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工程队里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泥工师傅,是我暗自仰慕的对象,他高中毕业,业务时间喜欢读书,上班则认真工作,虽然是个三级工,但干的一手活儿却特别漂亮,就是四级工,五级工的师傅也比不过他,甚至不输大师傅做的活儿。要说他的一手活儿干得如何漂亮,我一两句话不可能说清楚,我只能说说他和他的那一把泥刀:
他的那一把泥刀不知用了多少年,角都磨圆了,比刚买来的新泥刀至少要小三分之一。
他的泥刀是专用的,他决不会借给任何其它人使用。
下班时,别人都早早走了,他还在水龙头前细心地清洗他的泥刀。
他洗泥刀要用十几分钟,泥刀洗得明光锃亮,白得晃眼,没有一丝一毫的锈迹和泥垢。
他把泥刀洗好擦干后,就插在他背后的裤带上,走到那儿带到那儿,须臾也不分离。
我有时候就想,这一辈子就象他一样,当一个泥瓦匠也不错。
这个念头也仅仅是一闪而过,闪了,过了,也就无影无踪了。
那时候我对于自己人生的目标及其意义还没有明确的认识,将来打算干什么?将来能干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是混沌的,但无论如何,我内心里从来没有打算以泥瓦匠为终身职业,虽然我在建筑工程队做小工——这就象我内心里从来没有打算为全世界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奋斗终身一样,虽然我们那一代人一直生活在这种意识形态氛围中。
以泥瓦匠为职业也好,为无产阶级的解放而奋斗也好,这些伟大的理想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崇高了,高得不着边际。试想,我连我自己都解放不了,我还能去解放一个阶级?而且是全世界的?全世界的无产阶级该有多少人啊?你要去解放这么多的人你忙得过来吗?现在想起来,伴随我们几十年的中国所谓主流意识形态,动不动就要解放全人类,真是开玩笑。
所以准确的说,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配。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泥瓦匠的小工不是好小工。
是的,所有的泥瓦匠都是从小工干起的,但反过来,并不是所在的小工都可以成为泥瓦匠。
小工要成为泥瓦匠师傅,必须拜师。
我们工程队的小工实际分成了两拨人,一拨是拜师当了学徒的小工,一拨是没有拜师当学徒的小工,没有师傅带的小工是没娘的孩子,没娘的孩子,当然不是娘的家里人。
我就是没娘的孩子。
没娘的孩子是受排挤的,重活累活你得先上,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则是师傅带着各个徒弟先上,我们只有瞪着眼干看。
比方说,我和一个有师傅的小工一起负责一个工地的砖和灰,当砖都运到墙边,或码好在脚手架上,随后只需一个小工挑泥桶时,就肯定是由我来挑泥桶,另一个小工就上墙,或抹灰,或砌墙。理由很简单:因为抹灰砌墙是技术活,他是有师傅的,而我没有。
任何行业都有行规,只有入行才会懂,外行人是搞不清楚的。
在我们那个工程队,根据我的观察,师傅与徒弟之间,无一例外都是有亲友关系的,这是一个关系网,网外的人是进不去的。所以,拜师也不是想拜就可以拜的。
拜师学艺在当年的泥瓦匠这个行当中,是一个很庄重,也很严肃的行为。首先你得有介绍人,保证人,在师傅同意收你为徒之后,你还得请客送礼,你还得跪在地上给师傅磕头。
一个徒弟拜了师傅之后,这个徒弟就成了师傅的勤务兵,他每天要为师傅排队买饭,洗衣服,倒洗脚水,一年三大节,端阳,中秋,春节都得送礼孝敬师傅,当然,师傅从此也有义务教徒弟学手艺,在各个方面关照,提携徒弟。
一个小工,即便拜了师傅,当了学徒,也不意味着可以学到师傅所有的技术,通常,师傅是要对徒弟留一手的,传统的观念认为,师傅教会了徒弟,师傅就有丢掉饭碗的可能。至于没有拜师的纯粹小工,那根本是绝对禁止进入任何技术门道的。
我只能当个小工,而且是没有师傅带的二等小工。事实上,我这个二等小工,后来也被别人挤下来了。咱是农民,被人挤下来了也不会失业,咱回第四生产队赚工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