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子也由此名声大噪，大家一致预言说，这小家伙实在太能了，长大后，不得了！

不瞒诸位，当年的小三子，就是区区在下。

其实在我自己的记忆里，“三个蛋蛋”事件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之所以今天还能完整而清晰地复述出来，完全是承蒙院子里的各位叔伯阿姨们经常在我耳边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个段子的缘故，以至我终于烂熟于心。童年糗事、比如说女娃站着和男娃比赛谁尿的远、用开水浇花之类被熟人偶尔提起来晾晾，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正常的事，可某事一直被人不停地唠叨，就必然有着什么动机，甚至是不可告人的动机。于是我想，祥林嫂反复向人念叨“我真傻，真的”是为了向人们诉苦；和尚和尼姑们反复念叨“南无阿弥陀佛”是为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么，这些人老念叨我的童年糗事，又是为了什么？

我觉得十分可疑，几经观察分析后我才知道，我竟然多虑了。原来，他们喜欢讲这个段子，只是以此来夸我从小聪明，表示他们曾经有过先见之明。而所谓的“先见之明”，也就是他们当年的那句预言：这小家伙长大后，不得了！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唯有类似大闹东海抽龙王三太子的筋、大闹天宫偷西王母蟠桃园里的仙桃才算得上是“不得了”的事情，其他的毛都不是。更何况预言这东西，实在过于虚无飘渺，一千次难得准确一次，更多的是牵强附会的瞎猜，不着边际的扯蛋。

知道真相原来竟是这样，我就再也没有把它当回事。可院子里的各位叔伯阿姨们却不这么想，他们固执己见，理由是：一个年年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年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的孩子，未来的前途，没有理由不金光灿烂。

以学优不优来判定一个人的未来前途，分明是老传统作祟。我知道，“学而优则仕”是咱们天朝诸多的千年老传统之一，《蒙学》“神童诗”曰的明明白白：“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尽管本朝奇迹屡出，很多沿袭已久的老传统在这场运动中被毁灭殆尽，可这“学而优则仕”却是一支奇葩。它虽被一位横空出世的张姓“白卷英雄”搅和了几年，算是也没能逃过劫数，但却不过是昙花一现，张英雄们还没黯然谢幕呢，它就不仅在人们的心里很快归位，还更加被发扬光大起来。

我人微言轻，不仅说服不了院子里的各位叔伯阿姨，事情还出乎意料地向前发展，不久之后，像我这号“学而优”的人，竟然被人开始用金粉一通狂刷，给塑成了人间菩萨，以供人们学习、临摹。

这样的人间菩萨，和雷锋同志的性质一样，俗称“学习榜样”。我成为“榜样”后，我们大院里就多了一道别致的景色：只要学校考试成绩一公布，我的很多同学和玩伴就会被他们恨铁不成钢的父亲破口大骂：“不及格，又是不及格！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念的什么狗屁书？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学一下人家小三子呢？”尔后，他们的小耳朵就会被揪成兔儿他大爷，他们的小屁股就会在八一皮带的亲切关照下，开出朵朵灿烂的梅花。

被人顶礼膜拜的感觉让我沾沾自喜，然而慢慢我却发现，在“小兔崽子”和“小王八羔子”们中，投我以恨恨目光的、开始刻意疏远我的人已渐渐越来越多。而这些人，原来都是我一呼百应的小跟班。我终于觉悟到，向我学习，原来仅仅是那些“老兔崽子”和“老王八羔子”们的单方面美好愿望，而在“小兔崽子”和“小王八羔子”们心目中，我只是个会带给他们厄运的罪魁祸首。到了四年级时，这种趋势愈发明显，貌似我已成为人民公敌，他们就差把我打倒并大唱《送瘟神》了。

我不得不开始认真深刻反思自己，以求如何重新回到人民群众怀抱。那天傍晚，我正坐在房间里苦思冥想，我的臭大姐，也就是当年以学习《毛主席语录》为借口不肯下楼泡脏衣服的那位大妮子，突然就蹑手蹑脚地闪了进来。这位姐平时都是一付“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作派，今天以这种有失大姑娘仪范、类似于小偷的鬼祟动作出现在我面前，必然心怀鬼胎。

果不其然，她一开口，便证实了我的推断。

“好弟弟，去和妈妈说你想看电影，要我带你去。”

大姐的口气很温柔，但我们各自都清楚，所谓带我去看电影，不过是一句托辞，其中的内涵，我和她都心如明镜。大姐其时正处于恋爱之中，她男朋友是我爸老战友的儿子。这位准姐夫在我爸这支部队里服役，也得到了我家的认可。可是那个年代，世风不像如今，恋爱时来了激情可以直接上床去轰轰烈烈创造人类大家还都觉得司空见惯，在当时，别说造人，就连男女约会拉一下手让人发现了，都免不了被指指点点，属于十分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弄不好，前途还会为此毁于一旦。正所谓“有信来定是情书，面带笑大约怀春。单人外出，可视密约；男女同行，疑似通奸。旅馆监督，严格审查。小脚侦缉队，警民大联防。人人都是卫道士，个个都是革命家”。故当年恋爱中的人，都习惯于相互送照片，以便犯相思病时偷偷掏出来瞄上几眼，算是一剂缓解相思的良药。故当年恋爱中的人，都习惯于相互送照片，以便犯相思病时偷偷掏出来瞄上几眼，算是一剂缓解相思的良药。

大姐的手头，就有好几张准姐夫的照片。可问题是，照片的作用实在有限，因为荷尔蒙分泌本身是无法控制的，处于发情期的人被荷尔蒙一刺激，根本难以遏制住自己。我这位姐也没能跳出这个定律，她总是遏制不住地老想和男朋友见面，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

家长们都是过来人，当然非常清楚其中的奥秘。所以，适龄女孩在未婚之前，都是家长们严加看管的对象，以免闹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丑闻来，让全家人颜面扫地。我家自然也会不例外，大姐早已被严令晚上不许单身出门，更不许在外过夜。我爸曾严肃地宣布过：“一经发现，严惩不贷，直接打断双腿！”

老爷子的说一不二，部队里人所皆知。畏惧于会突然变成被全社会共同殷切关怀的残疾人，大姐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咫尺天涯又不敢铤而走险，她便只能寻求帮助。原本她有两个选项，求助于我或者我二姐。可惜，我二姐有个打小报告的良好习惯，神经一发作，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能在我爸妈面前抖露出来，号称“小喇叭”，找她帮忙，无异于引火烧身。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她除了找我帮忙，别无选择。

这种忙倒也不难帮，一般情况下，无非是让我替她捎个话或带个纸条什么的给那位准姐夫。若实在想晚上见面，就要求我编个借口去跟爸妈黏糊，说是让她带我去影剧院看电影或带我上街去买学习用品什么的。老实说，我一直都挺乐意帮她，因为只要帮她溜出去，我就能实现很多愿望，比如让这对狗男女为我买好吃的或者买向往已久的小说等等，讹诈成功率绝对为百分之百。我压根就不怕他们不依，利器就是“老弟一生气，后果很严重”。

花钱消灾，无疑是他们的最好选择。所以若在平时，大姐来求我，我自然如她所愿，一溜烟跑去找我妈。可是今天不行，我还没琢磨出如何回到人民群众怀抱中去的方法呢！

听完大姐的话，我摇了摇头，明确表示拒绝。

大姐显然没料到我会摇头，一下子就傻了。愣了半晌，她趴在我肩膀上搂住我脖子，细言细语地哀求道：“好弟弟，帮大姐一次，啊？”

我还是摇头。

见我不吱声，大姐开始许愿了。她说：“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大姐一定给你买。”

简直是赤裸裸的利诱！我受不住了，若有利可图就啥事都能干，那样的货色，和《洪湖赤卫队》里的王金彪、《红岩》里的蒲志高有啥两样？我一下子挣脱了她的手，气呼呼地说道：“你把我当啥了？”

我的反应，让大姐惊诧莫名。她奇怪地问：“姐没说啥呀，你怎么了？”

我指着她的鼻子道：“你居然把我当成为了利益可以出卖自己的小人！”

明白了我的愤怒，大姐笑道：“姐可没这意思。你是姐的好弟弟，姐一直都跟人说我弟将来不是黄继光便是邱少云一样的英雄来着。哎呀我的好弟弟，可别误会，姐是喜欢你，才会你想要啥就给买啥。你看，你二姐就不可能有这待遇。”

想想也是，我那可怜的二姐确实一直不受大姐待见，身上穿的，全是我大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有时候居然还不给，非得我妈出面斡旋才行。想到这儿，我也心平气和了。但问题没搞清，我还是不能答应她，便说道：“大姐，不是我不想帮你，今儿实在是有要紧事，得整明白了才行，要不我没心情。”

眼看自己的目的要落空，大姐急了，冲口道：“你小孩子一个，有啥要紧事呀？”

她这种口气，惹得我马上又不乐意了。老一辈经常教育我们说，革命不分先后，年龄不分大小，凭什么小孩子就一定没要紧事？真是狗眼看人低！

我翻了翻眼，不想再搭理她了。

大姐瞧在眼里，赶紧变了口气说道：“姐相信你有要紧事。可是亲爱的弟弟同志，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革命同志必须相互帮助、相互进步嘛。这样好不好？把你的要紧事跟大姐说说，大姐帮你解决，然后，你再帮助大姐？”

这还像句人话!考虑到大姐不敢也从来没有出卖过我，于是我认真而严肃地说道：“事儿大呀！我一直在想，我该如何重新回到人民群众的怀抱。”

大姐惊道：“啊，你脱离人民群众了？”

我点了点头，极其认真阐述了我的困惑。

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听完我的述说，大姐居然十分激动，她满含热情地说：“哎哟我的好弟弟，你是看到小伙伴们遭遇悲惨，于心不忍是吧？姐实在太感动了，革命者，必须要有对人们群众的同情心！”

同情心？同情心管个鸟用！我需要的，可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我正待不耐烦，大姐却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接着说道：“可是，这个问题没必要纠结，伟大的领袖和导师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中教导我们，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暂时利益要服从长期利益，局部利益要服从全局利益。你按照教导去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明白吗？”

“不明白！”

我脱口而出。不是谦虚，我是真不明白，把利益服从来服从去和重新回到人民群众怀抱有什么必然联系。

于是，大姐对我进行了耐心的开导。她告诉我，我既然有强烈的重新回到人民群众怀抱去的想法，说明我集体利益观念很强，而我做“菩萨”，就是把个人利益放在了集体利益之上。所以我要做的，就是消灭个人利益，不要再继续当“菩萨”。用实际行动回到集体当中。

听上去很有道理。我问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大姐说：“很简单，只要想个办法，把你的小伙伴们变成和你一样，或者你变成和你的小伙伴们一样，大家都一样了，自然就谁也不会挨揍了呀！”

我终于豁然开朗。既然问题已解，接下来，我自然就得开始帮助我的大姐同志了。于是像往常一样，我对我妈编了通瞎话，和思春心切的大姐一起溜出了家门。至于出门后该讹诈点什么，我想，且等在街上逛过了之后伺机而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