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栓忙道:“少爷,有什么话躺着说不好么?你还输着液呢。”
李兆鸣又笑了笑:“没事。坐起来说话顺畅些。”说着用一只手撑着床,自己要坐起来。铁栓忙扶住他,只觉得他肩胛上的骨头都突了出来,自从龙小姐成亲前那天离开他,还不到一个月,人就瘦成了这个样子。
李兆鸣靠在床头上喘息着闭上了眼睛,铁栓知道他刚坐起来头晕,便站在床边轻轻把被子替他掖好,又拿起椅子上搭着的睡袍披在他肩上,这才留意到床头桌上放着一张薄纸,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铁栓知道是电报,定睛看时,只见那上面写着:“ 李博士启 拟与忆梅于十月初一日抵京看望兆鸣”几个字,落款是杨正非。原来是龙小姐要来。
“杨先生和…杨太太过两天要来北京看我。”李兆鸣的声音很平静,铁栓却觉得说出“杨太太”三个字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正不知说什么好,李兆鸣指了指床边的椅子:“铁栓,我想和你讲讲我与…龙小姐的事。”
铁栓愣了愣,只好依言在椅子上坐下,正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李兆鸣却已经平静地讲道:“你可能还不知道,龙小姐是我订过亲的表妹。我的母亲,是她的亲姑姑…”
除了忆梅发现《寻音诗册》的事,他把自己和龙忆梅的全部纠葛都告诉了铁栓。他说的,有些是铁栓知道的,有些是他已经猜到的,还有些是他想都想不到的。听李兆鸣讲到最后,铁栓只有暗暗叹息,他的少爷真是天下头一个好心人,也是天下头一个专门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人,嘴里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屋子里静得只听见输液瓶里药液有节奏的滴答声,和李兆鸣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铁栓,你也许觉得奇怪,我为什么选择来山西,为什么选择住在李园?” 李兆鸣的视线投向很远的地方,似乎在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也许知道安徽巡抚恩铭是怎么死的罢?他其实并非同盟会第一个想暗杀的巡抚,只不过是最倒霉的一个罢了。”
“少爷你…你是同盟会派来暗杀龙巡抚的?”铁栓小声问道。
李兆鸣挑起嘴角笑了笑:“不是。我当时自愿来山西,是因为考虑到这种事情可能会发生在龙巡抚身上。他…毕竟是我舅舅,忆梅的父亲。”
铁栓的嘴巴张开了半天都没能合拢:“那,少爷你,是,是来保护龙巡抚一家的?”
“我当时只是想,”李兆鸣静静地道:“我如果留在李园,和龙海心交好,那么,山西同盟会倘若对龙巡抚有什么行动,就一定会派我执行,那么,在这件事上,我的意见可以或多或少影响陈西陵。何况,我也不放心……”他终于还是无法说出她的名字。把头靠回搭在床头的软枕上,他疲惫地笑了笑:“正非早就说过,我其实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犹豫了半晌,铁栓方大着胆子道:“少爷,依我看,世上没有几个比你聪明的人;你就是从来都不替自己着想。你想做的事不是都做到了?如今山西和平光复了,龙巡抚一家也都好好的。”只有你自己给龙巡抚的儿子打成了重伤。这句话,铁栓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丝苦涩的笑容掠过李兆鸣的嘴角,他的眼睛却仍然看着很远的地方:“铁栓,你真的这么想么?在世人的眼里,龙家到底是好好的,还是被我弄得家破人亡了?”
“家破人亡?”铁栓又楞住了。他本来是个不爱琢磨事的人,再加上日夜专心照顾李兆鸣,何曾想到这个?现在李兆鸣这么一说,铁栓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幅图景:太原不可一世的龙家,如今就算不是家破人亡,败家的势头人人都看得出来:龙家的男人,丢了官不说,龙巡抚一病不起,龙海心进了大牢;龙小姐呢,放着一门好好的亲事不做,偏偏要跑到京城和这个害了父亲和哥哥的”乱党”私奔;龙巡抚要是知道了,还不给活活气死…难怪街上老是传说,天下要大乱了...铁栓越想越糊涂。少爷在他眼里几乎是个完人,当然不会做错什么, 唉,他要是不参加乱党,不来山西,不是更好么…
似乎看透了铁栓的心思,李兆鸣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人便坐不住了,眼睛闭上,身子控制地不住地向下滑去。铁栓忙扶着他慢慢躺下, 又端着茶杯喂他喝了两口水, 等他的气息平静些了,才轻声劝道:“少爷,你的伤口刚刚合上,这两天又吃不下,睡不着,这么下去怎么行?你还是好好养着罢,别想得太多了…”
“铁栓,我…我有一件事求你。” 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李兆鸣提了一口气,继续缓缓地道:“我这一世,最对不住的人,就是龙小姐。如今她和杨先生成就了一门好亲事,我希望他们今后能平平静静地生活。我…想让你帮我离开这里。”声音因虚弱而低哑,祈求的眼神却依然坚定而清明。
听完他的话,铁栓呆住了。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山西和京城的交通一个礼拜前才恢复,他和李士庄便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同盟会的人从太原赶来看望李兆鸣。那天李兆鸣的精神略好些,趁他午睡,铁栓赶去南城弟弟家商量了一些事情。回来时,病房的门是关着的,里面断断续续传出陌生人的说话声:“…龙巡抚在光复的当天晚上急怒攻心, 发了痰症, 昏迷了两个礼拜, 龙海心又被关了起来, 幸亏正非和龙小姐天天在床前侍奉才算捡回来一条性命…正非真是个好人, 他和龙小姐连天地都没拜成, 一般的人看见龙家失了势, 早就悔婚了, 正非在龙家有难的时候, 反而把龙家的事都当成自己的一样...若不是他, 龙巡抚一家人现在不知道该有多惨…”
铁栓本能地感觉到不能让少爷听见这样的话, 便赶忙推门进去, 那个多嘴多舌的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也就走了。李兆鸣的表情倒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在临睡前把勉强咽下去的几口晚饭和刚吃下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虽然李兆鸣很少要求别人替他做什么事,他一旦提出来,便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他。铁栓比谁都明白,让少爷在身体这么虚弱的时候离开医院,无异于帮他去送死。然而事到临头,他却只能听李兆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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