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帆
--顾晓军小说·之四(一卷:白色帆)
夜静时分。你跟着他,来到他的“小窝”。
他打开房门,你看见――
月亮光从全敞开的窗口流入,漫过乳白色的长沙发,栖落在浅绿色的地板上,反弹出淡淡的、幽幽的光。
整个房间,被染得极蓝极蓝,却很柔静。
他打开吊灯。旋即,房间里呈现出甜甜的蜜月色。
静极了!整幢大楼、整座城市、整个世界……都在沉睡中;只有你与他,醒着。
你没听清他有没有说“请”,已踏进了他的“小窝”,去那半是灯光、半是月色的长沙发上,轻轻地坐下。
你选择的位置很好,能环视整个房间。
北屋里,有两列书橱。床,就铺在书谷中。
写字台呢?你想,拥有这么多书的人,应该有张写字台,且很宽很大。此时,你不清楚它在哪里。
你,又想到了他的电脑。因为,那是你俩相识的媒介;你,很想很想知道它的模样。
厨房、卫生间,皆是白色的。
你坐的长沙发与眼前的茶几,也是白色的……形同处女洁净的闺房。一个单身男子的公寓,竟能做到一尘不染,难得!
你很喜欢这白色的基调。轻松、舒坦,如在家中。
壁上,挂着西洋女子赤裸的胴体;画中的女子,是西方的爱神。你,很熟悉那幅名画;自然,眼前这是复制品。
此刻,灯光似多余的。
他猜到了你的心思,他很聪明。
月亮光,哗哗地窗外流进来,流得很畅、很响。
唯美的胴体,沉睡在幽幽的月色里;那么地美丽、那么地圣洁!真的,若是有什么遮遮掩掩,反倒是一种猥亵。你,这么想。
月亮光,依然无止无尽的流进来;画中的人,仿佛静卧在夜海上。
不知为什么,你想到了大海。
夜色漂在波谷,波峰上是荧荧的月亮光。
尚有些许微微的暖,那是白日阳光未消退殆尽的余温。
你脱下白色的小皮鞋,将细细小小的一行脚印揿在沙滩上。于是,在那大大小小的脚印里,便有了一行属于你的脚印。
咸咸的海风从遥远来,又向遥远去。
沙滩上,究竟重叠了多少脚印?你,这么想。
可,有谁能回答你呢?怕是没有,没有人能够回答。即便,你那小哥哥,怕也不能!
风,挟着幽蓝的浪退去、又涌来,退去、又涌来……将一串、又一串的白色花,播种在沙滩上。
那白色花,凋谢时;沙滩上的脚印,也跟着凋谢了。
沙滩,被一点一点地抹平;似从来就没有过脚印,象从来就没有人来过。
发生过的事,怎么可以消退的干干净净呢?你,不明白。
也许,待明天的人,再来揿。你,这么想。
天苍苍,海茫茫。
天涯里,似有人声……你,这么说。
那是鸥鸟的浩叹!你的小哥哥,这么告诉你。
于是。你很想很想变成一只鸥鸟,去寻觅、去追逐,那思盼了很久很久的白色帆。
你闭上了眼睛,任想象与思维自由自在地翱翔。
厨房里有叮叮当当的音响,他大概是在沏茶。
你,不愿去多想,权当轻松的生活的交响,任其娱心悦耳。
其实。你的想象,很早很早以前就起飞了;只是,现实总不能如你愿、随你意。
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画就画的那么好;尤其,是画奔马,很有点徐悲鸿的味道。叔叔阿姨们,总是这么夸你。
可,妈妈却一定要你学拉琴,拉那倒霉的外脖子琴。
后来,高考了。你报得是文科,你知道自己的形象思维很不错;自然,你是想学中文。可,妈妈非要你填法律专业。
如今,大家都很羡慕你、羡慕你是个大律师。
可,谁又能够真正理解你呢?谁会明白整日泡在民事纠纷里的你,是多么的厌烦?
真的。如今,你倒是情愿去拉琴;可,妈妈又说了:不行,不能往回飞。
你闭着眼睛,任想象与思绪在记忆的海域里信马由缰。
呵,飞呵、飞呵、飞呵!
你,依然在发现的惊喜中,激情的双臂频频飞舞;带起的水帘,如两片透明的翅膀,恰似那美丽的蝴蝶。
你贴着湛蓝的海面,一路飞翔……
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时间,也忘记究竟游出去了多远。
小哥哥的呼唤,你没有听见;小哥哥的追赶,你没能发现。防鲨线,被你抛在了身后。
你,朝着那白色的帆;飞呀、飞呀,一个劲地飞!
……
太阳,象鲜红的火球,一跃一跃地跳出海平面。
天空,刹那间被燃亮了;蔚蓝色的大海,被染得绯红绯红,浪涌如煮沸的赤水。
此时,那白色帆,无比美丽、象银色的叶片;在晨曦中,一闪、一闪……地跳动着。
啊!白色帆,多少次在梦里萦绕、多少回在想象中飞舞!
白色帆,世间最美的帆;我,来了!
一切,恰似小哥哥曾给你的描绘;一切,恰似已深深置根于你心中的那美!
你,忘乎所以,冲着那白色帆,飞!
是该有个“小窝”了!就象这样的“小窝”。你想。
你,礼貌地欠了欠身子,接过咖啡杯与微笑,连同那微笑中的关切。
浅浅地啜了一口,你把身子送进软软的沙发深处。睫毛半垂、明眸半掩;你,看朦胧月色与月色朦胧着的对面人。
多么近呵,又多么地遥远!
胸膛里,有一种鼓鼓涨涨的感觉。心,仿佛桌球台上的球,被陡然地、重重的一击,便乱窜了起来。胸腔的内壁,被撞的麻酥酥的。
一层淡淡的红晕,泛上了脸颊。
虽在月影里,亦已到了沙发深处;你还是把曲蜷的身子,向沙发的更深处送了一送。
将脑袋轻轻一甩,向后仰去。黑色的披肩发,在白色的沙发背上铺撒开来;在月光下,宛如一层薄薄的金丝绒。
米黄色的裙子,已掩不住两条笔直的腿了;你,没有察觉到。
嘴唇翕动着,象一朵初绽的花;你,声音呢喃:“哦,好累好累呵!真想好好地歇息、歇息……”
你,差点要说出“请照顾我”。
是该好好歇息歇息了。你,闭上了眼睛……你,自己也不明白;此时此刻,究竟想要什么?
哦!昏眩,舒坦极了……
依着的,已不在是那沙发的靠背……这,在你意识里是清楚的;但,你并不想改变。
其时。背后,有坚实的依靠;胳膊上,有慰心的爱抚……
这,就叫爱抚吗?第一次哟!
咸涩的海风,强按住你的头,将一团团腥臭的气息,往你的鼻孔里塞……
恶心,欲吐!
耳朵里,似听得人声。
你,吃力地撕扯开耷拉着的眼皮,看见几张长年被海风啄蚀如刀刻般的脸庞,很慈祥;你,仿佛还听见了小哥哥的声音。
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忍住了恶心;你,不再想吐了……躺在小哥哥暖烘烘的怀里,听他讲你的海上历险传奇。
听到“帆”,你浑身的血又沸腾起来。
然,你太乏了,没有力气坐不起来……甚至,连表达出这样愿望的力气,也没有。
你努力、努力,让脑袋后仰、后仰,让眼珠向后翻、向后翻;从照顾你、担心你的人们的缝隙间,你望出去――
终于,看见了;但,失望、彻底的失望!
你,万万没有想到――理想中的、为之疯狂历险的白色帆,竟会是一种灰不拉几、黄不溜秋,形同旧油布雨伞似的破布玩艺;且,缀满了各色的补丁。
几只小虫,在膝盖上蠕动;缓缓地、不经意地往上趴……你,并不是没有察觉到。
你,是祈望它们折回去;至少,是适可而止。
它们,却激动的不能自己;缓缓中,顽强地奋进、奋进……
你的心,颤动了!
“不!”你的声音,虽然是轻轻微微;但,在静静的夜色中,还是显得惊惊炸炸。
可,更让你佩服的,却是他的果敢――没容你作思索,只好去拥抱他。
意志的冰山,消融了;瞬间,化成激越的情流……你的双唇,接受了他的需要……
时间,定格在子夜;两个半球,就要合成一个世界。
悠远的地方,有钟声在鸣。
好险呀!你,蓦然清醒。
“去,洗一洗。”你,自然得天衣无缝。
“好,我去给你准备一下。”
“你洗。”你的声音不大,却体现了足够的意志力。
“好好好,我去、我先洗。”
真是个聪明人!此刻,他才不会与你争高底呢。
当他踏进卫生间时,你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包,掏出了记事本……
当自来水哗哗作响时,你站了起来,悄悄地出了他的“小窝”,又轻轻地给他带上门。
一如来时,你骑着自行车悠荡,将车辙扭成S形……
S形是女孩子动人的形体。尽管,你的年龄,已不能再算女孩子;可你的形体,依然如女孩子。你此刻的心境,更象是个女孩子。
你很高兴:他,中了你的计。
在约定见面的桥头,你下了车,去抚他抚摸过的石栏杆……
你们,是在网上相识的,很久、很久了;但,从未想到过要见面。
今天,不知为什么,你感到特郁闷……你们,在网上闲聊,他邀请了你。
他为什么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发出邀请呢?也许,他读懂了你……你,这么想。
不管。反正,在你需要交流的时候,他与你交流;在你渴望陪伴的时候,他给你陪伴。
他,为你排遣忧郁,领着你从烦闷中走出,予你精神上的歇息,给你心理上的依靠……你想。
他还是那么地洁净,是你喜欢的那种。他还让你觉得:他是那种很男人的男人;还有,他的职业,也是很男人梦寐以求的……
你,忽然发现:你已喜欢上了他。
是的,你已经觉着:他是人中的精华、男人里的极品。
你,默默地发誓:从现在起,他喜欢的,你也要喜欢;他不喜欢的,你也绝不喜欢……
可,你呀!哪里会知道呢?
当你骑着自行车,悠悠然向桥头去时;
他的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安,借着哗哗的流水声,悄悄地将卫生间的门,推开一条缝隙;他探出湿漉漉的脑袋,正在四处张望:看看你在干什么?
当你将车辙扭成S形,抒发你心中的得意时;
他发现你不在原先的位置上,仿佛觉着担心变成了现实,急忙扯着嗓子叫你;没有听见你回应,急得赤裸着身子,从卫生间里跑了出来……
当你下了车,去抚他抚摸过的石栏杆时;
他正光着身子,在屋子里团团转;匆匆地四处查看,甚怕丢失了什么值钱的东西;真的,他发疯似的抓起电话,差点儿要拨号报警。
当你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他时;
他开始庆幸: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他安慰自己:至少,目前还没发现少了什么贵重的东西。继而,他开始得意:一杯咖啡,摸了一个漂亮女人……
当你觉着:他是人中的精华、男人里的极品时;
他,发现了你留给他的字条;他,很得意:你,没有看穿他。同时,他对自己发誓:下次、下一次,争取--征服你、干了你!
这一切,此刻的你: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如果知道的话,你会如同见到那白色帆:会失望、会痛苦;没准,又会恶心、也会想呕吐的。
我真诚地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
有些东西,远远看去:很美、很美……近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不是吗?
原载《草原》198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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