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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书
   


我家廊檐上有一架木梯直通南屋二楼,这架梯子又厚又重谁也挪不动。它便成了我幼时登高爬低的好去处。为此我常遭到大人们的呵斥。渐渐地,我由爬到三磴四磴上胡吼乱唱,再坐在五蹬六蹬上手舞足蹈,直至上到楼门口。

一天我打开楼门进到了楼里,光线较暗,借着楼门口的光亮,慢慢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楼里除了一些杂物外,靠两边山墙整齐的摆放着两排立柜,拉开柜门,里面装的全是一摞一摞的书本。拉开一个是书,再拉开一个还是书,厚厚地,满满地,我很失望没一件能让我玩的东西。

但是自此以后,那里成了我一方自由天地,清静自在无忧无虑,任我翻东翻西没人干预。只在大人们不见我时叫我几声,我从楼门口伸出脑袋扮个鬼脸:“嗨嗨,我在这里。”母亲瞪我几眼要我下来,我偏不肯,骂我几句便又忙她的事去了。从此,只要不见我就叫我一声,我又嗨嗨一笑,她们叮嘱一些小心摔下来的话,便不管我了,似乎我进了保险箱。

起初,我只把较薄的书拿出来翻着玩,后来就把成套的书抱下来,拔出骨针,摊开外壳,从里面取出一本,尽是竖排的字,连一个娃娃都没有。每页上端留有很大一块空白,不知是谁在里面用红笔圈圈点点,还在空白处写上字。没意思,一点儿也不好玩。叫我感兴趣的是捉书鱼,这小东西全身皆白,头上还有两根小胡须,一闪一闪地躲得极快,偶尔摁住一个,取开手指已经不能跑了,但身上的小爪子还在动,拨开它,纸上还留着一层白色粉末,再看我的手指上也留下一些银粉。我断定它们不是好东西,是吃书的虫子,便每每和它们打游击,看你跑得快,还是我的手指追得快。

那时我还没到上学的年龄,父亲很少在家,但一回家就教我读书写字,从“人口手足刀尺”开始。父亲很严厉,我害怕,教过的字我尽力记住不敢懈怠。父亲见我记性好脸浮笑容,可正当我也高兴时,父亲又是一脸的严肃。

我该上学了,学校里只有一个先生,个头不高脸皮粗糙,戴一顶瓜皮帽,穿一件土布长衫。教我们读《三字经》《百家姓》,书里面还是没有画。

但先生教我的《百家姓》并非无用,我在书柜里发现了整柜的新版书,那上面有胡适、鲁迅、俞平伯、胡汉民、周作人、罗斯福、史太林(斯大林)等人的名字。至今记忆犹新的还有一个叫夏丐尊的,特别是那个“丐”字,很像我用泥巴做的手枪。因为许多字认不得,便记下来问父亲,父亲很奇怪:“你怎么知道问这些人名?”我指指楼上:“楼里书柜里的。”“很好,多看看。”这是父亲给我的极大鼓励。

楼上成了我玩耍的好地方。况且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有的书里还有许多人物绣像,如当阳桥上怒目圆睁的张飞,手拿禅杖光着头皮的鲁智深,握着团扇倚窗而坐的林黛玉等等。更好看的是一轴轴的花卉、虫鱼、老虎、骏马,画得真真切切如活的一般。

书里面说些啥,我一点儿也不懂,只觉得好看好玩而已,充其量当作识字的工具。随着年龄的增长,认得的字越来越多,我对这些书的兴趣才渐渐浓厚起来。里面不但有丰富的知识,而且有动人的故事,常常令人爱不释手。

一天,我家涌进了很多人,搬走了几乎所有的东西。我那时根本不懂什么地主、富农、贫农、下中农,更不懂土地改革是什么意思。我家楼上的八个书柜被掏空后抬走了,书从楼门口扔出来,扔得满地都是却没有人要。有个女人来了灵感,捡起几卷字画说是糊“袼褙”用得着,这一下提醒了大家,女人们争着先捡字画,再捡新版书,后捡线装的。最后连男人们也动了心,捡几本夹在腋下,带回去作为给女人的礼物。我至今也不知道家乡话“袼褙”两字该怎么写,但我知道这是女人们用浆糊把纸和破布,粘成一大张一大张的硬纸,贴在墙上,风干后,揭下来做布鞋用的。

也许是书太多了,也许是有的人不忍心捡,过后还有少部分书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父亲和我把剩余的残书收集起来,放在家里的角落里。从此父亲不再教我读书认字。而我还是把这些残书当作珍宝,不时翻翻看看,仿佛在和它们说话,和它们交流。

谁知两年后,村里修公共碾房要搪石灰墙,石灰里要用纸浆,村长用背篓把剩下的书,一古脑儿全装了去。望着背篓渐渐远去,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村长背走的不仅仅是残书,他背走的是我童年的朋友,童年的梦。

自此,我们这个不知起于何时,十里八乡闻名的书香门第,既没了门第,又没了一点儿书味。之后,弟妹们也没有了上学的资格,顶多带回来几本小学课本。

偏又是我不识时务,念了几句书,多认了几个字,又爱上了书。平时连馍也舍不得买一个的我,遇到心爱的书,千方百计也要买到手。后来师范毕业有了点收入,星期天步行二十多里,也要到书店去买书,爱书之癖阴魂不散。

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它如火如荼“荡涤着社会上的一切污泥浊水”。1966年7月30日,我们进了城固县教师集训会。按照领导的布署,先学习一周上级文件,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这叫‘务虚’,下来再接触每个人的思想实际,开展革命,这叫‘务实’。可是,革命左派早已按捺不住革命激情,没过四五天,就揪出一批批牛鬼蛇神。革命左派的头脑既然已经武装起来了,那拳脚更是武装的十分了得。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个个被“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只有呻吟的义务,没有争辩的权利。甚至连痛苦呻吟的资格也不给你,骂你是装死狗耍赖皮,从地上抓起来,再给你一顿拳脚,迫使你站端站好,乖乖的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随着运动的深入开展,一切整人的手段也花样翻新。戴尖尖帽游街已不是什么新鲜事,而‘坐喷气式’(让人弯着腰两手向后举起游街)、‘剃阴阳头’(把头发剃去一半,让人一看就知道你是牛鬼蛇神)的现象陆续出现。最惨的是女人,一旦揪出来总要给你制造点桃色新闻,这样,既可以在批斗乏味时,强迫你交待乱搞男女关系的细节,调调胃口。又能证明她本来就是坏女人,该整!倘若你争辩几句,几耳光下去,鼻子不流红,牙龈也会出血。还在脖子上挂一双臭鞋,手提铜锣,边敲边喊着自己的罪行游街示众,甚至游到娘家婆家去,让你颜面丢尽。我们集训组的刘秀英(城固城关镇人)老师就是这样的遭遇。

街上整天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牛鬼蛇神戴的尖尖帽,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城固钟楼北边,有一焚烧旧书旧画的火堆,烟火缭绕月余不熄,被红卫兵抄出来的旧书旧画,都在这里当作战绩,化作袅袅青烟,成了灰烬。一个个漂亮的古旧瓷器,在清脆而暴烈声中摔成碎片。

隔壁又传来“听听嗵嗵”的打人声,“唉哟,唉哟,打死人了!……”“要文斗,不要武斗!”挨打的是孙德坤老师(城固城关镇人),他的奋争得来的是更多的拳头:“把反动书籍交出来!”“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孙德坤!”

我的同学李有德,本来根正苗红世代贫农,在集训会上红得发紫,即将升任双井毛岭学习组的副组长(组长由县委派来的干部袁崇新担任),但他太自信,在会上揭发别人揭得太多太猛,打击面太大。对立面很快联合起来,暗地里派人回校,在他的宿舍里查出一本有关海瑞的书,正当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抛了出来。几分钟前,他还是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左派,颐指气使不可一世,转眼间,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和“贫下中农的可耻叛徒”。对方以牙还牙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阵连拳带脚的“文斗”过后,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两褪颤颤,满头是汗,鼻涕眼泪一大把。有人从角落里捡起一个破纸盒往他头上一扣,作为临时的尖尖帽。从头天中午到次日临晨,不准坐、不准喝水、不准吃饭、更不准睡觉。让他检查为啥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和窝藏反动书籍的罪行。半夜里他实在受不了,哭着哀求:“让我坐一会儿。”回答他的是有意无意的鼾声。真所谓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矣。

看着老同学实在可怜,几次我都想替他求点情,让他坐一会儿,但思前想后又不敢了,倘若引火烧身,那我的结局,会比他更惨。

书,都是书惹的祸。

八月十八日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在天安门城楼上,当红卫兵代表为毛主席戴上红卫兵袖章时,毛主席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叫宋彬彬。毛主席说:“文质彬彬不好,要武嘛。”毛主席是口含天宪的伟大领袖。“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林彪语)。他的话似乎是随口而出,但在神州大地无疑是震天惊雷。如果说在此以前,造反派打人还多少有所顾忌的话,如今可以放开手脚,任其所为。

于是打人和侮辱人格的事,步步升级手法翻新难以尽述。面对如此惨象,谁不提心吊胆心惊肉跳?我惶惶不可终日,仿佛不管坐着躺着,身下都有火药桶似的,随时可能引爆。因为要揪出一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那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况且我留在家里的书有巴金的、老舍的、艾芜的……。哪一本都是打倒你的铁证。更要命的是还有一本《燕山夜话》,是我星期天步行往返五六十里,从汉中新华书店买回来的。这本书正是全国重点批判的大毒草。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从这本书的作者邓拓,以及吴晗、廖沫沙三人身上开刀的。当时谁有这本书,谁就是三反分子。这个逻辑听起来有点儿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周公小学的老师杨民芳(城固杨家滩人),正是从他的宿舍里搜出一本《燕山夜话》,被打得死去活来。

想起毛主席的教导:书读得越多越蠢。我很责怪自己,我咋这么傻?饿着肚子买书干啥?花钱买回来的是一颗颗定时炸弹,招灾惹祸,太不值得。也许是今天中午、也许就在下午、也许是明天早晨,村里的红卫兵随时会来抓我。半夜里我常常惊出一身冷汗。正如马克.吐温所说,生怕床底下随时会窜出一条眼镜蛇来。

运动越来越深入,批斗越来越升级,在集训会上,忍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的王其浩、魏善庆、胡治轩三个“阶级敌人”,先后“自绝于人民”。王在看守人员睡着后,翻过院墙跳入汉江而死;魏在被押解回家乡批斗的途中投井而亡;胡服毒自杀。他们的尸体先要运回本村去“斗尸”,再被运到集训会上“斗臭”,时值盛夏高温,几番折腾,不斗也已臭不可闻。

他们的罪名不是说了反动言论,就是查出了反动日记,要么是窝藏了反动书籍。

又是书惹的祸。

倘若他们不上学读书,也许不会有这样的下场。

书能杀人,古已有之,今更甚之。

但是直到七十多天的集训会结束,还没有来人揪我,是家乡的红卫兵发了慈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的家是不可能不被抄家的。

会上揪出来的牛鬼蛇神被严密看管。其它的可以回家了。唔!我长出一口气,我终于熬出了头。像我这样的“狗崽子”,能安然走出集训会的大门,获得自由能有几个?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虽说此时秋叶已经飘零,我们还穿着单衣,但心情为之一振,仿佛太阳含笑、鸟儿歌唱、草木起舞、秋光胜似春光。

为庆祝逃过一劫,我特地给父亲买了一瓶城固特曲,给弟弟妹妹买了两包点心。高兴之余又很忧心:因为凡参加集训会的人,一律不准写信,家里的情况一概不知,父母是否安在?弟妹们情况如何?

回到家里,见父母还在,我第一句便问母亲:“我的书……?”

“烧了,我早烧了。”

顿时,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几十天来,它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在我走后,母亲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每日天不亮就起床,把我的书撕开,一页一页地填进了灶膛,烧了洗脸水。到红卫兵第一次来抄家时,我的书和日记,连同那该死的《燕山夜话》,早已化成了灰烬。

啊!母亲,多有预见的母亲,有胆有识的母亲。她不但能干还十分聪明。尽管她只读过几年私塾,识字不是很多。我想,母亲和儿女的心是相通的,又觉得人世间似乎真有心灵感应,在我忧心忡忡时,她就知道我在担忧着什么。

日子依然在惶恐、屈辱中煎熬着。只有太阳和月亮,悠悠然然按时而出,按时而落,不因尧存,不为桀亡。

这是暑假里最热的一天,太阳已经把大地炙烤得有了焦糊味。正晌午时,我们正准备吃饭,突然闯进来几个红卫兵,命令我们把堂屋里的麦草捆搬出去,在严密的监视下,父母亲顶着烈日只得照办。搬完了没发现什么。又命令打开一个个麦草捆,突然,一个纸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为首的红卫兵一把抢了过去:“变天账!变天账!”他连连惊呼,几个红卫兵一齐围上去欣喜若狂:“哼!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台词)

这个纸卷有两尺多长,一连剥了好几层才露出两根卷轴。他们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卷,是一幅墨竹图,上面有几行字,另一幅全是字。

“老实交待!变天账是不是藏在这里面?”

“不是。”

“在哪儿?”

“我没有变天账。”

啪!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父亲脸上,跪在太阳地里的父亲嘴角流出了血,和着满脸的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紧接着又有几拳落在父亲身上。父亲像个不倒翁,打倒了又弹起来,照原来的姿势跪好。

我不相信父亲有什么变天账,那不符合他的性格。我把头转过去,我不想看也不忍心看。我只为父亲感到悲哀,早年在外上学时,和他最要好的同学陈洪钧,就是中共地下党员,几次遇到危险,都是父亲给他通风报信,才躲过国民党的抓捕。父亲还多次在经济上资助他们。如今他同情的革命胜利了,自己却无休无止受到革命的惩罚。

红卫兵在字画上没发现什么,对着太阳照,也看不出什么,一个红卫兵从邻居家端来一盆水泼在上面,还是没发现什么,于是拿来一把菜刀把字画摊在地上一层层地刮,仍就一无所获。最后把它撕个粉碎,扔在父亲脸上。把两根木轴拿走,当烧火棍用。

听说查出了变天账,村里人有近前看稀奇的,也有远远看热闹的,估计折腾得差不多了,队长适时敲响了上工钟。

这顿饭自然没吃成。

“滚!还不快去上工。”为首的红卫兵一声断喝,跪着的父母艰难地爬起来,拿了锄头,头也不回,去接受劳动改造。

望着父母远去的背影,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事后我想,父亲是个胆小谨慎的人,何以冒着风险收藏这两幅字画?看来这两幅字画一定有些来历,也弥足珍贵。过后,想问问父亲那是谁的墨宝,但话到嘴边又嚥了回去,我不愿父亲伤心,那是他永远的伤疤,永远的痛。

以后听村里人说,红卫兵本来是突袭追查金银财宝的,没想到查出两幅一文不值的字画,又以为是暗藏变天账,结果一无所获,才扫兴而归。

父亲也是幸运的,这些农村里的红卫兵大多不识字,没有追究窝赃封建文化的反动罪行。倘若像教师集训会那样,左一分析右一联系,这里上纲那里上线,批你斗你就会没完没了,父亲不知又要遭受多少罪。

书,我家的书。它给后辈儿孙带来的不是福而是祸;不是精神食粮而是精神和肉体的痛苦,是灾难,是折磨。这也许是我们的祖先当初没有料到的。

2009年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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