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头号大右派,而且是中共始终未予平反的右派章伯钧先生,他有个女儿叫张诒和,前几年写了一本书 《往事并不如烟》
。这本书里写到过另一个大右派,张伯驹,他的夫人叫潘素。张伯驹的父亲是张镇芳,此人在民国元年曾经当过直隶总督和河南都督。可以说,张伯驹是个不折不扣的将门之后。但是,张伯驹本人却是个大才子,是个非常有个性,有胆识的大才子。据说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与张学良, 袁克定, 溥侗一起,人称“民初四公子”。我对他如何成为右派没有兴趣,那是史学界的事,我只对他的学识人品感兴趣。 张伯驹先生与夫人潘素女士在1956年我出生的那一年,将晋代陆机的 《平复帖》 ,唐代李白的 《上阳台帖》 ,杜牧和范仲淹的手迹等一大批的国宝全部捐赠给了国家(如今它们应该保存在故宫博物馆),得到的只是时任文化部长沈雁冰的一纸奖状,而他们夫妇俩的这些宝贝,全部是他们自己用大洋,金条,首饰和房产换来的,这个举措在今天这个社会可能会被“精明的商人们”骂死的。
通过章诒和的笔,我想象里的张伯驹是一个风流倜傥,器宇轩昂,墨香四溢,金玉满堂的人物。这个非常符合我的审美观和价值观,男人不必沈腰潘鬓,但一定要有阳刚之美,必养浩然正气以及必不可少的儒雅斯文;不必刻意追逐钱财,虽然有钱财能使人觉得方便。张伯驹的诗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中规中矩,潘素的画也是大有名气,一笔一画皆透出名门闺秀的大家气派。 这两个人结成连理,实在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的美事。张氏夫妇怎么后来就一下从爱国民主人士变成了大右派,实在说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说到将门之后,我又想再提起上文 《平复帖》 的作者,西晋的文学家,书法家陆机。陆机的祖父是三国时期吴国的名将,东吴丞相,上大将军陆逊,而他的父亲是那个与晋国的大元帅羊祜相抗衡的东吴大司马陆抗。吴国被魏国吞并以后,陆机与其弟陆云回到故里,闭门苦读十年,学业突飞猛进。后来游历京城洛阳,结识西晋的大学问家张华,一时名声大噪,人称“二陆”,并有了“二陆入洛,三张减价”的说法(张载,张协,张亢)。陆机流传下来的有一百多首诗,代表作有 《猛虎行》 , 《君子行》等 。他的文章也不错, 有《吊魏武帝文》等,但最让我喜欢的是他的文学评论名作《文赋》 ,这是中国第一部专业的论文学创作的论文,比南朝梁代刘勰的《文心雕龙》 要早两百年左右。当然,我喜欢陆机和他的诗,赋,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陆机他们家族是苏州人,离我们吴家延陵季子的故居不远,而他们的世族一直住在苏州,这个我的先祖开辟的吴国的都城。两千多年过去了,苏州城一直保存完好,如今也发展得不错, 吴文化也成为中华文化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分支。读陆机的 《文赋》 ,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他以他自己文学创作的实践和体会,在 《文赋》 里描写了文学创作的心理过程和特征。辞藻华丽,述理精微,索古探今,穷天究地。( 《文赋》全文附于文后)
我们现在来看陆机的 《平复帖》 ,该帖全文不到百字,其影响力却大的惊人,这是因为它的年代久远的缘故,1700多年,够久的了。
这段文字大概很少有人看得懂,但有一个人能看得懂95%,他就是当代著名书法家启功。启功的释文如下:
“彥先羸瘵 ,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爲慶。承使唯男,幸爲複失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複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稱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另外,还有一段文字对我们弄懂全文有帮助:
《平复帖》内容涉及三个人物,贺循,字彦先,是陆机的朋友,身体多病,难以痊愈。陆机说他能够维持现状,已经可庆,又有子侍奉,可以无忧了。吴子杨,以前曾到过陆家,但未受到重视。如今将西行,复来相见,其威仪举动,自有一种较前不同的气宇轩昂之美。最后说到夏伯荣,他因寇乱阻隔,没有消息。
我们可以看到原帖上的那些红泥盖的印,那都是历朝历代的名人在此帖辗转流传时每个人的印鉴和题跋。根据网上的资料,它的递藏情况是这样的:
“根据尾纸董其昌、溥伟、傅增湘、赵椿年题跋,可得知《平复帖》历代递藏情况。此帖宋代入宣和内府,明万历间归韩世能、韩逢禧父子,再归张丑。清初递经葛君常、王济、冯铨、梁清标、安岐等人之手归入乾隆内府,再赐给皇十一子成亲王永瑆。光绪年间为恭亲王奕訢所有,并由其孙溥伟、溥儒继承。后溥儒为筹集亲丧费用,将此帖待价而沽,经傅增湘从中斡旋,最终由张伯驹以巨金购得。张氏夫妇于1956年将《平复帖》捐献国家。清吴其贞《吴氏书画记》、顾复《平生壮观》、安岐《墨缘汇观》等书著录。”
这辈子没有学书法和国画,很是遗憾。要是有条件,说不定我还会跟笔墨纸砚为伴呢。
附 《文赋》 :
“余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谴辞,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它日殆可谓曲尽其妙。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若夫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盖所能言者具于此云。
佇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詠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曨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婴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採千载之遗韻。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然后选义按部,考辞就班。抱景者咸叩,怀响者毕弹。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之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岨峿而不安。罄澄心以凝思,眇众虑而为言。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始躑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理扶质以立干,文垂条而结繁。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可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竖,郁云起乎翰林。
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在有无而僶俛,当浅深而不让。虽离方而遯圆,期穷形而尽相。故夫夸目者尚奢,惬心者贵当。言穷者无隘,论达者唯旷。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诔缠绵而悽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徹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虽区分之在兹,亦禁邪而制放。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
其为物也多姿,其为体也屡迁;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故崎錡而难便。苟达变而相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叙,故淟涊而不鲜。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意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或藻思綺合,清丽千眠。炳若缛绣,悽若繁絃。必所拟之不殊,乃闇合乎曩篇。虽杼轴于予怀,忧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亦虽爱而必捐。
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形不可逐,响难为系。块孤立而特峙,非常音之所纬。心牢落而无偶,意徘徊而不能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彼榛楛之勿翦,亦蒙荣于集翠。缀《下里》于《白雪》,吾亦济夫所伟。
或讬言于短韻,对穷迹而孤兴,俯寂寞而无友,仰寥廓而莫承;譬偏絃之独张,含清唱而靡应。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混妍蚩而成体,累良质而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虽应而不和。或遗理以存异,徒寻虚以逐微,言寡情而鲜爱,辞浮漂而不归;犹絃么而徽急,故虽和而不悲。或奔放以谐和,务嘈囋而妖冶,徒悦目而偶俗,故高声而曲下;寤《防露》与桑间,又虽悲而不雅。或清虚以婉约,每除烦而去滥,阙大羹之遗味,同朱絃之清氾;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艳。
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絃而遣声。是盖轮扁所不得言,故亦非华说之所能精。
普辞条与文律,良余膺之所服。练世情之常尤,识前脩之所淑。虽发于巧心,或受蚩于拙目。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虽纷蔼于此世,嗟不盈于予掬。患挈缾之屡空,病昌言之难属。故踸踔于短垣,放庸音以足曲。恒遗恨以终篇,岂怀盈而自足?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乎鸣玉。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藏若景灭,行犹响起。方天机之骏利,夫何纷而不理?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纷葳蕤以馺遝,唯豪素之所拟;文徽徽以溢目,音冷冷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滞,志往神留,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揽营魂以探赜,顿精爽而自求;理翳翳而愈伏,思轧轧其若抽。是以或竭情而多悔,或率意而寡尤。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
伊兹文之为用,固众理之所因。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俯殆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塗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乎鬼神。被金石而德广,流管絃而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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