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决定起身逃跑之际,我的目光突然扫到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我所看到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张挂在墙上的人物画。这张画是我家里所有人物画中最大的一张,自打我记事起,它就一直挂在客厅的正中央,并且年年更新,画中人年年显得神采奕奕。
该人物并不是我祖宗十八代里的哪位,而是我爸心中的神:毛太祖。
我爸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永远是党的忠诚儿子。他语言中的逻辑是:党是由党中央领导的,而党中央是由毛主席领导的,因此,毛主席就是党中央,党中央就是毛主席。他这么说,也确实这么做,在“两个凡是”出台之前,他就已经把毛主席的每一句话都当成了金科玉律。真正做到了像《一支钢枪》里唱的,“党中央怎么说,咱就怎么做”。
从另一个角度,也能看出毛太祖在我爸心目中无以伦比的地位:毛太祖的著作,很多他都能出口成诵;大会小会上作报告,他引用《毛选》中的文句,能一字不差。一个扫盲班出身的老粗丘八居然能做到这点,可见偶像无敌。
当我看到太祖画像后,心里突然一下子亮堂起来:我是他的儿子,活该被他欺压,那他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儿子,我为什么不可以拿毛主席当挡箭牌压他?完全没必要做丧家之犬嘛!想到这儿,我又气定神闲地坐正了身子。
我一脸委屈地说:“您别发火呀,毛主席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他老人家还说,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您问我话,我也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难道有错吗?”
该盾牌一祭出,果然立马见效。我爸愣了一愣,没有再坚持让我滚过去了。但严肃地告诫我,听毛主席的话是对的,不过,我的思想已经十分危险,再这样继续下去,最终将会出大问题。
毛主席啊毛主席,您老人家这回可真成小爷我的大救星了!
我心里暗自得意,可面对我爸,我只有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连连点头。
“你要记住,看待问题,必须要有正确的历史观,不能信口胡说八道!”也许是我的态度起了作用,他说话口气虽然还是很严厉,脸色却已有所缓和,“三啊,你还有什么其他想法,都说出来吧,毛主席说过,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
想法当然多的是,天也自然塌不下来,可是,说出来之后,能不能保证不被修理,我心里哪有谱呢?
我爸很快看出了我的沉默原因,说道:“你说吧,我保证不揍你。”
其实我并不是给个棒槌就当针的人,会相信我爸说他不打就认定他真不会打。可经历了刚才火药味弥漫时识时务卖乖无效、想就坡下驴免受皮肉之苦不成准备逃之夭夭、到祭出太祖马上压住了他,我未免有点得意。人一得意,难免就会忘形。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按我妈的话说,就纯属我不知道好歹了。
当时我首先想纠正的,就是我爸关于“看待问题要有正确的历史观”这句话。
我是向来不承认存在所谓的“正确历史观”的,典型的例子,就是一代明君李世民。这位哥杀兄逼父登上皇位后,居然对玄武门之变的写史作具体指示,把对自己不利的地方让史官统统改掉,故曰“初唐无信史”。英明如唐太宗这样的人为了一己之私都会纂改历史,咱们还指望有什么正确历史?更何谈用正确的历史观看待问题?无怪乎胡适先生会说“历史只是个婊子,只要有权有势,你想怎么玩就能怎么玩”了。
我对我爸说:“刚才您说,看待问题,必须要有正确的历史观。可事实上,我们连哪些历史是真实的都难以分辨,又哪来的正确历史观?胡适先生就说过,历史是个婊——哦,他说,历史是凤凰的表妹。”
本来我是准备引用胡适原话的,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雅,就顺口改了。
我爸听的一头雾水,他不解地问道:“什么历史是凤凰的表妹?”
我斟酌着说:“凤凰的表妹嘛,就是野鸡。”
野鸡通常代表啥玩意,是个人一般都清楚。可我爸居然露出了一付一无所知的嘴脸。他皱起眉头说:“那个胡适说历史是野鸡?历史怎么会是野鸡呢?他姓胡,也不能胡说八道嘛!”
在民国时期,胡适倒确实曾在课堂上表示过自己的观点是“胡说”,但那是作为学者的谦逊,我也没必要节外生枝地向我爸阐述。于是我解释道:“这个野鸡嘛,只是比喻,大概意思是说,统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便纂改历史。怎么说呢,反正我们现在看到的历史书,很多都是假的,是冒充凤凰的野鸡。比如说,关于玄武门之变的历史,唐太宗就做贼心虚地乱改过。我们现在看到的,早就不是真实历史了。”
我爸说:“扯!《隋唐演义》里是有个玄武门之变,可它没说李世民乱改历史嘛!”
听评书是我爸一大爱好,什么《隋唐》、《三国》,他都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和一个正史野史不分的人谈历史,看来我是绕得太远了。有了,就在前天,我在一哥们家的角落里翻到一本六几年编撰的老书,里面白字黑字地写着1928年4月底井冈山毛林会师。众所周知,井冈山会师时,林彪才21岁,是十师二十八团一营营长。小毛营长,有什么资格和毛委员会师?还有一篇文章就更荒唐了,叫《林彪的扁担》,移花接木地把朱德的故事放在了林彪身上。我还特意看了看书的出版日期,当时,朱老总和林彪可全活着呢!人活着就明目张胆地纂改历史,这可是最好的佐证。
于是我又说道:“古人是那熊样,现在的历史书又何谈实诚?‘朱毛会师’和‘朱德的扁担’是人人皆知的两个史实吧?可在六几年的书里,怎么就成了‘毛林会师’和‘林彪的扁担’呢?”
这段历史的真相是什么,我爸必然是清楚的,因为林彪所统领的“四野”,是我爸的“娘家”,他从入伍到成为军官率部从北打到南,从未脱离过林彪麾下,对“娘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可谓了然于胸。
我本以为,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我爸就算不认同我的观点,起码也不会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了。不料他听了我的话后,脸色竟骤然转阴,冷冷地说道:“不简单啊兔崽子,还学会踩乎人了?”
这怎么是踩乎人呢?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书又不是我编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说道:“说吧,你突然扯起林总——就是林彪,想干什么?”
谈历史,肯定就会提到历史人物,难道因为林彪后来成了反党反革命分子,从此以后就再也提不得了吗?我被他给问愣住了。
说实话,我对林彪并无恶感,甚至一直觉得这个人高深莫测。据我搞到的一些国外编著的军事、政治书上描述,林彪胆子奇大,枪林弹雨面前毫无畏惧,眉头都不皱一下;指挥部队打仗,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被老外称为“军神”。老外还评价说,林彪是个纯粹的军人,不愿意当官,对政治也从来不感兴趣。可是,从国内一些书上看,他却是个被批倒批臭、举世闻名的“野心家、阴谋家”,不仅不听毛主席指挥,当了“接班人”后,还谋害毛主席,叛国叛党,闹出了“九一三”事件。两方说法,大相庭径。以我分析历史的习惯,没有铁的证据,哪方说法我都不会轻信,但后来,我却终于倾向于国外的说法了。
我改变倾向不是无缘无故的:第一,我从没听谁说过林彪打仗不行,也没看到在我爸这支原属四野的部队里,有哪个人对林彪咬牙切齿,反而看到他们若在不经意间提起林彪,就会集体陷入沉默。如果林彪真那么坏,他们会持这种态度?第二,有次我爸一个老战友到我家来,谈到“九一三”事件双方各自受到的牵连,两人都喝醉了酒。酒后,他的战友肆无忌惮地说不相信对林彪的种种指控,还说一九七一年秋天是“天塌了”,吓得我妈赶紧关上了大门。说这么反动的话,事后我爸竟然没说他战友什么,只是要他“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持对党忠诚。”以我爸对亲生儿子都会痛下杀手的脾气,若战友在大是大非面前满口跑火车,他岂能饶过?第三点则是我自己的判断。我认为,一个指挥打下了大半个中国、在枪炮面前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元帅,如果会像文件中描写的那样,事败就“仓惶出逃”,打死也无法让人接受。其道理,就如同说猫见到老鼠转头就跑一样不可信。
有了以上三点存疑,我便总隐隐约约地觉得,林彪事件除了表面现象,其中应该还含有其它极为复杂的、不为人知的真相。所以在我无法确定真相已经彻底大白之前,我根本不会攻击林彪。我提井冈山会师,针对的并非林彪,而是写这段历史的人。可听我爸的口气,好像我做错了多大事似的,真是莫名其妙。
见我发愣,我爸厉声催促道:“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呀,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嘛!”
“我看你是别有用心!”我爸瞪着我道,“谈解放战争,你跟我说成立联合政府最好,认为毛主席不该指挥打响解放战争,当年共产党应该老老实实地听国民党领导;谈历史观,你又心怀鬼胎地扯到林彪身上,你的思想问题,十分严重!”
我被我爸的话吓了一大跳。要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现在可是我的保护神,我若敢说他怎么怎么“不该”,除非是真的不想活了。赶紧一口否认道:“我可没说毛主席错了。”
我爸不依不饶,追问道:“那就是对了?”
我只好沉默不语。在我看来,这个问题里面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并不是用简单的“对”或“错”就可以回答的,若认真扯起蛋来,怕是开一个大型研讨会也未必能够扯清楚。
我爸以为我的沉默,是无言以对,就“乘胜追击”道:“我再问你,在你眼里,毛主席是不是伟人?”
这回我没有丝毫犹豫,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肯定是。”
“敬仰吗?”
怎么说呢?伟人有很多种,可并不是所有的伟人都能得到所有人敬仰。拿我来说,我喜欢和平,不喜欢战争,所以,任何以战争方式造就的伟人,比如拿破仑、华盛顿等等,他们都不可能让我心生敬仰。
我迂回地回答道:“我敬仰那些为国分忧,能使老百姓安居乐业的伟人。”
我爸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比如周总理。”
我摇摇头说:“谈不上。周总理是一心为国操劳,可他没有做到家。”
这回轮到我爸吓着了,他激动地问道:“你居然认为周总理没有做到家?”
周的任劳任怨鞠躬尽瘁,那是人所皆知,可自从了解他的历史以来,我就一直替他深感惋惜。没有别的,我只是惋惜这个在历史上曾有多次机会可以取代毛、历史地位和影响曾高过毛的奇才没有取而代之,只一心一意地甘做宰相式的人物。
惋惜并不是我头脑一热才产生的,在我的印象里,毛就是个典型的浪漫主义、理想主义者,这种境界看上去也许很美,但历史告诉我们,这种境界做文人墨客还行,若把它转化为治国指导思想甚至治国方略,这个国家离灾难也就不远了。而周不同,他是个务实者,向来洞察若火,非但清楚毛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清楚若毛把他的个性转化成治国指导思想,会导致这个国家发生什么事。可就这样他还甘做宰相,那就是知可为而不为了。因为存在这样的想法,周的形象,便在我心中打了折扣。
“说呀,你为什么会认为周总理没做到家?”
我脱口而出:“他应该取代毛主席!”
“什么?”我爸脸都扭曲了。
我敏感地嗅出了气氛不对,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取代了毛主席,以他的人品和性格,怎么可能发生文化大革命?他就会用更多精力为国分忧,使老百姓安居乐业。”
“哦。那在你心目中,谁算伟人?秦始皇?”
“老嬴政焚书坑儒,不能算。”
“东条英机?”
“那是个典型的王八蛋。”
“希特勒呢?”
“您还别说,希特勒虽然也是王八蛋一个,可他从一个无名小兵,不,从囚犯起步,居然能把整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还真他妈算个人物。”我一时兴起,信口开河道,“如果单从这方面看,他还真值得敬佩一下子!”
这下子终于捅了马蜂窝!我爸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勃然大怒道:“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个混蛋东西,思想竟然反动到这种地步!妈的,老子现在就代表人民代表党毙了你!”
他竟然习惯性地伸手往腰间掏枪——幸好这不是战争年代,枪可以随便随身携带,否则他盛怒之下,我的小命没准就此玩完。他掏了个空后,气急败坏,顺手操起筷子,狠狠地往我脑袋上掷来!
我见势不妙,一脚踢开椅子,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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