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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红颜的闺坊故事【五】妯娌小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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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娥去上海之后,仲老爷在香港跟他的子女们分了家。
五十年代之前的香港相对于当时鼎盛繁华的大都市上海来说,仅是一个英国在东亚地区的殖民地小城市。在四十年代后期和五十年代初期,因为大陆政权的改变,大批的内地居民涌入港岛,一时间楼房居所供需失衡,尤其是上海移民居住的密集地太子道和北角,楼价租金更是伺机高涨。仲鹤汀一家三代十几口人挤挤攘攘地住在 一栋三层楼的小洋房里,个人的私密空间几乎无法存在,谁想要吃点新鲜独食,谁早出晚归或者出门几天,也会引起一阵风吹草动。
润之如今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泓之的女儿也快一岁了,鸣之的太太杏蝶却一直没有身孕。 平时闲来无事,杏蝶常常逗几个孩子玩,买些玩具糖果饼干给他们。这天润之的大儿子霖乎放学回家,嫌厨娘准备的点心不合口味,就想到婶婶那里去打牙祭,他的 两个弟妹像小跟屁虫似的马上紧紧跟着他,一路上还唤来了他们的小叔叔曦之。
不巧杏蝶这时不在家,男孩们便拉开杏蝶平时放零食的五斗橱玻璃屉,伸出小手从一只盒子里各拿了一只裹着花花绿绿玻璃纸的巧克力,忽听背后哐当一阵声响, 转身一看,小妹妹雪芙正对着地上一堆砸碎的瓷屑发愣。原来是雪芙看见婶婶杏蝶的床头柜上新摆了一只可爱的瓷娃娃,女孩子天性中喜爱小娃娃的神经被触动了, 她不禁跑过去摸摸动动的,不小心将瓷娃娃摔倒在地板上。此刻她见大哥霖乎对她虎起了脸,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快走!”霖乎喝了一声,四个小孩子一溜烟跑出了杏蝶的房间。
鸣之夫妇回到家,杏蝶一眼看见瓷娃娃被打碎在地,顿时七窍生烟,正要去叫仆佣来责问,却听鸣之在说:“五斗橱的玻璃屉门侬哪能没关好?我差点就要撞上去。”
杏蝶走过去一看,见屉里的巧克力盒子也是开着的,气急道:“侬怪我啊,侬来看看瞧,我的瓷娃娃也被敲碎了。哼,一定是侬的几个宝贝侄子闯的祸,恐怕曦之也有份。”
鸣之说:“要怪就怪侬有事没事带这些小人进来白相,侬既然欢喜伊拉,现在又啰嗦些啥?”
“啊?侬讲我啰嗦啊?我专心诚意跑到黄大仙祠去请来的瓷娃娃碎脱了,罪过伐?”杏蝶说着嘤嘤哭了起来。
鸣之忙伸臂搂住她:“好了啦,碎也碎了,那就算了吧,瓷娃娃泥娃娃的,侬还真像个小囡呢。”
杏蝶伏在他的肩头泣泣噎噎说:“人家不是想帮侬生一个小囡吗?这只瓷娃娃是请大法师在道场开光加持过的,我是托了人情才请到了呀,多少不容易。侬倒一点也无所谓,我晓得侬心里想讨个小老婆,可以让伊来帮侬生小囡。”
“又要瞎三话四了,老是小老婆小老婆的,侬是在往我心里撒种子啊。小老婆真的来了,要怪侬自家不好。”
“啥,侬讲啥?侬这坏蛋,侬敢呶。”杏蝶不依到,握起小拳头捶鸣之的肩膀。
“好了啦宝贝,我老早讲过,家有丑妻万事足,我已经万事足了,侬还要哪能?一道去跳崖,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好伐?”
“啊,侬讲我难看?侬去寻一个比我好看的人来呀,侬去呀。”
“切, 一点幽默感也没有,侬憨还是装憨啊?”鸣之说着,亲了杏蝶一口。
杏蝶身体一软,嗲声说:“晓得我憨,做啥还要欺负我?”
“我是宝贝侬,晓得伐。嗳,我正要告诉侬呢,我已经联系到一个专门看不育症的名医了,约好下个礼拜三阿拉两个人一道去检查身体。”
“真的啊?侬哪能早点不讲呀?侬的身体也要检查吗?”
“我现在不是讲拨侬听了吗?医生讲男女都要查的,才能对症下药。观音菩萨要拜,科学也要应用,阿拉双管齐下,小囡保证会有的。”
杏蝶不禁噗嗤一笑,将脸凑近了鸣之,说:“嗯,香香。”
鸣之吻了她一下,说:“嗳,侬要不要像大阿嫂一样生个三个四个呀?”
“去去去,想得美。住在嘎小的鸽子笼里,小人哪能养法呀?嗳,我倒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搭我讲,伊的亲眷要去英国居住,有一幢小洋房要出售,问我要伐,现钞成交价格优惠。”
鸣之正要说话,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碧纹挺着大肚子带着三个孩子来了。
“立立好,给爷叔婶婶赔礼道歉。”碧纹对孩子们说。
杏蝶说:“嫂嫂,侬做啥啦?”
鸣之也说:“小人嘛,哪里有不调皮的,我看伊拉已经算得乖了,比我小辰光好得多。”
“弟弟覅响,小人闯了祸我才晓得了,是我规矩没做好,我已经罚他们立壁角检讨过了,现在让伊拉来向爷叔婶婶赔礼道歉。” 碧纹说着,将孩子们推到杏蝶跟前。
几个小人垂手低头,一起开口说:“爷叔婶婶,我们错了,以后不会随便到婶婶房间来,自说自话拿东西吃了。”
杏蝶心里的懊恼气一下子扫除一大半,这时候雪芙又跑过来拉着杏蝶的手说:“婶婶,我陪侬一只娃娃吧,我有老多压岁钱。”
杏蝶笑了,蹲下身将雪芙抱起来,说:“拿侬卖脱也买不回来这只娃娃了,这娃娃是请大法师开过光的娃娃啊。嗯,要么侬来做我的娃娃吧?”
“好的呀,只是,只是……”雪芙皱起眉头。
“只是啥?”杏蝶问。
“只是我太大了,夜壶箱上坐不下呀。”
大家听了笑了起来。碧纹说:“笑归笑,婶婶这瓷娃娃还是要陪呃。”
鸣之说:“好了啦,嫂嫂还真的计较起来啦,覅嘎小气好伐?”
碧纹说:“弟弟,这不是计较。是为小人立规矩。真的,这是一定要赔的,法师的费用我来出。”
杏蝶说:“嫂嫂,算了啦。唉,只怪窝里房间太小,否则这个瓷娃娃哪里会放在夜壶箱上涅?”
大家沉默下来,鸣之说:“我带小人出去转转。”
杏蝶说:“覅走太远哦,马上就要开夜饭了。”
鸣之带着侄儿们走开后,杏蝶对碧纹说:“嫂嫂,侬再坐一歇,我去拿点零食来吃。”
碧纹也不客气,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来,说:“好呃,侬有话梅伐?我想吃一只。嗳,一怀孕,我这只嘴巴就蛮馋的,老是想吃些上海的蜜饯。”
“现在哪里吃得到上海的蜜饯?广东人做的话梅不好吃,我是不买呃,有只橄榄咪道还可以,嫂嫂尝尝看,欢喜的话等一歇带转去好了。”
“带就不用了,自从有了小囡,我已经不大弄零食吃了。嗳,婶婶,这个礼拜天阿拉教会请到一个大名鼎鼎的牧师来布道,侬跟我一道去听听好伐?”
“嫂嫂,我已经去祠庙拜佛了呀,人是不可以一只脚踏两只船,那么到死的辰光不晓得归哪个神收管。那么我要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了。”
“妹妹,不是这样讲呃,其实世界上只有一个神嗳。阿拉牧师从前一家门都是佛教徒,后来才皈依耶稣教呃。妹妹啊,信耶稣和拜佛祖是有点不一样的呢,耶稣教徒每个礼拜天都要去教堂做礼拜,教徒之间也都是以兄弟姐妹相称相待,好像自己人一样,大家互相帮助,分享友爱。”
杏蝶说:“嫂嫂,侬晓得我自由散漫惯了,不像嫂嫂这样心定。嫂嫂侬真是虔诚啊,有了身孕还坚持去做礼拜,辛苦伐?”
“妹妹,其实我一点没辛苦,做礼拜我是真的开心呀。这次我怀了老四,不晓得是那回事,老是觉得心慌气急,睡眠不好,胎位也不正,但我每次去做礼拜,牧师和兄弟姐妹手拉手一起为我祷告祈福,我的心就安宁宽舒下来,回家后精神也好了,觉也睡得香甜,前两天去产检,竟然胎位也正了。嗳,我晓得这是神听了大家的祷告 在怜悯我嗳。”
“真的呀?神每个人的祷告都会听?”
“是呀,世上每个人,每件事,神无所不知,只是神有神的选择和安排。不管哪能,只要侬真心实意敬拜神,神一定会赐大爱的。神是天父,天父造了人,总归是最爱他的子民的呀。”
这时吃饭的铃声响了,杏蝶说:“嫂嫂,阿拉下去吃饭吧。”妯娌俩人牵着手一起朝饭厅走去。
仲府如今的饭厅也兼作客厅,实用为主,并不奢华。墙壁上散挂着三两幅图画,进门右首靠墙是一只转角皮沙发,茶几上立着一只蒂芬妮彩绘玻璃 桌灯,家里无论谁的朋友客人来了,通常被引到这里来喝茶聊天。左首沿墙立着一只西式胡桃木大橱柜,玻璃橱门,里面陈列着英国皇家道尔顿的骨瓷餐具和咖啡具,另有几件精致的水晶摆件点缀其间。餐具是杏蝶的娘家陪嫁,平时并不用,只放在柜子里做摆设。橱柜前面是一张胡桃木的大餐台和配套椅子,天花板上垂下一只水晶吊灯。往后另摆着一张折叠小圆桌,只在开饭时才摆出来让小孙子们坐。
曦之按辈份该坐大餐桌,但他宁可和年龄相仿的侄子们坐在一起。这会儿他则是坐立不安,一边机械地望嘴里扒着饭粒,一边不时地朝姐姐胭之溜一眼。胭之也是食不知味,满脸愠怒。
鹤汀看在眼里没有言语,等大家吃完饭散开后才叫住胭之问道:“胭之啊,侬今朝哪能吃得嘎少?人好了嗨伐?”
胭之指指着曦之说:“爹地,侬去问曦之。”
曼筠说:“又哪能了?侬比弟弟大许多,怎么老是跟弟弟鸡狗鸡狗的?”
胭之说:“妈咪总归是包庇弟弟,侬就是重男轻女。”
鹤汀说:“胭之,不可以顶撞妈咪,有话好好讲,到底发生了啥事体?”
胭之涨红了脸,说:“曦之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只酒心巧克力,偷偷摸摸在房间里吃,一口咬下去吃着老酒,那么马上呕出来,拿我的跳舞裙子弄龌龊了。”
曼筠说:“嗳呀,我搭侬讲过好几次了,覅到处乱掼衣裳,侬就是不听话。”
“我不管,我再也覅搭曦之住了一间房间里了,我不要。”胭之说着,扭转身蹬着重步离开了。
曼筠问曦之:“巧克力哪里来的?”
曦之支支吾吾说:“二阿嫂的。”
曼筠听了一声不响,牵着曦之回到自家房间。这间房间是这栋小屋的主卧室,还算比较宽敞,有一只三人座的大沙发,曼筠唤仆人进来在沙发上铺了一床被褥。
鹤汀看见,忙问:“侬准备让曦之睏沙发?”
曼筠叹口气说:“哈尼,侬看刚刚胭之吵是吵得唻,曦之要是过去伊又要作煞了。”
鹤汀想,自家的四个儿子性格倒还温和,两个女儿却是一个倔,一个躁,都是一意孤行的主,难道确实是因为她们从小受宠太多?他想起惠桢曾劝他不要无原则地娇宠女儿,当时他是一笑了之,现在看来规矩还是要做的,免得她们将来在外面不是讨人嫌,就是自吃亏。
“曼筠啊,我看胭之的脾气要改一改,侬也不要样样式式依着伊,对伊没好处。”
“好吧,格么我送曦之过去吧。”
“床已经铺好了,今朝就算了罢。”
“噢。”曼筠答应着,顿了顿,又低声说:“哈尼,我在想,曦之马上就要七岁了,老是搭姐姐住在一间房间是不太合适。上次秀娥姐姐来信讲不回香港了,是不是可以拿姐姐的房间腾出来给曦之住?”
鹤汀听了一声不响。
这时候,鸣之夫妇来了,他们向父亲请求搬出去另住。
“为啥呢?” 鹤汀问。
杏蝶说:“爹爹,鸣之现在公务忙,夜里看文件常常要看到半夜里,早上又是一清早就要起来去上班,不像大哥和三弟上班时间比较活络。阿拉一直怕吵到大家,正巧我一个朋友有房子空出来,那里离鸣之的办公楼也更近一些。”
鹤汀听了一声不响。正静默着,润之来了,竟然也是来请求搬出去住。
“爹爹,本来我三个小鬼就够调皮捣蛋了,老是烦扰大家,碧纹马上就要生老四了,姆嬷又不在,碧纹的意思是阿拉搬出去住算了,免得小毛头吵得屋里鸡犬不宁。另外,碧纹教会里的朋友要来探望帮忙的话,他们进进出出也更方便一些。”
鹤汀听了一声不响。
曼筠说:“倷三个小囡蛮乖的,没有影响到啥人呀,住在一起曦之也有个伴。”
润之笑了笑,不再言语。
鹤汀对两个儿子说:“倷先回去吧,让我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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