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侄女儿爱看书的真正玄机，我立刻失去了兴趣，对自己刚才的承诺，也漫不经心起来。不想到了第二天晚上，“老狗”却真的带着她来到了我宿舍。

对他俩的大驾光临，我压根就没心理准备，以至于听到敲门声时，还以为是同楼的哪位仁兄找我下棋或吹牛什么的，以至于敞着睡衣毫无防备地就打开了门。见到他们的刹那，我有点窘迫——蔡邕先生倒履迎王粲同学意味着热情和坦诚，而我敞衣相迎，却只能属于不礼貌的举动，尤其面对的还是一位少女。

好在侄女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在我边忙着边系腰带边把他们让进门后，她的注意力，马上就集中到了书柜上面。

“哇，怎么会有这么多书呀？酒井叔叔，这些书都是你的吗？你家有人开书店吗？”

看到满屋子环墙摆放的书柜和里面排列着的满满书本，侄女儿既兴奋又惊讶。

面对她一连串的发问，我觉得十分好笑，调侃道：“是呀，除了上班，我平时就是上街头摆摊卖书。工资不够用嘛，就得发展第二产业，就像你爸妈一样，除了开山种地，还要养鸡养猪增加点儿副业收入。怎么，你叔叔没有告诉过你吗？”

侄女儿半信半疑，转头向“老狗”询问道：“叔叔，是真的吗？”

侄女儿的天真神态，把“老狗”给气笑了，他说：“酒井叔叔逗你玩呢。他是名牌大学生，又是咱们公司机关干部，怎么会上街头摆摊卖书？还‘是真的吗？’，这你都会信，真不懂事！”

“人家也是看着不像才问你的嘛。”侄女儿红了脸，有点羞涩地走到书架前指点着对“老狗”说道，“现在我也看出来了，你看这排，《清史稿》、《新唐书》、《明史》；这一排，《诸子百家》、《四书集注》、《管锥编》，摆这些书谁会买呀？书名都没听过！”

我记起了她来的目的。对一个小女孩出尔反尔，显然有点不道德，便说道：“噢，那些是我看的书，你要的不在书柜里，都在床底下呢。”

我弯腰掀起床单，很费劲地从床底下拖出了几个大纸箱。

清代有位叫袁枚的同志曾说过：书非借不能读也。可把它用到我身上，却大不合适。我买的书，除了工具书外，自己基本都读过，而且是认真地读，不过像侄女儿喜欢的那些所谓“言情小说”，我一般不会问津。

不问津指的是现在而非以前，以前我也看过不少那种书。原因并非是那些书对我有多大吸引力，而是我经常要坐车。您知道，等车、坐车都是极其无聊的事，充分考验着人的耐心和耐性。我是个不愿老是被无聊考验的人，就养成了在等车坐车时看书消遣时间的习惯。在车厢那种嘈杂的公共环境，阅读可能会引发慎密思考的书显然不合时宜，看些言情类的脑残读本，是比较恰当的选择。讨厌的是，这类书内容都有“新瓶装旧酒”,“换汤不换药”的共性，不外乎是富家子弟贫家女，郎君无意妾有心，除了人名地名外，其情节基本一致，仿佛所有作者都是同个老师教出来的。这种破书看多了，说不腻歪是假的，后来我就转而选择了《故事会》之类。可由于先前投入的阅读时间比较多，我看书速度又快，这些脑残读本积累起来，为数还真不少。

看书知人，故这类书我绝不会摆上书架，以免被人讥为“低俗“。上书架的，基本不是工具书就是学术著作，经典名著。这样布置，一是我确实经常要和它们打交道，取阅起来方便；二则以借此展示自己学问高深，品味高雅。至于之前消遣用的琼瑶、岑凯伦、三毛等人的小说等，只能委屈一下，拥挤到床底纸箱里。

看我从床底下搬出几箱书，侄女儿看得眼睛都睁大了。她诧异道：“床底下也是书呀？”

“好衣服压在箱底，好酒沉在坛底，好书嘛，当然就得藏在床底。只要是好东西，都得藏起来才是。”我边打开纸箱边调侃道，“你妈是不是喜欢把钱藏在枕头里面？”

侄女儿大为惊讶，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道：“奇怪了吧？其实这个不光我知道，做贼的朋友们基本上也都知道。”

侄女儿愣了：“啊？贼也知道？我回去就告诉我妈，让她不要再把钱放在枕头里了，要换个地方藏。”

侄女儿的幼稚，让“老狗”哭笑不得。他插话道：“藏啥呀，我们山里哪里有贼，地方那么穷，值当一偷吗？”

“那是，山里民风比城里淳朴多了，你们那儿所谓的藏，也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我顺着应了“老狗”一句，对侄女儿说道：“箱子里都是你喜欢的书，随便拿。”

在侄女儿眼里，几箱子破书简直本本都是精品。她挑了又挑，拣了又拣，拿起这本，又舍不得放下那本，满眼的恋恋不舍。我提醒她说，如果喜欢，全部都可以送给她，可她笑了笑，最后只拿了两本。

临走时她说：“我看完后，再来换啊。”

这是侄女儿第一次到我宿舍里。凡事有了第一次，很自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渐渐地，她来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老狗”一开始还陪着，慢慢就放了手，任由她一个人独行。

我奇怪一向护犊有加的“老狗”为何放手，“老狗”却像个教育家似的很认真地告诉了我两个原因。他说，其一，侄女儿已经长大了，不能老被人呵着护着，得让她慢慢学会独立生活；其二，女大不中留，管得了她一时，管不了她一世。“老狗”总结说，这就像养鸽子一样，大了就不能老把它关在笼子里，否则，它就会变成一只不会飞的废鸟。

我同意“老狗”的总结，可没觉得侄女儿已经长大了。对这位小姑娘，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感觉上只能是个瓷娃娃，还是一不留神就会被摔碎的那种。所以，尽管“老狗”决定撒手，我却不敢掉以轻心。

最令我担心的是她的安全问题。我住的机关宿舍离她住的单位集体宿舍不算太远，她又总是礼拜天或在我下班后才来，最多也就是呆到临近傍晚时走，本来也没啥可担心的，毕竟这里是公安、保安遍地的化工企业重地，朗朗乾坤、青天白日之下，估计也没哪个歹徒敢公然施暴。可后来，事情起了变化，她往我这儿跑的越来越勤快，在我房间里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好多次都是傍晚时分来，直到天黑才离开。这就不能不引起我担心了。都说“月圆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万一在回去的路上出了什么事，我对“老狗”可不好交待。

为了安全起见，她每次在天黑离开时，我都会随她一起走，直到把她送回宿舍。

我是个天生怕麻烦的人，但对护送侄女儿这事，却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麻烦。为了安全是一个原因，更大的原因是，在我的内心里，是一直期盼着她经常光临的。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怀有期盼，在他心里，必然隐藏着某种目的。期盼不是独立的、没来由的东西，它的前提是“有所”，后缀是“什么”，所以，该词的完整表述是“为什么对他怀有期盼”，或是“期盼着他做出什么”。这是有因果关系的，和“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道理一致。

我对侄女儿的期盼，自然也心存某种目的。需要说明的是，这个目的虽然与我的个人生活息息相关，但它和道德君子们所忌讳的某种颜色毫无关系，也绝非如后来某些同志想像的那样，里面蕴藏着人类最原始的那种“干得却说不得”的生理欲望。

要彻底说明白这事，首先得从我的家庭讲起。

我家除了父母，共姐弟三人，我排行最后，也就是东北人所称的“老末”。在我们这个古老国度的任何家庭里，女“老末”可能会有例外，但凡男“老末”，基本上都具有无比优越性，具体表现为：兄长老姐们得不到的待遇，他可以得到；兄长老姐们要做的家务，他可以不做；至于为某些事情与兄长老姐们起了争端，则无论对错，受责的一般都不会是他。以上优越性，我感受充分，体会深刻。就拿做家务来说，在离开家门进入大学校园之前，我就从未做过任何一件。

总之千言万语，可化为一句话：“老末”动口不动手。

说白了，我从小养尊处优，毫无生活自理能力，日常生活必须严重依赖于他人。

大学时，我曾得到过一句同学们给予的个人鉴定：“理论大师，生活白痴”，原因是人在他乡失去了依赖，我闹出了不少生活笑话。搞不清“卫生纸”和“卫生巾”的区别、不知道如何去除饭碗里的油腻等都是平常事，最出名的，是洗衣服事件。这洗衣服，别人都是趁着艳阳天把衣服洗干净了晾出去，可我恰好相反，只要一下雨尤其是倾盆大雨，寝室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冒着大雨冲出去挂衣服的人，必定是我。几次下来，旁人甚为奇之，遂问缘由。我十分认真老实地告诉他们，衣服让雨水冲涮一下就干净了。于是满堂哄然，引为笑谈。

尴尬过后我认真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得出了“之所以会被人嘲笑，只是因为没有人替我做家务”的结论。有了结论，下一步就是寻求解决方法。我仔细考虑过，把脏衣服打包寄回家洗显然不太现实，麻烦不说，路途也太远，来往一折腾，我就得去做山顶洞人了；让家人过来帮忙也不现实，大家个个都有本职工作，为这点小事忒不划算；请个保姆倒是可以考虑，问题是，一旦被同学们发现我的生活居然过得如此资产阶级，口水都能把我给淹死。

我从别人身上得到了启示：那些在校谈了恋爱的学哥学弟们，基本都是靠女朋友帮忙洗的，既然如此简单，我为何不如法炮制？通过突击研究恋爱心理学，我终于在开学半个学期后，成功地哄来了一个心甘情愿帮我洗衣服的旅游系女同学，彻底结束了这一狼狈现象。这种招数，我一直使用到了大学毕业。中间具体换了多少个所谓的“女朋友”，由于没有用心数过，我自己也不怎么清楚。

毕业后，我就回到了家乡，摇身一变，成了本地这家大型化工企业集团“引进”的“储备精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意味着从此我又可以回归到原来那种“世上无难事，更毋须攀登”的幸福生活中。但经过四年大学生涯淘洗，我的思想已经有了很大转变。我开始认为，作为一个已正式走上社会的成年男人，若还像少不更事时代那样处处依靠家人，不光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自己的脸面，也未必能够在人前挂住。因此，凡事若不到迫不得已、自己实在无法解决的地步，我都尽量不去麻烦家人。

洗衣服是件小事，当然不是自己无法解决的。于是，在所有的干净衣服即将被穿完，或房间被糟蹋的乱七八糟、实在惨不忍睹时，我就会故伎重演，很认真地装出“哪个少年不善钟情”的样子，用花言巧语去哄骗女孩子，让她们帮忙着收拾。

虽然效果和在学校使用时相比大打折扣，这一招起初也是管用的。伟大领袖曾经教导我们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领袖不愧是领袖，说话非常有预见性，那些在社会大熔炉里生活的女孩子们，脑子确实要比大学校园里的傻姑们好使的多。当她们察觉到我的所谓“钟情”其实不过是“光下诱饵不拉钩”的伎俩，就绝不会像校园傻姑那样还满怀期望，痴痴等待着你和她花前月下，她们的选择，是毅然回头是岸，坚决不再继续上当。不仅如此，之间还相互告诫，让姐妹们提高警惕，齐心提防我这个“花花公子”。最后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能被我哄住女孩的越来越少，心甘情愿上当的难以为续。

面对现状，我山穷水尽，苦无良策。

直到侄女儿出现，才让我有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这个山里小姑娘非常之勤快，她每次选完书后，居然都会主动帮我洗洗衣服或整理宿舍。她的行为无论是出于“老狗”示意也好，还是自己想用此以示回报也罢，对我来说，都是解除了燃眉之急，正中下怀。

我期盼侄女儿经常来的目的，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