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芝麻
那是2004年的冬天。一個剛剛下過大雪的星期五,老趙約我到她家去打麻將。約了已經好幾天了。因為還在春節期間,想到當晚可以心安理得地通宵吃喝玩樂,心里不免泛起隱隱的快樂。
大清早,老趙就打電話來了,口氣略有驚慌,問:你看了報紙沒有?
我說沒有,我不是每天買報紙的。
老趙頓了一頓,說,今晚你不要到我家來了,麻將不打了。
我問為什么?她說,林忠祥死了。
我吃驚地問,怎么搞的?老趙說,很慘,很慘。被人用槍打死的。我問什么時候,她說,昨天晚上,大概11點。我也是在報紙上看到才知道。我還在等他今天來打麻將,說好,打完麻將一起去東王朝吃飯。但是,他,他不能來了。
老趙的聲音參進了些許嗚咽。
放下老趙的電話,我出門去買了一份報紙。林忠祥遭遇槍擊的事情竟然是今天報紙的頭版頭條。事情發生在昨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林忠祥的外賣店已經打烊了,他正在點數鈔票,進來三個黑人,二個在門外,一個舉著槍進了屋子。林忠祥的錢柜里也放了一支手槍,他低頭去拿槍,剛剛舉起來,卻被對方搶先一槍射中額頭。
我回想了一下這個林忠祥。30來歲,瘦瘦的,不大愛說話。但是動作敏捷,干活很利索。有一雙凹在眉弓下帶點羞澀的黑眼睛。那眼睛細看,是蘊藏著聰明的。
他的突然去世想必老趙最傷心。多年來林忠祥是老趙家最忠實的麻將搭子。牌品又最好。贏了,肯定要請大家吃飯,輸了從來不欠錢。林忠祥的麻將打的很精,贏的時候多,大家似乎也都希望他贏,因為他贏了,那天就像過節了。一伙子人呼拉拉,跟著他去下館子,這頓飯他出的錢常常比他贏到的多的多。我注意到林忠祥付賬還有個特點,他是悄悄的付,從來不讓吃飯的客人看到。
不管贏還是不贏,林忠祥來打麻將,從來不空手。他一到,通常在樓下叫一聲\"趙媽媽!來幫我一下。\"于是,不但是趙媽媽,樓上的人全部下去了。他的汽車停在大門口,他打開后車廂,里面有西瓜,啤酒,各種魚肉蔬菜以及飲料零食。他買起東西來都是一箱一箱的,老趙曾經問過他,是不是以前做批發的。
然而林忠祥是個地道的福建鄉下小村子里的漁民。四年前從福建偷渡來的。
剛來美國那年,他租了老趙家樓頂上的一個單房。不久,老趙驚喜地發現這個看起來內向的房客不但勤勞勇敢,而且會吃會玩。他精通麻將,21點,釣魚,而且燒一手好菜。
老趙跟他開車去外州釣了幾次魚,次次滿載而歸,把老趙佩服的不得了。因為林忠祥釣魚不是用魚竿,他用的是魚網。三下二下,后車廂就滿了。老趙喜歡釣魚,但是自己去釣,從來也沒有釣出什么名堂來。打來的魚吃不完又送不完,他們就學外國人,在街口賣掉了。
老趙的三樓是個寬大的閣樓,閣樓上隔出四間單房,租給四個單身男人,除了林忠祥是個漁民外,其他三個都是有學歷有文化的知識分子。但是老趙對其他三個很冷淡,原因是:\"這些人連麻將都不會打,吃也不會吃,還有什么用處?\"
后來其中一個搬走了。這回老趙登出的出租廣告上,特地加了一條,會打麻將優先。結果來了一個瘦弱的姑娘,姓陳,上海人,自稱家里祖祖輩輩都打麻將,本人還參加過上海的什么杯的麻將比賽。得過名次。現在她一邊工作一邊在讀會計學位。老趙便高興地收納了她。
陳姑娘搬來第一天就上了老趙家的麻將桌,上來就自摸一副清一色。牌啪的一推,給大家一個下馬威。當天,林忠祥竟然一次都沒有摸到像樣的牌。
當然,陳姑娘贏了錢是不會拿出來請客的,她把錢裝進一個小錢包,四個指頭虛掩著嘴,淺\淺\地打個哈欠,就上樓睡覺去了。
不久,老趙就聽說陳姑娘開始問林忠祥借錢了。借錢是為了交學費。老趙便提醒林忠祥,當心這個陳姑娘是上海拆白黨。林忠祥笑笑。
有一次陳姑娘要借一萬,林忠祥剛剛給家里寄了錢,一時拿不出,當晚就約老趙陳姑娘他們去大西洋賭場碰碰運\氣。我那天加班沒有能和他們一起去。隔天老趙打電話來,氣喘吁吁地說:不得了!不得了!林忠祥贏了六萬!去的人都分到了錢,叫你去你不去!
林忠祥當即給了陳姑娘一萬,交了學費。又分了點錢給大家,剩下的錢就在布魯克林買了一家小餐館。
此后不用說,老趙陳姑娘一伙,整天慫恿林忠祥去大西洋賭場。林忠祥卻堅決不肯再去。他說:贏錢這事和出彩虹一樣,可遇不可求。這次是托了陳小姐的福。又說,我憑空弄到一個餐館,應該知足。林忠祥有了餐館以后,人好像也胖了一些,氣色也好了。
他的小餐館我去看過,在黑人區,專門做外賣的。窄窄的門面,柜臺四周裝了嚴嚴實實的防彈玻璃,年代久了,防彈玻璃上全是劃痕,模模糊糊的好像冰塊。餐館前面有一米來寬的前廳,放了兩張極其小的桌子。桌上方的墻壁上貼了一張蒙了灰的財神爺。
林忠祥很快就搬離了老趙家,住到餐館附近去了。陳姑娘也跟著他走了,課余她要在餐館里幫著接電話收銀。但是他們每星期照例雙雙到老趙家來打麻將。
不久,林忠祥的妹妹也偷渡到美國來了,她也跟著哥哥來老趙家來玩。她對老趙說,等哥哥付完了她的偷渡費,林忠祥的太太和兒子也都要來了。說的時候,眼睛橫了橫陳姑娘,也不管陳姑娘聽沒有聽見。但林忠祥已經聽見了,抬頭梭了一眼妹妹。
林忠祥出事當晚。我還是到老趙家里去了一趟。沒想到陳姑娘,林忠祥的妹妹都在這里。兩個人哭的眼睛已經像桃子了。她們想跟我說話,但是都說不清楚,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我聽他妹妹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我嫂子怎么辦啊?他的兒子才五歲,我爸爸,我媽媽,我弟弟,我的偷渡費還沒有還清。嗚嗚嗚。哥哥啊。。,
老趙卻在一旁批評死掉的林忠祥,她生氣地說,一點常識都沒有!遇到搶錢的,就要把錢丟出去,哪有為了錢不要命的?你林忠祥平時大手大腳,把錢看的輕如鴻毛,為什么關鍵時刻卻要為一點錢拼起命來?我不能理解!完全不能理解!
這時,老趙的一個房客在角落里幽幽地搭腔:我聽說大西洋賭場的錢是不能隨便拿的,那里是曾經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軍隊醫院,埋了不少死人,贏了他們的錢,死鬼都要來討回去。
陳小姐聽到了他說話,嫌惡地朝他看了一眼。
林忠祥的妹妹是個厲害角色。她一句英文不會,卻為哥哥的權利,跟警察部門,醫院,移民局一系列政府部門斗爭起來。她堅決不肯火化哥哥的尸體,理由是,一定要讓哥哥和自己的妻兒做最后的團聚。后來聽說尸體都發臭了,她還是固執地攔著擋著不讓燒。
老趙幫著她去找了華人的議員。這樣的慘案,沒有人不同情,華人議員立刻幫她寫信到有關部門,于是有關部門十萬火急地辦理她大陸的嫂子和侄兒到美國的簽證。
不久,布魯克林那家裝了防彈玻璃的小餐館刷了新油漆又從新開張了。老板換上了林忠祥的太太。她是一個厚厚道道的和氣女人。她大度地挽留住陳小姐。她對陳小姐不但謙讓而且還夾有幾分尊敬,因為陳小姐會說英文,她不會。
林忠祥突然去世沒有遺囑,林太太主動把店的股份分成四份,其中一份給了陳小姐——她也聽說了,店是托陳姑娘的福,一個晚上從賭場贏來的錢買下的。現在這個店價格已經漲了三倍了。
林太太把自己安頓好以后,三個女人也常常開著車到老趙家來打麻將,坐下來就是一桌,老趙不用再出去叫人了。林太太贏了錢,也是要請大家出去吃飯,和林忠祥如出一轍。
隔了一年,林忠祥的兒子就上小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