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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布达佩斯没几天就被朋友带着去赌场领"工资"了。九月初的布达佩斯,夜晚已有早秋的凉爽,正是梳装打扮出门得瑟的最佳时刻。由于是第一次光顾这种场所,又知道赌场对着装有严格的要求,所以在穿着上颇费了一番心思。挑来拣去,决定穿上在东京由其貌不扬的倭人老太太跪在我脚下量体裁衣定制的蓝灰色西装,颜色不浅不深,介于休闲和庄重之间,配上广交会上采购的金利来米色衬衣和蓝色领带,蹬上同是在广交会收购的出口转内销黑色皮鞋,再在来匈前烫过的卷毛儿上喷点儿定型发胶,洒点儿科隆香水,人五人六儿地就出发了。
帝国赌场位于佩斯闹巿区的热闹地段,邻近步行街,是一座巴罗克风格的建筑,门脸儿不大,茶色的玻璃门窗,显得有些神秘,如果不是入口上方的 Casino 招牌,你看不出来这里面到底是干什么的。赌场内部面积不小,各式赌台齐全,以轮盘赌和二十一点最多,也有些曲径通幽的私密之处供大赌客消遣。这里的装潢谈不上奢华,但十分讲究舒适:暗绿色的地毯,柔和的灯光,随处可见的软皮沙发,墙上古色古香的装饰画,以及手拿托盘、身着超短裙为赌客递送饮料的女招待,一切就好像置身于当时在国内只能在外国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场景。
帝国赌场的"工资"是吸引赌客的一个招数。赌客在进门处每人领到二块价值5马克的特殊令牌,只能用来下注,不能直接兑换现金, 押注赢的钱才可以兑换。赌客可把这二块令牌分别押在轮盘赌的红黑两色或奇偶两组或上下两区(1-18和19-36),赔率1:1。结果必是一赢一输,除非庄家黑手打0, 全部没收,但这种机率不高,所以,赢面很大。输了的牌被快速收走;赢了的得到一块可兑换的5马克令牌。于是,"工资"到手了。每天5马克,坚持不懈地领一个月就是150,即使倒霉撞上几次0,也有100上下,不费吹灰之力,拿到相当于囯内一个月的工资。消息传开,想白捞点儿小钱而不愿意涉赌的同胞蜂拥而至,天天报到领钱,乐此不疲,直到赌场取消此项"福利"。至于为什么取消,只能去问赌场了,我这儿就不多啰嗦了。
我喝着免费香槟,顺利地拿到了"工资",随手又把"工资"押了上去,这次是押1到36的中区:13到24。看着那个小球颤颤巍巍地掉进了期望中的小格子,不免有些激动,甚至可能还哆嗦了一下,1赔2,我的"工资"瞬间翻了3倍。当晚手气极佳,预感奇准,或者可以说是新手的福气,手里的筹码越赌越多。午夜过后,我揣着近百块大洋的进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赌场。这是笔者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赌博,由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了那里的常客,毎晚必到帝国"上班"。当初为了避免输个精光,我在开赌前去银行开了个赌博专用的现金账户,里面放了1000美元,算是赌本。当时发誓这些钱输完拉倒,决不再加。经过一年上上下下过山车般的折腾,帐户里的现金比开戶金额翻了一倍有余,去芝加哥的机票钱算是有了着落。
赌场是个小世界,在那儿认识了新朋友,也遇到不少旧识。国际列车上的同行京城阔少也是这儿的常客,不时撞见,不过,他是大腕儿,出手豪爽,输赢数额巨大,我这小打小闹的只有仰望的份儿。毎次见面,阔少总是西装革履,英气勃勃,一副舍我其谁的气派。几个月下来,听说阔少已输掉数万美刀,不得不求家里由北京打款输血,以利再战。一日偶然遇到家父的朋友、来自西南某省的老中医和他的女弟子,虽然事先知道这老先生人在布达佩斯,可是在赌场里撞上还是感觉有些不可思议。老中医家世显赫,爷爷是清末某窝囊皇帝的师傅,后被老佛爷打发回原籍养老。对此,清末的正史野史戏说都有不少记载。听家父讲这老先生医术高明,官拜政协委员,常帶着女弟子来匈牙利访问行医,在此地积攒了不少人气和声望。和这二位一聊,才知道老先生这次是以访问学者身份来匈,平时事情不多,就跟着徒弟四外摆摊,算是副业,顺便也到赌场拿拿"工资"。提起摆摊,女弟子十分兴奋,滔滔不绝地大谈生意经,顺势鼓动笔者也去尝试一下,并自告奋勇地要帮忙进货带路。本人一向偏爱在高档豪华的场所进行室内活动,对野外经商一向兴趣缺缺,况且从赌场到街头跨度太大,不免心存恐惧,可又被女弟子热情洋溢活灵活现的神侃描绘出的无限钱景忽悠得心里有些抓挠,举旗不定支支吾吾之间鬆相毕露,万分尴尬。性格泼辣说一不二的女医生不容笔者犹豫,说干就干,当即指定我第二天下午某时到Skala巿场等她,同去批发市场上货,当天即可开张营业。
鸭子就这么上了架。第二天跟着女医生去了一个叫"大市场"的地方,从波兰人、毛子和华人批发商那里上了货,有男女内裤、香烟和头饰等小物件,满满当当地塞满了我那个超大号运动提包,随后又回到五站地以外、华人称"屎坷垃"的Skala 市场,正式开张叫卖。
"屎坷垃"是个较大的超市,地处交通要道,离公交地铁站很近,人气旺盛,店外面的小广场上又有个天天开张的集市,是个练摊儿的绝佳地段。据女医生讲,在这儿练,再烂的货也能甩出去。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谁说不是呢?笔者后来在此地甩光了有破洞的砂洗、没香味儿的香水、卖得臭大街的头饰、看着不太干净的内裤(毛子商人保证不是二手货),等等,等等。顺便说一句,这可不是赔钱甩卖,只是赚头儿少点儿而已。如果再赶上周末发工资的日子或节日前夕,那人流更是乌秧乌秧的,卖什么走什么,忙得钱都数不过来。不过,在"屎坷垃"吆喝是需要执照的,好在通过女医生搭上有照的李老太太,凑了个份子钱,就入伙开练了。来自中原某省的李老太自称是劳模兼省人大代表,一级厨师,膀大腰圆,一脸福相,人又随和,是个不错的搭档。老李主卖T恤衫和其它服装,和我的货不冲突。实际上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互相关照,尽量避免撞货。那天本着"爱买不买,不买滚蛋"的不讲价原则,傍着李老太和女医生,在女医生的可劲儿吆喝下,嘴里嘀咕着刚学会的几句匈语,把包儿里的商品全部变成了花花绿绿的钞票,以最原始的方式完成了马克思关于资本原始积累的全过程。首次积累的成果还是令人相当满意的。那天算下来赚的钱够吃N次麦当劳,在Blaha红灯区看N次小电影,到步行街享用N次点心咖啡;当然,还可以去赌场领N次"工资"。
从此开始了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持续了三四个月的练摊儿生涯。大部份时间陪着李老太在"屎坷垃"守着,偶尔会跟着老中医和女弟子去其它集市转转,开阔眼界,也吸取一下各路神人传奇般的练摊儿经验。这么认识了北京老乡聂太太。老聂看上去五十出头,一口标准带儿音的京片子,个头儿以她那一代人的标准看中偏低,长得平平常常,不丑不美,不胖不瘦,属于那种走大街上可以忽略不计的芸芸众生。偶然的机会让老聂跟着朋友来到布达佩斯摆摊儿,这才显出她经商的才能。老聂专营各式内裤,并且摆摊地点绝对保密,据说是在靠近地铁的某商场门口的某个墙旮沓,无人管,不收费,人流大,生意火爆时,一天要去批发巿场上货N次。据常和聂太混在一起的老美约翰透露,老太靠卖内裤赚了不少,至少五位数(约翰当时坏笑着神秘兮兮地伸出手,晃着五个指头。)聂太最为过人之处是胆大,天不怕地不怕,是当时为数不多的敢闯关进入战区南斯拉夫萨拉热窝练摊儿的华人,并且去了不止一次。每当布达佩斯的摆摊生意进入淡季时,她就会突然消失三五天,后来我知道这就是到萨拉热窝甩货去了。和聂太在一起,除了胡吃海塞,就是听她海阔天空地胡侃。聂太是蒋委员长的粉丝(那时候还没这词儿),家里的什么亲戚是黄浦出身,给她讲过不少老蒋早年在黄浦时的八卦,老太喜欢把这些真真假假的逸事拿出来乐此不疲的反复回锅,也算是一种娱乐。除聂太外,整天混在一起出入赌场餐馆摊市的是来自京城西效某大院的小朋友。
第一次见到小朋友是在一九九一年圣诞节前,他搬到我这儿崭住。那时我正处于一片忙乱之中。一方面,我的赌客生涯正处于高峰期,赌运亨通,几乎每天都有进项,虽然其中不乏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但不错的手气、天生的谨慎,加上酒精的刺激,使我极度自信和乐观,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泡在赌场。另一方面,为在圣诞购物狂热中捞一把,我被人忽悠着进了100件砂洗衬衣,打算趁热抛出去,赚上千八百美刀,小发一笔。于是,不得不每天一大早起床去Skala 巿场找李老太,借她的执照卖上几个时辰。还有,老本行是不能丢的,不时要去美国图书馆附庸风雅,找点儿流行小说消遣。所以应该说小朋友来的正是时候,因为我的情绪正随着节日的到来达到高潮,人也比平时和蔼多了。
小朋友小我几岁,身材高挑,英俊潇洒,风度翩翩,随和中透着孤傲,是个典型的京城大院子弟,高考不幸落榜后跟着亲戚来布达佩斯开眼见世面,借机办个外国身份。圣诞节前亲戚回国,小朋友愿意留下,需要个伴儿,于是找到了本人。由于我俩来自同一城市的同一个区,又有相似的爱好和性格,所以十分投缘,总是同进同出同吃同玩,过了一段不分你我的惬意日子。用聂太泛着酸味儿的话讲出来就是:两公子哥儿老在一块儿糗着,不稀得搭理我们了。在那些令人难忘的日日夜夜里,"屎坷垃"、帝国赌场、Blaha的录像馆咖啡厅、步行街的麦当劳和自助餐厅都留下了我们并肩而行的身影,也见证了一份跌宕起伏的交情。
我曾拉着小朋友到脱衣舞厅消遣。我俩坐在那里一边没完没了地喝着苏打水,一趟一趟地上着厕所,一边盯着台上的那个金发舞女伴着时而疯狂时而靡靡的音乐,以慢动作的节奏蛇一样地上下扭动,一件件地脱着身上永远脱不完的五彩布片。一般来讲,不到午夜时分她是脱不光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掏空顾客的钱包。小朋友是第一次光顾这种场所,对这种表演显然不太适应,甚至有些厌恶,于是我们只好中途退场。那天他走出舞厅,嘟嘟囔囔地抱怨这地方"真脏"。"滚!你他妈懂个屁!"我还记得我当时恶声恶气的回应。 也许是受家庭的影响,小朋友身上有些"正统"的东西是我所不屑的,因我一向脑后反骨发达,对传统的束缚嗤之以鼻。此刻,我更象个高潮到来但未能尽兴的强奸犯,有一种心急火燎的挫折感,结果是大发雷霆,恶语相向。第二天我们心照不宣地和好了。在我心里,我知道他是对的。小朋友走后,我多次来到红灯区压马路,但再没有走进那些娱乐场所。
小朋友不好赌,但喜欢观察。记得在我赌客生涯最灰暗的那天,我输得精光,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小朋友几次试图阻拦,但我已走火入魔,无法自控。情急之下,决定孤注一掷,再赌一把。至于赌金,我知道小朋友带着几百美刀,于是低声下气地开口借钱,提出拿我的纯金手链和瑞士手表做低押。他拒绝了,并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把我拉出了赌场。我不知道他的力量如此之大,几乎是托着把有些麻木的我塞进了出租车。第二天,我在恢复了正常思维后紧紧地拥抱了小朋友。我清楚我几乎跨越了那条看不见的危险红线,成为名符其实、不能自己的赌徒。那天,他在我的眼里无比高大,他身上那种青春阳刚的气息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渺小和无能。
小朋友后来远走莫斯科求学;几个月后,我也从布达佩斯飞到了芝加哥。我俩从此天各一方,联系也就中断了,直到今天。我想我们的缘份在他登上东去列车的那一刻就算是结束了。我们之间没有留下照片。也许真正的友情是不需要任何凭证的,因为它就在你的心里,直到永远。
小朋友走后,我在郁闷和无聊中打发着日子。那时候我已经很少出摊了,经常无所事事地在步行街或Blaha闲逛或泡在赌场里消磨时光,赌运也越来越背。这时候,上帝的使者鬼使神差地出现了。我一不留神撞上了被教会派到布达佩斯传教的东亚某国牧师Daniel 并被抓差成了他的翻译,算是给上帝打个义工,也顺便充实一下我极度空虚的内心世界。Daniel 姓金,是个热情执着的圣徒。他以我这个俗人难以理解的宗教情怀在布达佩斯的华人中传递上帝的信息,并䢖立了教会。我被他的热忱打动,更为他对我的真挚感到不知所措,所以同意了做他的翻译。我对宗教并不感冒,对教会某些试图利用Daniel 的人更感厌恶,但我还是干了。也许我在內心深处需要什么人来填补小朋友的离去在我生活中留下的真空,而Daniel 就在这个时候微笑着出现在我面前。这个神圣的差事一直持续到我离匈赴美。我始终认为它给我带来了好运,让我在赌场里经历了最后的疯狂,继而成功收手,飘然而去。我并非受洗的信徒,但我知道赌博是和圣经的教义不相容的,所以我婉拒了Daniel 要我受洗入教的规劝,也从未告诉过他我每天晚上的行踪。离匈的前一天,我请Daniel 和他的家人在一家中餐馆里吃了我在布达佩斯的最后一顿晚餐。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之交吧。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友谊也不会地久天长。但我同小朋友和Daniel 的交往已经远远超过了淡如水的标准。对于这段和他们相处的日子,我终身难忘。
给上帝翻译是义工,给三教九流的凡夫俗子翻译就要收费了。不断有各类闲杂人等找上门来要求翻译,我也尽可能的有求必应,一方面赚点儿票子,另一方面也不致于忘了老本行。我的客户有开中医诊所的匈牙利富婆、和蔼可亲靠贩人起家的陜甘人士胖大姐、自命不凡的美利坚犹太人权卫士Dan、艰苦卓绝长途练摊儿发家致富的贫贱夫妻、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并有数万美刀存款的东南沿海某省农民、形象猥琐苦大仇深语无伦次的联合国难民署难民申请人、自称精通外语背景神秘的专业傍肩儿(现代的"二奶")某小姐、自视甚高的自封"著名"青年画家(恕我已记不清姓甚名谁了),诸如此类,我就不一一列举了。至于在下的翻译水平,那是有口皆碑的。教会里略通英语的北京朋友张太太是这么评价的:小陈儿的翻译那是没治了,那是最高境界,逐字逐句,准确无误,面无表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翻译就得这样儿。
人生是否也该如此呢? 俗话说,人生如戏。我在这场在异域上演的大戏里并非无情地扮演了我的角色,留下了令人难忘的回忆,也不乏一言难尽的遗憾。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选择回到那个曾经令我神魂颠倒的城市。我想重新体验那种歇斯底里的激情和快感,那种难以名状的惆怅和空虚;我想重新证明缘分是不会中止的,友谊也是能够地久天长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时间不是我的朋友,现在的我人到中年,龟缩在我的小窝里,已经没有了当年浪迹天涯的决心和勇气,当然也少了一些年少轻狂的任性和鲁莽。但是,我想告诉朋友们,往事从未如烟,我也从未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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