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学后，我原是准备像往常一样溜到楼上去看书的，没想到一进家门竟然发现，我爸正一个人在饭桌前滋溜着小酒。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又发生什么不妙的大事了？

我爸酒量并不大，却经常性喝酒，而且他喝的，一定是烈酒。据我妈说，这是他在朝鲜打仗时落下的毛病。朝鲜那鬼地方天寒地冻，天天呆在野外，不喝点烈酒取暖，人根本就挺不过去，更别说要时刻准备和李伪、美联军们打仗。我爸喜欢的饮酒方式我也非常清楚，他习惯把老战友召集起来，边喝边吹牛。像今天这种一人独酌的情况，是十分罕见的，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林彪反党集团反革命罪行的审查报告》的那天；另一次是他的一位过命战友突然被宣布为“反党反革命集团”成员并被抓走的当晚。当时我虽年幼，印象却尤为深刻。他那张铁青的脸和阴郁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正在胡思乱想，我爸却向我招招手，让我坐到他对面，陪他一起喝酒。

对我而言，陪我爸喝酒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原因之一，是他一向认为“不喝酒的不能算男人”，所以我早就被那些叔叔伯伯们熏陶成了小酒鬼；原因之二，是他和战友们喝酒时喜欢行令，技术却十分差劲，输多赢少，输了的酒往往需要我代劳。但爷俩对饮的事情，却从未发生过。他现在突然来这么一手，要说我心里不忐忑，那是假的。

我一边陪着他喝酒，一边不安地猜测原因。奇怪得很，他的脸色和眼神都十分正常，并且还是像往常那样，边喝边说些他小时候的故事。这些故事并不属于老生常谈，而是之前闻所未闻的新内容，我听着倒也颇觉有趣。

“在解放战争时期......”

说着说着，他突然转移了话题，和我聊起了解放战争史。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毛主席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领导他们打了多少多少漂亮战。

这套气势磅礴的故事，他曾无数次在他的下属面前讲过，开会讲，平时讲，连纳凉时也讲，可谓倒背如流。但我一贯只喜欢听新奇的故事，对耳熟能详的祥林嫂式唠叨，从来不感兴趣。何况老子又不是弥勒，人们一天到晚在他面前念“阿弥陀佛”，耳朵起了老茧还依然笑眯眯地。所以听着听着，我就心不在焉起来，一心不在焉，似乎就笑了一笑。

我爸是个纯粹的军人，说话向来单刀直入，不像文人那样，喜欢九曲十八弯地绕上半天还不入正题。他显然发现了我的表情，直截了当地问我道：“笑什么？难道你认为毛主席的战术不高明？”

我也直接回答道：“不是。我只是想，在解放战争中，国共双方究竟共战死了多少人。”

说真的，这真是我心中一个极大的谜团。我看过很多国内有关解放战争的描述，无论是历史资料还是小说、电影，我军消灭国民党军都如砍瓜切菜，每次动辄成百上千。这还算少的，三大战役更是摧枯拉朽，以十万、百万计。通过一些非正常渠道，我也看过不少国民党方面对国共战争的描述，他们同样说国军经常打得共军如落花流水，每战歼灭“共匪”多少多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情有可源，吹吹牛也没啥大碍，问题在于，里面有个明显的悖论：当时全国总人口也就四万万，若按双方的各自演义，全国人民不分男女老幼全被干完了，恐怕也不够数。

我断定，肯定有一方是在说谎。那么，真相是什么？打了那么多场战争，双方的阵亡人数，真正到底有多少？

对历史的较真，好像是我与生俱来的毛病。我一直喜欢看各种版本的历史演义，乐趣之一，就在于想从中找出矛盾之处，然后对照其它同年代的野史、正史和文学作品，探索真实历史的蛛丝马迹。国共史于我也同样，任谁进行单方面描述，我都不会轻信。

我爸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想弄明白事实，问他再好不过。我期待着他给我解惑，不料他避而不谈，反而就此开始了宏篇大论。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解放战争是革命战争，就是暴烈行动，死人的事，当然会经常发生！”

这是用毛太祖《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的话来说明死人的性质，我当然清楚。但我想弄清楚的，可不是死亡原因。

我急忙说道：“爸，我想知道只是战争中死亡的人数。”

“别打岔，你听我说！”我爸摆摆手，继续说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我们为了伟大的人民解放事业，为了拯救亿万万中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就是做出再大牺牲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应该的、值得的。为革命而死，是死得其所，死的比泰山还重！明白吗？”

这类语言，我爸在教育手下官兵的时候，经常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官兵们听后，总会给他行个标准军礼，响亮地回答道：“报告首长，明白了！”。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我都觉得非常好笑。且不说拼凑《毛选》段落是典型的拿来主义，单看逻辑混乱的组合和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游离，就能让人整个迷糊过去，要真明白了才有鬼呢！现在，他又来这一套，我实在憋不住，便说道：“爸，《毛选》我看得很认真，您就不用解释了，您刚才说，解放战争是为了拯救亿万万中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我就不明白了，莫不成被你们送上西天去的国民党兵，他们都不算是中国人民？”

我的话里带有调侃的味道，但我知道我爸听不出来。果然，他愣了一愣，回答道：“国民党兵嘛，当然也是中国人，可他们是为反动派卖命，是为虎作长，就必须消灭掉！”

为虎作长？还作短呢！我忍不住笑了，说：“爸，那字念伥，和繁荣昌盛的昌一个音。”

不料我爸把眼一瞪，说道：“念错个把字是小事情，让你明白道理才是大事。我现在和你摆事实，讲道理，不是给你上语文课！”

儿子唐突老子是有点儿不敬，但我爸的回答，更显然在以大欺小。

咱们天朝几千年下来一个伦理，就是不管做老子的是对还是错，训斥儿子都属于天经地义，所谓“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就是这个道理。儿子若不服老子，就会被戴上一顶“逆子”的帽子，为千夫所指。几千年训斥下来，做老子的便在儿子面前养成了习惯性嚣张，以大欺小顺理成章就成了老子们压制儿子们的法宝。

作为天朝子民，我骨子里也不愿意被别人看成是“逆子”，但凡事大不过一个理字，这么不讲理地压人，谁也不乐意，何况念错字可不是小事，若打战时下命令打炮弹被念成打核弹，得害死多少人？

可我不想和他在字眼上继续纠缠，历史的经验告诉我，那将是个没完没了的麻烦。于是我说道：“关于内战死人的性质问题......”

“放屁！什么内战？是解放战争！”我爸厉声打断我的话，纠正道，“解放前，老百姓在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下，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我们打倒国民党夺取国家政权，是把权力还给人民，让人民自己来当家作主！毛主席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国家的真正主人。我们用战争的方式让劳苦大众翻身做了主人，不是解放战争是什么？”

很多文献里说得明明白白，武装夺取政权的直接理论基础，就是马克思主义关于国家与革命的学说。共产党把马克思主义奉为圭臬，因此我认为，所谓”解放战争”,不过是内战冠冕堂皇的说法。但我不敢和我爸在这方面理论，便委婉地说道：“其实两党也并非一定要非打不可的，如果抗战结束之后，国共两党精诚合作，齐心协力建立起一个真正的民主联合政府，人民照样可以自己当家做主。”

我爸一口否定了我的设想，说道：“幼稚！我们是清正廉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政党，国民党是祸国殃民、腐败透顶的政党，怎么可能拧到一块去？”

这就是无理取闹了，世上怎么可能有故意祸国殃民的执政党？那样的政党，根本不可能会有执政的机会，就算侥幸执了政，也会很快被人民所推翻。据我的历史知识，国民党可没有设立什么祸国殃民的宗旨，而是提倡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这还是伟大的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提出来的。孙先生提出要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国共第一次合作，就是以这个为基础的。抗战结束后，国共又进行了和谈，毛太祖还亲自去了重庆商讨联合建国大事。如果国民党真的祸国殃民、腐败透顶，太祖还去重庆见老蒋干啥？大家一起玩阴谋诡计吗？

“爸，我认为，其实国共两党是可以精诚合作的，他们的三民主义......”

我还没说完，我爸就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说道：“三民主义是国民党欺骗人民的幌子！”

我觉得我爸太主观主义了，三民主义怎么会是幌子呢？从孙中山提出三民主义开始，国民党北伐、抗日，所作所为不是一直为实现它而努力吗？于是我说：“我觉得不是幌子，只是民国始建，国力空虚，再加上内忧外患，军阀横行，国民政府顾得上脸顾不上屁股，这才导致执行不力。”

我爸说：“那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你怎么解释？”

腐败？哪个朝代没有腐败？人性本贪，大明太祖朱元璋律定，凡贪污六十两银子者，杀无赦，可官员们依然前腐后继，虽被扒皮也照样勇往直前，谁制止得了？

为了照顾我爸的情绪，我没提这茬，只是分析说，腐败是可以清除的，当年刘青山、张子善被太祖下令给毙了后，并没有多少人敢前腐后继。再者，如果两党成立联合政府，国民党就算再腐败，清正廉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也完全可以帮助国民党进行改组整肃，把它变成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一旦两党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了，人民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爸却认为我的分析完全是扯蛋。他的理论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爸说：“帮助他们改组？国民党根本不值得信任！大革命时期，我们和国民党结成革命统一战线，可他们发动了四一二和七一五反革命政变；抗战时期，又结成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到四六年，他们又发动了全面内战。两次合作，成了吗？”

没成，是因为双方都没有诚意。一个想做稳老大，自然就谁不听话就灭谁；一个怕被吞并，自然就想着分庭抗礼。这点儿历史知识，我还是具备的。至于说是国民党发动了政变和内战，那只是共产党单方面的说法，国民党的说法，却是共产党图谋不轨在先。总之成王败寇，怎么说都行。

我说：“有些事情，可不能光看表面。假如当年贵党不那么闹腾的话......”

“严肃点!什么贵党贵党，找抽呢你？你给我记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你老子我!”我爸极为生气，冲着我吼道。

他的言下之意我明白，如果接着往下说，就是“没有你老子我，也就没有你这个小兔崽子”。从逻辑上看，只要我妈没有偷汉子，我不是“野种”，他就是正确的。可是，我们父子现在所讨论的，并不是人类在繁衍中血统的纯与杂问题，而是两党政治。

仗着酒意和“真理愈辩愈明”的态度，我依然坚持我的看法，分辩道：“我并没有不严肃，而是在客观分析，您说，如果两党都为民为国，共产党为什么建党不久就要武装反抗政府，而不是和政府共同建设国家？如果两党都真诚相待，为什么打小日本还要勾心斗角？那是典型的兄弟阋墙呀。”

成语难住了我爸。他问道：“兄弟什么墙？什么意思？”

我说：“兄弟阋墙，和同室操戈的意思差不多。”

“那同室操戈又是什么意思？”

看来用成语解释成语，非把老爷子绕晕不可。于是我通俗地解释道：“就是两条家狗为了争一块骨头不顾亲情，相互撕咬。”

这个比喻显然闯了大祸，我爸勃然大怒，厉声骂道，“放你妈的臭屁！什么两条家狗争一块骨头，你想当反革命哪？给我滚过来！”

滚过去，摆明了就是送上去挨揍，我再傻也不至于傻到这个份上；但不滚过去，他一怒之下杀将过来，可能性更大。虽然可以二选一，可没有一项是对我有利的。为了化解面临的危险，我急中生智，开始插科打诨。

我嬉皮笑脸地说：“我妈放臭屁，您找她算账，可别拿我撒气呀。”

这招向来比较管用，经常是我把他逗笑后，危险即随之消除。但这次却没起作用，他依然余怒未息，继续冲着我吼道：“兔崽子，相互操家伙，是谁先动手？红军五次反围剿，是为什么？给我记清楚了，是蒋该死起了歹心，一心想消灭我们！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正义的反抗是必须的，懂吗？”

我连二十四史都烂熟于心，近代这点事岂能不清楚？可是，从执政者角度出发，只要谁威胁到了它的统治，消灭谁都属于理由正当，这是历史定律。怎么说人家也是合法政府，而对方是想要推翻它统治权的反政府武装。梁山上聚集了一群以反政府为目的的江湖人士，政府为了实现长治久安去剿灭他们，难道可以说是不正义？

我想得用换位思考方式去提醒我爸，若他明白了，估计也就不会对我下毒手了。

“爸，您不妨换个角度看。”我说，“现在政权在你们手上，可要是有人也像你们当年一样，拉起一支庞大的反政府武装占山为王，与你们对抗，那您是带着部队去整死他呢，还是由他蔓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带着部队跑到河里去炸鱼叉王八？”

我不求以己之心度我爸之腹，只愿他多少总会想一想。不料我话音刚落，他就把筷子往桌子上狠狠地一搁，冲我厉声吼道：“简直是反革命言论！混账东西！滚过来！”

眼看在劫难逃，我悄悄拉开椅子，准备溜之乎也——孔子先生说过，“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看我爸那张恶狠狠的臭脸，实在不像是让我受“小杖”的样子，我当然就得准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