的欢迎，很快美国的主流食品工业也开始重视其产品。 从炸鸡到薯片，从Applebee到Subway，许多主流社会的食品都把“Sriracha”辣酱作为调味品之一，在美国各大超级市场的货架上都可以看到这种辣酱，以至于陈德的Rosemead生产线远远不能满足市场的需求。 2012年，汇丰食品在洛杉矶远郊的另外一个小城温黛尔（Irwindale）建造了一个面积达6万平方米的现代化厂房并投产，其产量是原工厂的3倍。 就在这个时候，噩梦开始了。

温黛尔的居民们的鼻子大概特别敏感，闻不得半点辣酱的气味。 而陈德的辣酱工厂一天到晚都散发出一点辣椒的气味，这让一些当地的某些居民十分反感。 有些居民抱怨闻到该辣酱厂的气味后会烧心、咳嗽、哮喘，甚至“流鼻血”。 一开始只是四家居民零星的抱怨，后来演化成为十几家民众联署呼吁书。 事实上，在陈老板把他的工厂设到温黛尔之前，温黛尔的市政当局还花了不少力气去笼络陈老板。 但看到居民反对汇丰食品工厂的舆论如此认真，市政当局官员为了今后的选票，也不得不拉下脸来，代表选民们起诉汇丰，就和当年的越共那样翻脸不认人。

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单独因为食品气味而不是其它问题而遭受起诉的案件。起诉方并不知胜算如何，于是他们到EPA（环保局）叫苦连天，希望EPA勒令工厂关门。 EPA数次派人到温黛尔那个辣酱工厂，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查出半点违规，因为辣椒的辣味和玫瑰香味以及奶酪的臭味一样是不能算为环境污染的。 汇丰工厂也邀请记者去厂区自由拍照，记者看到的是一尘不染的现代化工厂，甚至闻不到辣味。 经过数次听证和双方的法庭辩论，2013年11月27日，洛杉矶的一个高等法院（Superior Court）法官在拒绝了关闭工厂的请求后作出裁决：汇丰食品工厂必须减小其生产规模，就辣椒气味问题进行整改，并限期和抗议群众达成协议。 这所谓的整改以及达成协议其实就是要把这个辣酱工厂撵走，一劳永逸地解决当地居民的烦恼。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判决不但激怒了当地的椒农，也惹恼了下游的批发商。好在辣酱生产高峰季节已经过去，并没有对去年的总产量造成巨大的冲击。但这给加州这个工农业大州的脸上抹黑。 加州一些政客开始站在陈老板一边，竭力挽留陈老板，为他四处奔走并提供法律和舆论上的援助。 这时候德州的政客乘虚而入，不失时机地来到陈老板的办公室，苦口婆心地劝他把生产线搬迁到德州去，并许诺种种优惠，保证不会发生加州这样的抗议事件。 其实德州的政客们根本不需要花一分钱就可以白送给陈老板许多好处 —— 德州的环保法以及各种法规对企业没有那么多的约束，远不像加州那样苛刻，可以说德州是企业的天堂。 这也就是为什么德州拥有全美最多的500强企业。

本周一（5月12日），以德州众议员Jason Villalba, 参议员 Carlos Uresti, 众议员 Hubert Vo为领队的一行政府官员视察了温黛尔的汇丰工厂。 作为一种姿态，汇丰工厂前挂起了一面德州州旗。 这一搬迁案叫德州的政客们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陈老板有些动心了，这之前他来到德州考察了好几次。温黛尔市政当局也有些后怕了，一再拖延关于汇丰食品公司是否“公害” （public nuisance）的表决。 如果是公害，那么辣酱工厂就必须搬迁。 这个案件迅速成为美国主流新闻的热门话题之一。

除了德州的政客一再大献殷勤，其它至少有10个州的一些政客也蠢蠢欲动。他们来到了陈老板的办公室，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拉拢陈老板去本州建厂，许诺出种种优惠。 为什么陈老板的工厂如同香饽饽一样受到各地政客们的青睐呢？ 这是因为他的两个生产线高峰时每个小时灌装大约10000瓶辣酱，去年他的辣椒进货量就超过一亿磅，就这还不够，这也没算其它原料（食醋、蔗糖、精盐等）的进货量。 而且这个规模还以2位数的年增长率在扩大。 这是实打实的就业机会。 陈老板只用新鲜的辣椒做辣椒酱，辣椒采摘下来后往往6个小时内就送到生产线上切碎-研磨，这就要求工厂附近有充足的辣椒供应源，也就是说工厂不能离椒农的农田太远。 这样一来，工厂附近的农民们就跟着陈老板发了。 这不是简单的一个工厂的搬迁，而是整个产品链的搬迁。 对于政客们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拉选票的良机。

陈老板是不想搬迁的，因为即使工厂在德州建起来了，附近的农民也未必能够那么快地改农田为椒田。 那是一种朝天椒和美国当地的Jalapeno的杂交品种，最适合加州的气候，所以搬迁总会造成减产的，减产就意味着提价，而提价必然会为竞争对手提供良机，乘虚而入。 而且他在加州居住了35年，和椒农们以及附近的食醋作坊的小老板们建立了一种长期的合作关系，感情上难以割舍。 但是如果温黛尔的市政当局确认辣酱工厂的气味为公害，他们就是不搬迁也不行。

这件事本来不过是很简单的居民和工厂的纠纷，但在法院的一纸裁决后迅速成为一个政治事件。加州的民主党和共和党都不想为此事背上黑锅，成为政敌的诟病。 洛杉矶郡共和党总部，洛杉矶的民主党众议员Tony Cardenas ，还有民主党的州参议员Ed Hernandez（就是那个提出SCA-5的参议员）联合起来向温黛尔市政当局施加压力。 参议员Ed Hernandez形容汇丰食品为“闪亮的新星”（“shining star”）。

美国关于加州模式和德州模式之争早已公开化。加州是民主党的票仓和大本营，德州是共和党的票仓和老窝。 两个州都有惊人的业绩。 德州政府近年来以强悍的姿态向加州大举进攻，试图吸引加州的企业搬迁德州，打出一套套组合拳。 加州毫不示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谣传丰田汽车的美国销售总部要从加州搬迁到德州达拉斯附近的Plano，如果此事成真，那么对加州的就业率会有相当的冲击。 所以加州的政要在努力避免。 汇丰食品如果搬迁到德州，虽然对于加州的经济并不会带来很大的冲击，但重要的是心理上的冲击。 所以，这个辣酱工厂搬迁纠纷迅速成为民主党和共和党的一大心病，加州的两党都不愿该工厂搬迁德州。 德州的两党在这件事上也是高度一致，都满心希望陈老板来德州落户办厂。

陈老板已经在其工厂安装了一套空气过滤装置来淡化辣椒的气味，6月1日投入使用。 昨天（5月13日），陈老板宣布将认真考虑在德州设分厂。 与此同时，汇丰食品的工人及其家属，还有当地的椒农以及相关的产业链上的许多从业者联合起来，抗议温黛尔市政当局的粗暴干涉，希望汇丰食品不搬迁。 但是当地的反辣椒气味的一些居民不甘示弱。 最后鹿死谁手，我们拭目以待。

这件事的双方虽然水火不相容，但斗争的方法是理性、和平的。 双方都聘请了律师而不是武功高手，在法院而不是街头一决雌雄。 这背后也有政治利益的博弈，但也是理性的和守法的。

看来俺暂时不必担心辣椒酱的短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