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回为何被孔子树为学习模范?在我看来,他是“功夫在诗外”,主要原因并不是在学习好上。
孔子和颜回之间有种父子情结。《论语·先进》透露,颜回平时是把孔子当父亲看的,孔子也是把颜回看作自己的儿子。因此,颜回死时,孔子想按照自己的儿子孔鲤的规格来安葬颜回。颜回也确实是对孔子毕恭毕敬,唯命是从。
首先,颜回的学习态度很端正很认真。
据《论语·子罕》,孔子这样称赞颜回:“听我说话而始终不懈怠的,大概只有颜回吧(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颜回这种学习态度与宰予白天睡觉,那真是天壤之别!作为学生,都有思想开小差的时候,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但是颜回从来不这样。
颜回还有一个特点,乖乖孩,从来不违拗老师的话,老师说啥就信啥。以至于孔子觉得颜回这孩子智商是不是有问题,是不是一个傻子:“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论语·为政》)。”孔子观察颜回课后的表现,啊,颜回不傻。
颜回达到了另外一个境界,那就是对老师的言论“无所不说(悦)(《论语·先进》)”。孔子认为学习的三种境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颜回已经做到“知之”、“好之”、“乐之”,达到了孔子所认为的最高境界。
颜回也从来不提有任何难度系数的问题。如果10代表难度系数最高,宰予、子贡这帮人所提的问题,一般都在8.0以上,而颜回的难度系数为0。我们讲过,孔子的教育是问答式的,你不问他不说,你问得多他说得多,而且问问题的水准决定老师发挥的水平。在所有弟子中,问的问题最难,最刁钻古怪的是宰予,问的问题最多、最有水准的是子贡。难怪言语科的这两位高材生都让老师不待见。比如,一次宰予问,老师,您不是说“仁者,杀身以成仁”,那么井中有仁人,他们会不会跳下去跟随呢?自然,被孔子臭骂了一通。子贡不仅问问题的角度多,方式丰富,而且涉猎的面也最全,他问仁、问士、问君子、问古之贤人、问当今的执政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那么,孔子见子贡,就像意大利的足球甲级联赛的冠军见到英超冠军一样,神经呼一下就绷起来了,发挥不好就不配“夫子”这个称号呀!相比之下,孔子见到颜回,就像一支欧洲劲旅见到中国足球队一样,精神一下就放松下来了,随便玩玩就不会失面子。
整部《论语》只看到颜回提过一次问题,而且是“问仁”,这是大家问得最多的问题之一,一点也不难为老师,因为老师只用把现成的答案从大脑里调出来就行,一点都不费劲: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孔子回答完问题,颜回也不像子路那样没完没了,“就这么多吗”,逼着老师再多说一些;也不像子贡那样,不仅诱导老师继续说下去,还让老师分出轻重缓急。遇到子贡这些学生,孔子的神经能不紧张吗?甚至都有些不耐烦。然而,颜回只是问,我应该怎么去做,一下子让老师从高强度的智力挑战,回到眼前的现实问题。老师回答完以后,颜回还像今天朋友之间写信一样,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对老师表示感谢:“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宰予、子贡这些人可没有这么好的修养,有时候话没有听完就走开了,很不礼貌!
孔子与颜回谈话,那是放松、放松、再放松,爽啊!
颜回听老师谈话,总是目不转睛,专心致志,不左顾右盼,不交头接耳,也不说一句话,以至于孔子认为他是不是傻了。然而颜回可聪明了,最知道老师什么时候爱听什么话。下面讲两个典型的案例。
公元前497年,孔子周游列国的第一年。孔子一行在卫国呆了十个月,打算前往陈国,途经匡(今河南长垣县)这个地方。孔子长得像阳虎,因为阳虎残害过匡人,所以人们就把孔子一行围困起来。这是孔子周游列国时遇到的第一次重大危机,《论语》有两处记载,《史记·孔子世家》也详细记录了这件事。孔子每遇到重大危险时,常以先贤和天命来鼓励自己:“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孔子认为:“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说是说,遇到匡地这种情况,搁谁谁都担心。《论语》两处提到“子畏于匡(《子罕》、《先进》)”,可见孔子还有第四“畏”:畏匡人。
孔子和颜回在这次劫难中失散,五天以后,颜回赶上来,找到了队伍,孔子说:“吾以汝为死矣。”颜渊的回答实在惊人:“子在,回何敢死(《史记·孔子世家》;《论语·先进》)!”我认为,这句话可以列为《古今肉麻话大全》前三名。谁说颜回傻,否则怎么会说出如此让老师中听的话呢?
孔子周游列国的第二次重大危机发生在公元前489年,当时孔子一行住在陈国。这年吴国来伐陈国,楚国来救。楚国听说孔子在陈国,邀请孔子前去做官,孔子一行离开陈国途径蔡国,前往楚国。陈、蔡两国大夫担心孔子去楚国,危及自己的利益,就把孔子围困在陈蔡之间。当时的情况又相当危急: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史记·孔子世家》)。内部也人心浮动,子路“愠见”,子贡“色作”。孔子要稳定军心,就找来三个班干部摸底谈心。
孔子先引用《诗经》,描写一下当时的处境:我们不是犀牛,不是老虎,怎么在旷野上徘徊(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这就是孔子的超人之处,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此从容淡定,举重若轻,确实令人敬佩。在革命危急关头,很需要这种精神力量。然后孔子才开始摸底:“我的道错了吗?怎么落到这步田地(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哪是在认真检讨自己的理论呀,他是想从学生那里再一次得到肯定。
子路说,“有可能是我们不够仁德,所以人家不信任我们;有可能是我们不够智慧,所以人家不执行我们的理论。”子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孔子很不高兴:“难道有仁德,有智慧,人家就信任我们了吗?人家就执行我们的理论了吗?”一句话把子路打发走了。
下一位是子贡。子贡说,老师您的理论最伟大了,但是有些超前,能否降低些标准,这样大家执行起来就没有那么困难了?孔子决不降其志,还批评子贡的志向不够远大。
最后一位出场的是颜回,确实不负老师所望。颜回说:“老师的学说博大到极点了,所以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容纳老师。虽然是这样,老师还是要推行自己的学说,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被接受,这样才能显出君子的本色!一个人不研修自己的学说,那才是自己的耻辱。至于已下大力研修的学说不被人所用,那是当权者的耻辱了。不被天下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被接受,这样才能显出君子的本色(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史记·孔子世家》)!”
颜回的话一下子说到了老师的心坎上,司马迁用“欣然而笑”来描写孔子的反应。孔子说:“颜氏家的孩子太有才了(有是哉颜氏之子)!如果你有钱的话,我就去做你的管家!”此时此刻,孔子的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汇成一句话:理解万岁!
易中天先生对此有精彩的评论。颜回的话最不靠谱,却中了头彩。用走投无路来证明自己掌握真理,说白了是一种“自欺”。把一切都归咎外部条件和环境,把责任都推到别人头上,就更是阿Q精神。阿Q怎么说,孙子才画得圆呢!颜回怎么说?小人才处处受欢迎。颜回,岂非阿Q的祖师爷?看来,从孔子开始,中国人就不善于也不愿意反省自己。
打个比喻,来看这次大难之中的精彩对话。一个公司产品卖不出去,发不出工资,面临倒闭的危险。孔董事长找来三位部门经理。
子路经理回答说,可能是我们的产品质量不够好,所以人家不买;可能是我们的产品设计不合理,所以不适用。孔董事长回答道:难道质量好、设计合理就能卖得出去吗?美国的航天飞机质量够好的吧,设计也够合理的了,卖出去了吗?
子贡经理回答说:我们的产品质量一流,引领世界新潮流,但是价钱定得太高了,脱离了老百姓的购买能力,能不能薄利多销,降价出售。孔董事长回答道:不能,我们管的是产品自身好不好,买不买得起是消费者的事情,他们可以加班加点、找赚钱的行业多赚钱嘛!
颜回经理则回答道:卖不出去有什么问题呢?卖不出去正说明我们的产品质量好。保证产品质量是我们的责任,质量过关了,而他们买不起,是他们的羞耻。孔董事长抚掌而笑:“颜回,你一个人留下,今晚我请客!”
这个公司的命运,我们都能预测到。
颜回总是中头彩,因为他掌握了一个答题的秘诀:总是最后一个出场。在能看到的文献中,孔子问众人问题时,颜回全部是殿后。这可是个聪明绝顶的选择。孔子教学都是问答式的,他一个个问学生问题,每个学生回答完后,他都要表态;很多时候,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老师对你说的不以为然”。而且,孔子每次总是要选择一个比较满意的。
这就好比现在考试中的客观选择题,一个问题有四种选择,其中只有一个为正确答案。如果大家都不懂,完全瞎蒙,第一个回答的人最吃亏,只有四分之一的几率。老师告诉不对。第二个出场则有三分之一答对的几率,老师再告诉你不对。第三个出场的就有二分之一的几率,老师再摇头。第四个出场的就有百分百的胜算。
这就是颜回悟出来的答题技巧。最后一个选择,大大提高胜算的几率。
读《论语》或相关的材料,我发现一个有趣的规律,孔子最认同的,得到褒奖的都是最后一个出场的学生。这个背后就蕴含着一个数学中的概率问题。
子路没有脑子,也不长脑子,总是“率尔而对”,抢头筹,但是次次得不到老师的好评。最有名的就是《论语·先进》那段,公西华、冉有、曾晳陪老师闲聊,第一个出场的是子路,得到的是“夫子哂之”,最后一个出场的是曾晳,则夫子喟然叹曰:“我赞成阿点啊(吾与点也)。”这段精彩的记述,可以清楚地看出,后边的学生根据老师的反应调整自己说的话,一个比一个谦虚,一直到第三个夫子还没有反应,最后一个出场的曾晳做了一次大胆的决策,干脆退出政坛,改变生活方式,啥也不干了,去跟一帮人野炊,郊游,跳舞,唱歌。严格的说,这是一种休闲娱乐,而不应该算是志向,然而老师开始的话题则是让大家谈未来的人生规划的,显然曾晳跑了题。
这次最后一个出场的是曾晳,因为颜回不在场。凡是颜回在场的情况下,他总是把最后一个位置留给自己。在《史记》等史料共记述了夫子与众弟子的对话,毫无例外,都是颜回殿后,也都是只有颜回得到夫子的赞许。这可能出自颜回的谦让,更有可能是颜回的心计。颜回最成功的案例就是陈蔡之间那次,让老师乐得忘乎所以,没大没小,竟说出“你有钱的话,我去做你的管家”这种有失夫子身份的话,赞许程度远超过对曾晳那次。可以排除一种可能,出场的顺序是按照年龄或资历,子路固然年长,然而颜回却比子贡年长,资历深,但是每次他都把优先权让给子贡。
孔子这种考试方式也有值得改进的地方,一模一样的问题,让几个学生先后答题,谁吃亏,谁占便宜,一清二楚。就像高考一样,同一套题目,让学生分三批来考,能上北大、清华的恐怕只有第三批考生了。
《荀子》记述了另一则孔子学院的考试。孔子这次出的题目是“知者若何?仁者若何?”第一个出场的还是子路,子贡居中,按照常例,颜回仍然殿后。请看应试过程: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入,子曰∶“赐,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荀子·子道》)
关于这个问题,只有三种逻辑可能性:
A、让别人知道自己,让别人爱自己。
B、自己知道别人,自己爱别人。
C、自己知道自己,自己爱自己。
现在流行的客观考题,可以追溯到2,500年前的孔子学院。子路选择的是答案A,子贡是答案B,轮到颜回,只有第三种选择了。在孔子的理论系统中,“君子”代表最高道德标准的人,“士”则是有志向、有道德的一般知识分子。孔子评分的结果,子路最低,只是“士”而已;子贡成绩一般,为“士君子”;颜回最优秀,得到“明君子”。
在我看来,孔子的评分结果,显然带着很强的主观喜好。如果重新阅卷,我认为,子贡应该拿满分,因为子贡的答案不仅思想境界最高,而且也完全符合老师的教学内容,答案见于《论语·颜渊》一章: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这里的“人”只能理解为“别人”,不可能包括自己,比如咱们常说“人见人爱”,跟这里的“人”是一回事的。
子贡一定会纳闷,自己对老师的教学内容掌握得最准,怎么才得到一个60分?不过,我想,聪明的子贡也可能清楚,自己跟颜回比,印象分上明显占劣势,老师不是让自己找与颜回的差距吗?自己不是亲口向老师承认,“颜回比我强多了,我啊赐顶多闻一而知二,颜回则闻一而知十(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论语·公冶长》)。”两个差距这么大的学生,一定在考试成绩上“准确”反映出来。
大大咧咧的子路也不关心自己的成绩怎么样,稀里糊涂的子路也不考虑自己的成绩为何差。
处处走运的颜回,除了自己工于心计外,也与平时给老师留下的印象好有关。想做一个老师夸奖的好学生,颜回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平时让老师高兴,最后靠印象分取胜。当然,这也是值得每一个老师反省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