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凤身披八卦仙衣在二队满屯子抖擞呢!”消息不胫而走,在平静的山村搅起一丝涟漪。在我还没来得及跑到二队看热闹的时候,赵秀凤柱着拐杖,拖着慢慢的步子,来到我们屯子招摇过市了。所谓的八卦仙衣就是在一件白布褂子上面缀满了摆成同心圆图案的黑色菱角。菱角取材于西山脚下的菱角泡子,个大、针尖、黑里透亮。这一套行头的针线活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偶尔也有讨厌鬼检起石头或土块向她扔去。大人们往往是一笑了之,骂一句:“这个魔怔又作什么妖呢?”
不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暴席卷山村。红卫兵自然不会放过剃着光头、装神弄鬼的赵秀凤,将她擒拿到批斗会上强迫她下跪请罪。这个孱弱的老太婆跪在那里,口里却不停地念叨着:“跪天母、跪地母。”言外之意她并不是给“革命群众”下跪。原以为她是佛教徒,后来我觉得她是一贯道徒。而且她的姐夫就曾是一个一贯道点传师。
说起来我们还有点亲戚关系,她姐夫麻老爷在我们同宗家族中辈分很高,我爸爸还得管他叫爷爷。因此,论辈分,我们还得管赵秀凤叫太姨奶奶。有一次我三姑回娘家探亲,看见赵秀凤在屯子里路过,就急忙叫人把她请到屋里。原来他们还有一层校友关系。当年三姑就读“伪满”长春护士学校时,赵秀凤已从该校毕业,在一家医院当护士。三姑喊她姨奶,她说:“管我叫师兄!”她走后三姑很是感慨:“一个大美人咋就糟践成这个样子了呢!”
在破“四旧”时,红卫兵在麻老爷家搜出了一些赵秀凤的老照片和十几双高跟皮鞋。并将其与“变天账”、地契、大斗小秤放在一起展览。从照片上看,年轻的赵秀凤眉清目秀,梳着大波浪的烫发,穿着紧身旗袍,风情万种。简直可以和三十年代香烟盒上的美女争芳斗艳。那些高跟鞋的特点是高、尖、瘦。鞋跟足有三寸,而且细细有如锥子把。二哥偷回来一只。我俩用刀劈斧砍锯拉,费了很大气力才将其拆散。有一个重大发现:在脚掌和鞋跟的连接处,用一条弹性极好的钢片做桥梁。这样可以保证行进中充满着弹性。老辈人说,赵秀凤年青时也曾“打过腰”“露国脸”,只是因为一段不幸的婚姻,才使她落下了精神病。大约“土改”前后,她姐姐麻老奶奶就将其接到乡下来住。“文革”前一直享受“五保户”的待遇。每年生产队给几百斤粮食,麻老爷和儿子为其提供做饭取暖的烧材。蔬菜也是亲友们送的。她住在河西敬老院旁边的一个茅草房中。这里依山傍水,倒是一个有利于清修的僻静所在。有一次我和大姐路过草庵,大姐要进去看看赵秀凤。整个房间面积不足7—8平米,半铺炕连着灶台,几乎占据了所有面积。屋里并没有供奉佛像。门外摆了很多坛坛罐罐,盛满了雨水,颜色微微发红,里面爬着蚊蝇和孑孓。她不喝井水或河水,而是要喝这种“无根水”。冬天时,她要化雪水喝,这倒和栊翠庵的妙玉有点相似了。南北二屯都知道她是个魔症,所以红卫兵也渐渐地懒得嘲理她了。疲惫时,她就萎睡在小茅屋中,精气神好些,她就到河东的屯子里转转。
有一次她到我家歇脚,看见我奶奶给小孩喂饭,她告诉我奶奶说:“这个小师兄应该喝米汁、菜汁。”她不说乡下用语“米汤、菜汤”,而说米汁、菜汁,大概是沿用当年教科书的名词。似乎她在妇幼保健方面训练有素。当时,我家西山墙搞了“红化”,图案是毛主席站在太阳上。赵秀凤甚为不宵地说:“那个师兄怎么能站到太阳上呢?况且态度还那么傲慢。太阳温度有多高?他就不怕烤焦?”句句机锋。斯时世人皆醉,惟疯子独醒,岂非咄咄怪事?真不知她是真疯还是装疯。
然而,不论她是神经错乱、疯疯癫癫,还是装疯卖傻、隐形遁世,她都无法抗拒严酷的命运。恶魔并不肯放过她,她所信奉的“五大圣人”也没有保佑她。也许是在劫难逃吧,大约是1969年春天的一个夜晚,赵秀凤被强奸了!丧尽天良啊!那是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太婆,一个疯疯癫癫的精神病患者!她感受到奇耻大辱、哭天呛地发出阵阵哀嚎。生产队长派人去公社报案,亲属们百般劝慰。直到中午她才安静下来,栽歪在炕上睡着了,人们这才纷纷散去。可是下午有人发现赵秀凤已经上吊身亡。亲属们用一领炕席把她尸体卷上,在西山沟草草地掩埋了。消息传来,奶奶流着眼泪叹息道:“造孽呀,造孽!”
伊通河还在断断续续地流着,西山上草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了,老辈人也在渐渐地凋零。大概很少会有人记得在河边所发生的一个弱女子的悲惨故事了。
2008年2月於哥伦比亚河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