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可遁

說明：這本書部分情節曾連載於“天涯”，2010年被評為熱門小說之一，後遭遇官方屏蔽下架，據說是踩了某些人的尾巴——我想，思想是不能被禁錮的，咱們總得為後人留下點兒真實的東西。故邊仔細修改，並更換書名，再次發文。

第一章 小三子 

（01）黃毛老狗

公元一九六六年上半年，一貫以寬容大度面目示人的“偉大的領袖和導師”突然轉變了以往態度，向天朝黨、政、軍等各部門發出了“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正睡在我們的身旁”、“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等聲色俱厲的警告。警告一出，旋被黨媒作為“最高指示”，鄭重其事地推向了全國。

 天朝是個經歷了數千年“君為臣綱”制度的國度，子民們習慣於恭迎聖旨。如今雖已改朝換代，且向世界公開宣稱是“人民當家做主”，但聖旨情結，卻並未隨着歲月的流逝而了結。在百姓們心目中，“偉大的領袖和導師”依然就是至高無上的“聖上”，無非換了個說法而已；而“最高指示”自然便是“聖旨”，無非是改了頭換了面而已，對“最高指示”奉若圭臬，那是必須的。於是，雖然“草木還照樣長，婦女還照樣生孩子，河裡的魚還照樣游”，天朝子民的心卻瞬間沸騰了，一場號稱“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就此轟轟烈烈地席捲了天朝整個朝野大地。

 既然“最高指示”宣稱“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他們現正睡在我們的身旁”，這充分說明，國家政權已危在旦夕。為了挽救國家命運，執行“清君側”行動，便在所難免。於是很快地，在“全黨共誅之，全民共討之”的趨勢下，運動到一九七一年，被揪出的“逆黨”們已經可以裝成無數個沙丁魚罐頭，裡面不僅包括眾多曾經的開國元勛，連國家主席也照樣被拿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為了表示緊跟聖意的堅定立場，兒女們也紛紛揭竿而起清算起自己的老子老娘們，學生們也開始慷慨激昂胖揍起了自己的老師來。天朝大地，隨處可見“噴氣式”、“陰陽頭”等人體行為藝術表演，場面蔚為大觀。

 運動的勢頭，是一浪高過一浪。奇怪得很，這年入夏後，天氣居然也緊跟形勢，頗通人性地體現了“天人合一”的心學思想，一天比一天酷熱，仿佛冥冥之中有默契似的。這天黃昏，太陽的餘暉已漸漸消褪，悶熱卻沒有絲毫減緩跡象，平日裡早該偃旗息鼓的鳴蟬們，仍趴在枝頭“知了”、“知了”地不停聒噪。這份不合時宜的自我吹噓，不僅起不到宣揚它們是先知的目的，反而讓原本已覺悶煩的人們更添煩躁，於是便有人拿了竹竿瀝青，風風火火地將它們粘下樹來，油炸下酒。與之相反，一貫喜歡撒野的土狗們卻轉變了作風，它們像極了和賈寶玉廝混的林妹妹，個個顯得怏怏的，只要見到陰涼處，便懶洋洋地趴下，所剩的唯一活動，就是不停地吐着粉紅色的舌頭。

 狗是個啥玩意，咱翻一翻《動物學》教科書，基本上就能弄個一清二楚；可狗與人之間的關係，卻只能讓人做摸不着頭腦的丈二和尚：有時候，狗被人類稱為“親密的朋友”，這無論是從東晉干寶先生的《搜神記》裡還是明清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裡，或者從倭國的“八公”身上以及大不列顛的“彭哥”身上，古今中外都能看到所謂“忠犬、義犬”的痕跡。可有時候，它們卻又成了“狗東西”、“狗雜種”，完全被人不屑一顧——比如在這場聲勢浩大的運動中，就有句風靡全國的口號，叫做“砸爛某某的狗頭”，不僅露着霸氣，還冒着騰騰殺氣，讓人不寒而慄。以我這點兒微不足道的知識，當然不明白為何可以如此這般地捧貶由人，八面玲瓏，我所能看明白的，無非是上述情況，大概是屬於“人眼看狗”的範疇而已。

 事物只有從兩面分析，才有可能得知它的實質。可是，狗眼是怎麼看人的，咱們卻沒有發言權。因為根據惠子先生“子非魚，安知魚樂乎”的至理名言，雞是不能同鴨講的，所以咱們既然不是狗，若為狗代言，就是件很荒唐的事。惠子先生的觀點無疑是正確的，您也別跟我抬槓說還有句話叫做“狗眼看人低”，您要這麼說，我只能認定您在信口開河，畢竟這和說“外星人看地球人就是群低等畜生”沒啥兩樣，真實性根本無法求證。

 不過，狗與人之間的關係雖然沒辦法釐清，但如果求同存異地從某些角度看，人與狗有些地方倒是一脈相承的。比如，都會欺善怕惡，都能耍點兒小聰明。在這個黃昏，一條駐地部隊大院裡的黃毛老狗就充分表現出了這點——當它跑到訓練用的大操場邊上，突然發現有個沙坑被一株大樹所伸展出來的枝葉蔭遮着，於是便馬上俯下身，奮力刨去了表層上還散發着熱氣的浮沙，將前爪一搭，屁股一沉，肚子貼在了陰涼的沙地上。

 聰明的黃毛老狗在不適宜的環境下，努力為自己創造出了一份適宜的環境，終於可以愜意地眯上眼睛，開始享受舒適的生活了。生物學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上，無論是人、是狗或者是其它任何生物，沒有誰不喜歡享受舒適。因此，所謂的“清貧樂”，其實並非是高士們節操無限的吟唱，而不過是迂儒窮酸們因不具備享受條件，所發出的阿Q式自我安慰。

 天朝有個成語，叫“樂極生悲”。歷史證明，它不光是個成語，還是句古老的箴言。有鑑於此類歷史教訓太多，二千多年前，偉大的聖人李耳同志就對大家諄諄告誡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教導咱們對任何事情都不能太沉溺，太沉溺就容易出問題。有位叫塞翁的先生，更是踐言踐行，竟然以兒子跌斷腿，對此進行了血淋淋的驗證。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然而，這條黃毛老狗顯然缺乏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作風，置歷史教訓於腦後，於是很快地，它就大禍臨了頭。

 就在黃毛老狗自得其樂地躺下不久，一位穿着海魂衫、藍色小短褲、約莫三歲左右的小男孩，也搖搖晃晃地跑到了沙坑裡。不過，他們誰也沒有理睬誰，黃毛老狗依舊舒舒服服地趴着，小男孩則興趣盎然地玩起了沙子。

 人與狗相互打了個照面，彼此卻都表現得十分平靜，這似乎可以說明，兩位也許並不陌生，或者都有遵守“互不干涉、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范兒。可惜的是，該局面並未延續太長時間，不一會兒，事情就發生了變化。

導致事情變化的是那位小男孩。小男孩顯然不懂得什麼沙雕藝術，在挖幾個小坑、堆幾個小沙丘後，就很快膩歪了這個沙坑。於是他倍感無聊，站起身來左顧右盼，這一望，他就和黃毛老狗有了第二次的照面。這次照面，小男孩似乎發現了新鮮的玩意，他不再無動於衷了，而是笑嘻嘻地轉着眼珠，帶着滿身的沙土，屁顛屁顛地走到黃毛狗跟前蹲了下來。黃毛老狗表現依然很鎮定，它見小男孩和自己近在咫尺，居然連窩也想沒挪動半分，只是垂垂舌頭，用很溫和的眼神望着男孩，人狗之間，自此展開了貌似“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講話不許笑”的對視定力比賽。

 凡是比賽，基本都有一定的規則。不僅如此，在咱們天朝這個號稱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國，還有“價值觀”一說，即競技不過是形式，“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才是主要目的。我這麼說，您可能會破口大罵，說現實中只有在比賽中拿了金牌的人才值得被眾星捧月，而那些拿不到金牌的，大多會被視如敝履，淪落到上街頭給人擦皮鞋也未可知。我承認，您是對的，從全運到奧運，確實概莫例外。可是，道貌岸然並非是我首創，為了表示俺們的天下一家親情懷，這種在實際當中儘管有點兒扯的“價值觀”，你卻不得不依然要強調對不對？

不過，孩子是天真的，在他們的眼裡，比賽就是角逐，就是對抗，就是勝者為王，才不管什麼扯蛋的“價值觀”。於是，在和黃毛老狗大約對視了兩分鐘後，我們的小男孩將“兵者，詭道也”的思想體現得淋漓盡致，他突然就抓起一把沙子，狠狠地向毫無戒備的黃毛老狗臉上擲了過去！

這突如其來的陰招，讓黃毛老狗猝不及防。在眼睛劇痛之下，黃毛老狗仰頭“汪”地一聲慘叫，直跳起來，奪路狂奔。小男孩雖然勇摘桂冠，卻無法像冠軍那樣意氣風發地昂起頭走向領獎台——當黃毛老狗跳起來狂奔之時，他也被嚇得大吃一驚，身子猛然往後一仰，四腳朝天地摔倒在了沙地上。而且這個狼狽的鏡頭，居然還被一位身穿軍裝、東張西望的中年婦女給看得一清二楚。

 這位中年婦女，正是小男孩的母親。她見兒子竟然和黃毛老狗玩起了遊戲，還作出了仰望星空的優美姿勢，頓時氣急敗壞，拔腿便向沙坑方向急匆匆地跑去。跑到沙坑裡，她從地上拉起小男孩，狠狠地訓斥道：“剛洗完的澡，剛換的衣服，又給弄髒了！走，趕緊跟媽回家去！”

母親聲色俱厲，小男孩卻充耳不聞。他仰起頭來，笑嘻嘻地望着自己的母親，還扭動着身子拼命掙扎，表現出了強烈的逃跑意圖。

“笑！笑！你還笑！欠收拾的熊孩子！”中年婦女連拖帶拽，拉着小男孩一邊罵，一邊往不遠處的一排紅色院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