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健美一百天,看到鏡子裡的自己,突然感到這就是記憶中的父親,特意去照相館拍了一張,留下他不曾留下的身姿。
我記憶中最深刻的父親大約也是我現在的年齡,他穿着一件白粗布汗褂,粗壯的胳膊上肌肉分明,健康的皮膚上淌着汗滴,充滿了男人的健與力。
可那時父親的身邊卻沒有女人。母親已經去世多年了,父親再婚的事情並不順利,因為有我這個小拖累,許多合適的人都望而卻步。父親就那麼領着三個不懂事的孩子,過着悠長的日子。
記得那時冬天的清晨父親常坐在炕沿上拉板胡,高揚的秦腔,
婉轉悠長,我安靜地躺在溫暖的被窩裡,看着塵埃在門縫裡射進的光線里跳舞。
我從小是隨父親長大的。我出生前母親就患了肝炎,她怕給我傳染上,不讓我接近她,於是,父親那粗壯的胳膊就成了我每天睡覺時的枕頭。後來我稍大了一些,不枕他的胳膊了,反轉睡在了他的腳頭,每天抱着他的雙腿入夢。
無論他幹什麼,父親總是把我帶在他的身邊,不讓我離開他的視線。因為我小時候特別皮,跟別的孩子玩不是傷了自己就是傷了別人,而父親遵循“孩子和別人打了架,打娃先打自家娃”的古訓,不管誰對誰錯總得先教訓我,而他最不願聽到的就是我的哭聲。所以,父親就教導我,他要揍我時,先拉開架勢,弄出很大的動靜,讓我有機會逃掉一頓皮肉之苦。
夏天,父親要我和他一起去地里,他幹活,我在一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兒。父親似乎從來不計較我干多干少,只要參與了就行。下午收工回家,他泡上一壺茉莉花茶,父子倆一人一隻白瓷杯,坐在門墩上乘涼慢飲。
冬天,父親會在油燈下教我織襪子,年幼的二姐做飯縫衣已經夠受了,織襪子手套這類粗活我們得自己動手,記得當時我織直筒子還湊合,但不會加針轉彎織腳後跟。父親就讓我織直筒子,他織轉彎的部分。由於兩人的手勁兒不同,織出來的襪子一段松一段緊。父親安慰說不好看沒關係,暖和就行。
我一直覺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儘管沒有母親,但我的生活里似乎什麼都不缺。多虧了我的父親。面對命運的磨難,他沒有垂頭喪氣,一個人領着三個孩子,昂揚地過着日子。
我敬佩父親,他不僅給我們遮風擋雨,提供生活之需,更重要的是他就象是一位統帥,在看不到盡頭的日子裡,領導着、激勵着我們幾個意志不決,情緒多變的小兵。我一直以為他天生就是一位好父親。
後來成年了我和父親聊起他年輕的時候,才知道他曾經有很強的公子習氣。年輕的他喜歡呼朋喚友,喜歡賭博,斗山雞是他的拿手好戲,經常挑着山雞籠子遊走鄉里,十天半月不回家,但一回家就帶上一串狐朋狗友。吃住都在我家裡。
有一年他的霉運來了,地里收成不好,鬥雞又輸光了,家裡揭不開鍋,而那些鬥雞場的朋友沒有一個人相助,上有老下有小的年輕父親走投無路了。
但是,他沒有象一般的賭徒那樣典妻賣女,而是把自己賣了。當時胡宗南進剿延安,需要民夫,父親把自己賣了三石六斗麥子,他安頓好家人,賭上了自己的命和運。
他的運並不好,北上的中央軍在黃龍山遇到了共產黨的口袋陣,前後的路都被切斷。周圍山上全是解放軍的陣地,他和同行的人退入一個岔溝,兩邊山上解放軍的機槍噠噠噠地響,封鎖着狹窄的溝道,再往後是個一丈多高的懸岩。父親在機槍換彈夾的空擋,從這個懸岩跳下,在死人堆里揀回了一條命。許多人死在了這個懸岩下,或被機槍子彈打着,或跳下的時候摔壞了。和父親同行的同村伯伯跳下這個懸岩時摔傷了,落下了終生殘疾。而父親毫髮無損。後來父親每年領着大哥和我到伯伯家拜年,伯伯總是感嘆:你父親命好,你父親命好!
的確,父親運不好但命不錯。他從黃龍回來後就安心過日子,不再鬥雞賭博,也不再呼朋喚友,更謝絕任何黨派相邀。黃龍山上的哪一仗未必嚇着了他,但絕對嚇着了我奶奶,老人家不久就撒手人寰,留給我父親的是年邁的爺爺,身體不好的母親,還有嗷嗷待脯的孩子。父親從此小心地守護着自己的家庭,經歷饑荒,經歷母親八年的慢性肝炎和肝硬化的磨折,母親去世後又是八年他一個人帶着三個孩子。終於在他四十八歲那一年,後娘進入了我們家,父親的生活才算正常穩定了些。好強的父親不願給我們添麻煩,一直非常地獨立,直到他無疾而終,在睡夢中永遠離去。享年八十四歲。
我常想,到底是什麼讓父親大膽地自賣壯丁,搏擊命運?又是什麼讓他膽小怕事,不參加任何黨派組織?是什麼讓他象個統帥一樣,領着三個孩子過日子?又是什麼讓他獨立得不願麻煩孩子?我想這些都是因為責任,父親是一個責任感很強的人,在命運前面,不管採取哪種方法,他從來沒有迴避過自己的責任。每每想起父親,我的腦海里總是他四五十歲時的樣子,穿着一件白粗布汗褂,粗壯的胳膊上肌肉分明,健康的皮膚上淌着汗滴,充滿了男人的健與力。
站在鏡頭前,我叉起雙臂,想擺出一幅記憶中父親的姿勢,淚水卻不知不覺地從兩頰滾下,無聲地滴落在赤裸的手臂。我不禁打了個寒噤。五年了,又到了農曆十月一日寒衣節,是為祭!
2014年11月14日
(個人心情文章,不勞大家了,評論關閉,祝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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