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与胡也频
从此终身痛恨瞿秋白
丁玲出生于湖南福安县(今临澧县)一个书香世家,家里非常有钱,母亲是知府的女儿,父系的官职更高,家族庞大,光是她一家就有200多间房子,属于标准的富二代。
1922年,丁玲为解除家中早已包办与表兄的婚姻关系,和女友王剑虹逃婚来到上海,入读的是陈独秀、李达等共产党人创办的平民女子学校。不久经瞿秋白介绍入读上海大学中文系旁听。
漫长的校园生活,情窦初开的丁玲对南开大学的一位表兄暗许情愫,展开热烈追求,无奈那位表兄生性木讷,循规蹈矩,面对她连绵如潮水般的爱意竟然逃之
夭夭。有传闻期间丁玲与瞿秋白一个弟弟过往甚密,遂闹得流言四起,但令丁玲着迷的是瞿秋白。直到瞿秋白告诉丁玲他要和王剑虹结婚了,这时丁玲才知道自己的
亲密女伴和自己的仰慕对象一直在谈恋爱,一语惊醒痴情人,年少的丁玲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打击,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的回到家乡疗伤止痛。
七个月后,瞿秋白的肺结核病传染给了王剑虹,这个新任太太很快去世,她在死前半个月给丁玲写信暗示求救,但自认遭到抛弃的丁玲沉浸在自怜自怨中,毫
不理会。王剑虹写信时,瞿秋白已另有新欢,四个月后他就挖了浙江有名的开明士绅沈玄庐的儿子沈剑龙的墙脚,与美女杨之华喜结良缘。
这段往事一定要说说。
当时沈剑龙与杨之华已生下一女,便是瞿独伊。杨之华为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学生,瞿秋白当时是社会学系的系主任,近水楼台先得月,师生恋把瞿秋白拨弄的趁着暑假直接杀到杨之华老家萧山,竟与时任杨之华老公的沈剑龙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面对复杂纠结的感情问题,
三人直面人生,开始了一场奇特的“谈判”:先在杨家谈了两天,然后沈剑龙把瞿秋白、杨之华接到他家去谈,各自推心置腹,互诉衷肠,又谈了两天。最后,瞿秋
白又把沈剑龙和杨之华接到常州,再谈。当时瞿家早已破落,家徒四壁,连把椅子都没有,三个人就坐在一条破棉絮上谈。现如今,几千万生意的谈判也不过如此。
最终,功夫不负负心人。艰苦卓绝的谈判结果是在上海《民国日报》上同一天同时刊登三条启事:
一是沈剑龙与杨之华离婚启事;
二是瞿秋白与杨之华结婚启事;
三是瞿秋白与沈剑龙结为好友启事。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
婚后瞿秋白对杨之华说:“我一定要把‘秋白之华’、‘秋之白华’和‘白华之秋’刻成3枚图章,以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你无我,永不分离。”瞿独
伊后来说:“为了纪念他们的结合,父亲在一枚金别针上亲自刻上‘赠我生命的伴侣’7个字,送给母亲。这一爱情信物,后来伴随母亲度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
历史妙不可言,感情不过如此。到最后,谁也不能悲伤地坐在谁身旁。
王剑虹病逝后,瞿秋白在给丁玲的信中表白说“自己的心也随剑虹而去”。但他没有参加妻子王剑虹的葬礼,只剩下丁玲扶棺大恸,从此终身痛恨瞿秋白。
瞿秋白评价丁玲;“冰之是飞蛾扑火,非死不止”。一语成谶,这句话,概括了丁玲的过去,也预示了丁玲的未来。
惊世骇俗的三人同居生活
在当时新思潮的影响下,,一些进步青年自认具有反封建意识,开始废姓,只用名字称呼,“冰之”称呼起来很不方便,于是她采用笔画最简单的“丁“字为
姓,叫“丁冰之”。后来她想当演员,要改琅琅上口的艺名,便和几个朋友闭目在字典上各找一字。她摸到“玲”字,从此“丁玲”成为她的新姓名。她的处女作
《梦珂》,第一次用此名。
1924年暑假王剑虹病逝,丁玲怀着失去闺蜜挚友的痛苦来到北京,住在辟才胡同一处公寓里,在北京大学旁听文学课程。课余跟随一位画家胡乱涂抹,学业毫无着落,生活百无聊赖,正是人生的低谷,偶然结识了《京报》副刊“民众文艺”编辑、青年作家胡也频,并由此结识了沈从文。
丁玲和沈从文是湖南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人很快熟络起来,经常用家乡话热烈的交谈,把对丁玲倾心的胡也频凉在一边。当胡也频得知丁玲正为弟弟的夭折而无法释怀时,就用纸盒装满黄色玫瑰,附上字条:“你一个新的弟弟所献”。不幸的是,胡也频骚扰未遂。
当时窘迫的丁玲无视这个小自己一岁的男人,她在人生的路途中迷路了,不知要去哪里,走投无路的她写信给鲁迅,讲述了自己的境遇和困惑,希望她所仰慕
崇拜的鲁迅先生能为自己提出一条前行的光明道路。由于当时鲁迅与现代评论派论战犹酣,误认为这是崭露头角的沈从文在用化名捣鬼,就没有复信。适逢王剑虹的
父亲邀请丁玲一同回湖南老家,丁玲眼看北京的生活毫无希望,就不甘不愿的离开了北京,返回到湖南老家。
胡也频闻讯后,向朋友借钱追到湖南,蓬头垢面失魂落魄地的出现在丁玲面前,精诚所至,丁玲却不为所动。两人一起回到北京的时候,相关绯闻却已经在朋友圈里满天飞了,叛逆的丁玲非常愤怒,赌气说:“好吧,老娘就同居给你们看!”。
于是两人于1925年秋在香山同居了。
人,真正难以战胜的是自己。
尤其是心高气傲的女人。
在胡也频的影响下,丁玲也开始写作。当时两个性情中人没有什么经济来源,除了一点微薄的稿费之外,他们生活过得很艰难,经常有断粮绝用的时日,两人在清贫窘困中数度着光阴,但却因一份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而充满了温暖。
关于这段感情,丁玲自己的评说是:“我不否认,我是爱他的,不过我们开始,那时我们真太小,我们像一切小孩般好像用爱情做游戏,我们造做出一些苦恼,我们非常高兴的就玩在一起了。”
当时正当年轻的丁玲和胡也频、沈从文都想赴日留学,为了学习日语,找了个日语老师,这位老师就是当时在北大自修日语的冯雪峰。丁玲第一次见到冯雪峰的时候,感觉非常失望,她本来认为一个北大学日语的年轻人应该是很英俊潇洒的,而冯雪峰看上去像一个乡下人。
有个理论,女人其实比男人更好色,虽然哥的长相出乎你的想象。
但人不可貌相,在随后的交往中,他们谈文学,谈时事,才华横溢的冯雪峰很快走进了丁玲的内心深处,其丰富的知识和阅历足够迷倒当时幼小单纯充满向往的丁玲。与胡也频相比,冯雪峰显得成熟稳重。当时丁玲满脑子只有一个思想——要听到这个男人亲口说一声“我爱你”。
这段时期丁玲看了一部电影《空谷兰》后,萌生了做电影明星的梦想,便给大导演洪深写信,在洪深的帮助下,她去上海,参观了电影拍摄的过程,演技形象
虽然得到洪深的认可,但是终因性格与电影圈潜规则的现实格格不入,放弃了这个打算,明星梦就此夭折。于是她回到北京含愤写出了处女作《梦珂》,1927年
底发表于《小说月报》。这是关于一个敏感和幼稚的年轻女孩成为一名电影明星受腐败的社会欺骗的故事。
这部作品一炮打响,她成了新锐女作家丁玲,名气大过胡也频和沈从文。《梦珂》小说的女主人公的创作原型,是丁玲的闺蜜王剑虹。梦珂这个名字,也是瞿秋白曾经对王剑虹的昵称爱语,法文意为“我的心”。
沈从文早在三三年写的《记丁玲》里有提及,且有过切实的记述。据说此书解放后一直被销毁,禁止出版,以致很少被人看到。现在网上可以找到,只是不知道版本对否。
生活还在继续。
冯雪峰离开北京到上海,丁玲不顾一切追到上海,紧跟着胡也频也追到了上海。旧中国尘土飞扬的坎坷大道上,一路都是马不停蹄追赶爱情的脚步,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欢场。
于是,奇葩绽放出了惊艳的花。
面对两个男人,性格开朗的丁玲提出要和两个男人共同生活。一个成熟有味,一个幼稚可爱,鱼和熊掌兼得,我都要!
这个女人不寻常。
于是三人直奔杭州,在风景如画的西湖边共同生活了一段日子。
从白娘子开始,西湖边上就是妖精出没的诡异之地,也是产生千古爱情的多情之地。很多人在这里相恋,很多人在这里分手。冯雪峰在西湖边的的葛岭租了一套两居室,冯雪峰住一间,胡也频住一间,白天丁玲一时和冯雪峰拥抱吟诗,一会又和胡也频相偎写作,晚上则轮流在两个房间过夜。
不疯魔不成活。
这种女权至上的生活对于用情很真的胡也频来讲,岂止是折磨。即使自己深爱的女人再三重申与别的男人只是柏拉图,他也无法忍受。
爱情都是自私的。
胡也频一气之下跑回上海,找到沈从文倾诉,沈从文劝他不要轻易放弃心中所爱。胡也频受到鼓舞,隔日重返杭州,他的坚定终于挽回了丁玲飘摇的心。最终,冯雪峰理智地选择了离开。
三人行,必有人不行。
丁玲心如刀绞地看着冯雪峰离去,然后收拾一地的破碎心情,静下心来和胡也频过日子。
这段惊世骇俗的三人行爱情告一段落。
丁玲曾写给雪峰两封信,但一直没有将信递给冯雪峰,只将痛苦埋在心中:
“我不否定,我是爱他(指胡也频)的,不过我们开始那时,我们真的太小,我们像一切孩子般好像用爱情作游戏……我们日里牵着手一块玩,夜里抱着一块睡……大半年过去了,我们才慢慢落
到实际上来,我才看出我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被一般人认为夫妻关系的。我们好笑这些,不过我们是更相爱了,一直到后来才见到了你(指冯雪峰)。使我
不能离开他的,也是因为我们过去纯洁无瑕的天真……我常常想你,我常常感到不够,在和也频的许多接吻中,我常常想着要有一个是你的就好了。我常常想能再睡
在你怀里一次,你的手放在我心上。唉,怎么得再来个会晤呢?我要见你,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此后冯雪峰成为丁玲一生中刻骨铭心的一个结,她永远记得他,终身对他怀有特殊的感情。
胡也频死后,马上对已婚的冯雪峰展开追求
1928年年底,与胡也频丁玲同赴上海,经潘汉年介绍开始从事左联工作,两人同居于上海如今的安福路。他们与沈从文一起创办了红黑出版社,编辑出版
文艺期刊《红黑》。但红黑出版社不久就倒闭了。为了还债,胡也频离开上海赴山东济南省立高中教书。在胡也频走的当晚,丁玲就开始给胡也频写信,第二天又
写。一个多月后,忍受不了相思煎熬的丁玲也来到了济南。他们自由的革命式爱情、丁玲时尚的衣着打扮都让省立高中泛起了涟漪。
据当时在山东省立高中就读的季羡林回
忆:“丁玲的衣着非常讲究,大概代表了上海最新式的服装。相对而言,济南还是相当闭塞淳朴的。丁玲的出现,宛如飞来的一只金凤凰,在我们那些没有见过世面
的青年学生眼中,她浑身闪光,辉耀四方。济南的马路坑坑洼洼,胡先生个子比丁玲稍矮,而穿了非常高的高跟鞋的丁玲‘步履维艰’,有时要扶着胡先生才能迈
步,学生们看了觉得有趣,就窃窃私语说‘胡先生成了丁玲的手杖’。”
年轻气盛的胡也频在济南的激烈言论和行动,引起国民党当局的严重不满。
1930年5月,国民党当局下令通缉胡也频等人。
同年7月,胡也频和丁玲被迫离开济南,经青岛回到上海。
1930年11月8日,丁玲生下一个男孩,取名胡小频(蒋祖林)。出院后他们已身无分文,但他们精神上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充实,也更乐观。当时,胡也频在外从事革命活动,丁玲在家照看婴儿。
不久胡也频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林育南,柔石,殷夫,冯铿等人。几经辗转,沈从文从陈立夫那里得到了回答,如果胡也频不是共产党,愿意住在南京,可以想想办法。
1931年2月7日,胡也频、柔石、殷夫(白莽)、李伟森、冯铿被枪决于上海的龙华司令部,后人称为“左联五烈士”。胡也频时年28岁。
胡也频遇害后,生命力恣肆汪洋的丁玲对冯雪峰雪藏的感情终于爆发,写了无数滚烫的情书表白:
“从我的心上,在过去的历史中,我真真的只追过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我的心,使我起过一些狂炽的欲念,我曾把许多的生活幻想放在这里过,我
也把极小的极平凡的俗念放在这里过,我痛苦了好几年,我总是压制我。我用梦幻做过安慰,梦幻也使我的血沸腾,使我只想跳,只想捶打什么,我不扯谎,我应该
告诉你,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可怜我在过去几年中,我是多么只想告诉你而不能),这个男人是你。”
从后面的信中可以看出,冯雪峰明显拒绝了丁玲的爱,并且采取了回避不见的态度,这使得丁玲非常痛苦,只好说明自己对冯的感情已经升华为纯洁的同志式的、高尚的革命情谊,来挽回自己和他相见的机会。
当时的情形是,冯雪峰不是不能爱,而是已婚娶,他同丁玲一样珍视这份情谊,最终又用理智战胜了这种情感。
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以互相温暖为追求,以互不伤害为底线。
1985年,丁玲回忆说:“对我来说,情况非常复杂。虽然我深深地爱着另一个男人,但我同胡也频同居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都有很深的感情依恋,
如果我离开他,他就会自杀,我决定,我不能同我所爱的这个人生活在一起,于是对他说,虽然我们不能生活在一起,我们的思想是分不开的。并说,世界上只有一
个人是我所爱的,不管他可能离得多远,这个事实决不会改变。我说,因此,我们的爱情必须是‘柏拉图式’的。这个决定使他非常痛苦。我最后不得不拒绝继续看
到他,并完全断绝了这种关系。”
1985年,丁玲不顾年迈多病,从北京远赴浙江义务参加冯雪峰学术研讨会。
1986年2月7日是农历大年初一,距丁玲逝世只剩下二十多天。清晨,丁玲在病榻上迎来她的最后一个新年。听着街上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丁玲感叹地说了一句:“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
丁玲同“叛徒嫌疑人”冯达在狱中同居
丁玲后来这样回忆冯达:
“这是一个陌生人,我一点也不了解他,他用一种平稳的生活态度来帮助我。他没有热,也没有光,也不能吸引我,但他不吓唬我,不惊动我……”
“他不爱多说话,也不恭维人……没有傲气,也不自卑。”
“他常常来看我,讲一点他知道的国际国内新闻给我听。因为我平日很少注意这些事,听到时觉得新鲜。有时,他陪我去看水灾后逃离灾区的难民。他为通讯社采访消息,我也得到一点素材,就写进小说里去。我没有感到一个陌生人在我屋里,他不妨碍我,看见我在写文章,他就走了。我肚子饿了,他就买一些菜、面包来,帮我做一顿简单的饭。慢慢生活下来,我能容忍有这样一个人。”
“后来,他就搬到我后楼亭子间。”
不久,冯达调至中共江苏省委并负责《真话报》工作。丁玲也接受组织安排,参加《北斗》编辑工作。
1933年,丁玲、冯达、潘梓年一起被秘密逮捕,一同押往南京软禁。丁玲开始了终其一生苦难说不清道不白的三年囚居生活。
一同被捕入狱的潘梓年在相关的文字资料中被如下记载:1933年5月,潘梓年由于叛徒出卖在丁玲寓所被捕,入狱达4年之久。
因为丁玲的社会声望及舆论,加上国民党一向比较尊重文人,所以丁玲并未遭到为难,没有审判,没有坐牢。担任过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中央组织部长、中
央宣传部长等职的张道藩,曾先后三次找过丁玲,请丁玲写剧本,都遭到拒绝。中统特务头子徐恩曾、叛徒顾顺章都与她经常来往,对她表示十分器重,陈立夫也和
她见过面。当时国民党特务中曾流行“谒陵”(看丁玲)“谒蒋”(丁原名蒋冰之)这样的话。
在软禁期间,丁玲同叛徒嫌疑人冯达一直同床共枕,并于1934年9月生下了一个女婴蒋祖慧,这个女孩后来成为中央戏剧学院著名舞蹈家,《天鹅湖》、《巴黎圣母院》的导演。
多年后丁玲对那段日子的回忆是:“实际我心中成天装着一盆火,只想找人发泄!”
对与冯达之间的同居关系总结为:“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1936年9月,经过蔡元培、杨铨、胡愈之、邹韬奋、洪深、林语堂、叶圣陶、郁达夫、陈望道、柳亚子等38位知名人士致电南京政府要求放人,宋庆龄致电南京行政院院长汪精卫要求营救,世界著名文学家罗曼罗兰等也表示抗议。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丁玲得以获释。
毛泽东用军用电报写词给丁玲
丁玲1936年冬到达陕北时,党中央十分重视,这是红军长征到达陕北之后第一个从大城市来的文人,也是日后最典型的延安文人,这是红军苏区的一件大事。
在陕北的窑洞中,毛泽东问丁玲,打算干些什么?丁玲回答说,她要当红军。毛泽东说,好,马上就可以去,现在还有最后与胡宗南的一仗,赶快去,赶得上。在保安只停留了12天的丁玲,就跟着时任西北革命军事委员总政治部副主任杨尚昆到了定边前线。
整天坐在陕北冬暖夏凉的窑洞中日理万机的毛泽东对丁玲念念不忘,遂于12月30日挥笔写出《临江仙》一词,用军用电报发到前线聂荣臻司令部,嘱转给丁玲同志。词曰:
临江仙给丁玲同志
壁上红旗飘落照,
西风漫卷孤城,
保安人物一时新。
洞中开宴会,
招待出牢人。
纤笔一枝谁与似?
三千毛瑟精兵,
阵图开向陇山东。
昨天文小姐,
今日武将军!
据说,毛泽东用军用电报写给个人的情况只有两次,一次是给彭德怀,另一次就是给丁玲。
陈明终于与怀孕的妻子离婚,娶了大自己13岁的丁玲
1937年6月18日,延安文艺界为纪念高尔基逝世一周年,举办了一场大型的文艺晚会,在晚会上,丁玲认识了比自己小13岁的陈明。一段恋情就此在宣传革命的氛围中拉开了沉重的序幕。
老年的陈明回忆爱情的开始是这样的:“那是在一个小饭馆里,我们坐在炕上,我说:主任,你也应该有个终身伴侣了。丁玲反问我:我们两个行不行呢?我听了吓了一跳。事后,我在日记中写道:让这种关系从此结束吧!她看到后,说:我们才刚刚开始,干吗要结束呢?”
可陈明因周围压力娶了另一个女人,可这并没有阻断丁玲与他的联系,最终陈明终于与当时怀孕的妻子离婚。
1942年2月,在延安蓝家坪,38岁的丁玲与25岁的陈明在人们的嘲讽和挖苦声中正式结婚。
丁玲对邻居老太太说:我们爱得很苦。我们结婚没有张扬,没有请客。
据陈明说,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看好他们的婚姻。
有人说:“丁玲嫁了一个比她小13岁的小丈夫。她打乒乓球的时候,把呢子大衣往后面一甩,她丈夫就赶快伸手接住。”
婚后不久,丁玲就发表了屡遭批判的杂文《三八节有感》,之后一直命途坎坷,这时候,陈明默默的站在了她的身后。
1948年10月丁玲在赠送给陈明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精装本上题词:留给陈明,因为你给我许多帮助,使我这本书写得比较少一些错误和缺点,而且当我写作的时候,不至为外界所影响我的情绪,我是应该感谢你的。
中共建政后,陈明与丁玲在北京度过了一段相对风平浪静的岁月。
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打破了这种短暂的平静。
文化大革命中,两人被关进牛棚,相互约定:一不能死,二不能疯。
1970年春天,丁玲和陈明又被秘密关进了拘押政治犯的北京秦城监狱——陈明锒铛入狱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他是丁玲的丈夫。
1975年5月,丁玲获释,陈明也随之获释,紧跟着两人又先后被遣送到山西长治市嶂头公社嶂头大队当农民。
1979年1月13日,75岁的丁玲才被平反,经中央组织部批准回到北京。
1986年3月4日,丁玲因内脏功能特别是肾功能衰竭,抢救无效逝世,享年82岁。其时,陈明刚满69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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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母亲丁玲
(1998.01)
一、妈妈犯了错误
1957年夏天,我从苏联回国度假。
这年年初,我国驻苏联大使馆通知,允许在苏联学习满三年的留学生自费回国休假一次。原先规定是学习期间不许回国的,知道这个新规定,我很高兴。我1953年来苏联,现已满四年,于是我决定暑假回国。
我从小失去了父亲。我出生后九十多天,父亲胡也频就被国民党杀害了。他慷慨就义,血洒龙华。我为有这样一个英雄的父亲自豪,决心踏着他的血迹前
进,为他未竟之事业奋斗终生。然而,他的过早去世使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父爱,所以,我是把我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妈妈身上的。妈妈十分爱我,她曾多次向我说:
“你的一切是我个人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她希望我不仅仅是一个儿子,而且是她的一个什么话都可以谈的知心朋友。同妈妈谈心是最令我神往的了。她思想敏锐,
观察细致。当我向她述说我的学习、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朋友以及我对一些事物的看法时,她常常说出令我信服的见解,没有说教,分析透彻。她谈吐风趣,
有时,引一个典故,说一个故事,一切意思也就寓于其中了。我们谈的话题是广泛的,天南地北,从家庭琐事到国家大事,从个人修身到事业理想,从我的学习到她
的写作。我们也谈文学艺术作品,我告诉她我读一些作品的感想,她也常介绍我去读哪些书。我以有她这么一位文学老师而感到得天独厚。她有时也讲一点轶闻趣
事,告诉我一点她工作中的人与事,告诉我她的喜悦、她的烦恼,我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就聊到深夜。50年代初,在我们家住的那所四合院中,时常就只有我们谈话
的这间房里深夜还亮着灯。
我已经两年多没有见到妈妈了。1954年底,她应邀参加第二届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会后来列宁格勒访问,我陪伴了她四天。两年多来,我十分挂念她。思母之情是我决定回国度假的主要原因。
尤其是我已风闻她“犯了错误”,却又不知其详。所以,就为此事,我也一定要回国一次。
这事,得从1956年7月初谈起。当时,我从苏联南方一个造船厂实习归来后便去教育学院看望于陆琳。于陆琳是陈云同志夫人于若木的妹妹,是一位
抗日战争初期参加革命的女同志。她这时已三十出头,还离开家庭,离开比较舒适的生活环境,同我们这群二十多岁的人一起当大学生,住集体宿舍,在紧张的功课
中拼搏。我敬重她的求知精神和毅力,她对我也很关心,所以我们比较接近。还有,1954年至1957年间,她担任中共列宁格勒留学生总支书记,我担任造船
学院留学生支部书记,在工作上是上下级关系,因此,平时也有很多联系。这时,她刚从莫斯科回来,她去大使馆留学生管理处开了几天会。我向她谈了我在南方实
习的生活。她告诉我,她在莫斯科见到了来苏联访问的李富春副总理,谈了一些她跟李富春副总理在一起的情况。
随后,她关心地问我:“你母亲在国内犯了错误,你知道不知道?”
她的问话使我感到十分意外与震惊,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不知道。母亲的来信中从未说过。”我又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犯了什么错误?你从哪里知道的?”
她说:“听李富春同志说的。主要是严重的个人主义,名利思想,宣扬个人崇拜,搞独立王国。”
我又问:“受党内处分没有?”
她答:“没有听说受了处分。”
听了她这句话,我的紧张的心情才稍稍松弛一点点。
她宽慰了我一阵,她说,看来主要还是思想问题,她嘱我不要为此事而情绪波动,影响学习。
我苦恼了好多天,因为这些“错误”同我心目中的妈妈的形象始终联系不起来。可是于陆琳是听李富春副总理说的,那当然是不会错的。一年来,妈妈的
信里只字未提此事,我想,她一定是心情不好,她没有告诉我是怕我知道了心里难受。我思索着是否该写信问问她,但想到她没有告诉我,自然有她的想法,那么我
还是不去触动她心里的这个隐痛为好。再说,信里也不一定能说得清楚。
夏去秋来,在那年秋天到次年春天的日子里,她给我的几封信中,表露了一些异样的心情。
一封信中说到《红楼梦》里的贾雨村,大意是说,她从四岁时死了父亲起就看到贾雨村这样的人了,而现今社会中仍不乏贾雨村式的人物。
一封信里说到巴尔扎克的《贝姨》。她称道巴尔扎克对嫉妒的化身贝姨这个典型人物刻画之深刻,谈到人的嫉妒心之可怕,出于这种阴暗心理,可以不择手段。
一封信里谈了她在四川看川戏《打红台》的感想。她怕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所以简述了戏的内容。我后来看了她写的那篇《看川剧(打红台)》,信比文章要简单,只是对萧方这个人物,从当今现实社会的角度,抒发出的感慨似乎稍多几句。
这几封信里写到的都是谈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引申到当今现实生活中,泛指仍有其人。这几封信,我反复看了多遍,看时都会不自觉地仔细思
量。我想,她确是“犯了错误”,仅从信里的内容和情绪就可以看得出来。她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但又觉得委屈,因而产生郁愤的心情。为此,我更加深深地不安
了。
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只要一想到它,心就隐隐作痛。
再就是我想借回国休假的机会参观一下国内的造船工业,这对我剩下的一年半的学习与今后的工作都是有益的。1955年6月,我去列宁格勒阿斯托利
亚饭店看望来苏联访问的第一机械工业部黄敬部长。那时,造船工业属一机部管,我出国前已明确属一机部派出。黄敬部长向我说,国内很需要我所学的潜艇专业的
人才,嘱我好好学习。他简要地谈了点国内造船工业的情况,并向我说,如果我学习期间有机会回国的话,他让我参观了解国内的造船工业。
为了回国后同妈妈在一起多住些日子,我提前考完了三门功课,提前三星期完成了这个学期的学业。我用自己平日的积蓄,花了一千二百卢布,从国际旅行社买了列宁格勒至北京的双程往返火车票,于6月9日离开列宁格勒经莫斯科转乘国际列车回国。
二、一个不平常的夜晚
我乘坐的莫斯科——北京国际列车在6月20日中午到达北京前门火车站。妈妈来车站接我。我跳下车喊着“妈妈!”向她奔过去,她笑着轻轻地搂了我
一下。夏更起(妈妈的勤务员)帮我提着箱子,我一只手提着皮包,一只手挽着妈妈向车站出口走去。妈妈一边走一边说:“你今天回来正是时候,知道你要回来,
就找人粉刷房子,前几天刚完工。你回去看看,多福巷16号可漂亮啦!”“妈妈!干吗要这么大费工夫?”我心里想着,修房子既费钱,又会打扰她的写作。妈妈
说:“你几年没有回家了,房子修得漂亮些,让我们这个夏天过得快乐些。”
我走进家门,只见小院呈现着一番崭新的景象。房屋粉刷一新,红色的柱子,房檐;绿色的窗棂,门框。北屋前边的两畦花散发着诱人的芬芳,南屋前边
东面的一棵梨树枝繁叶茂,西面的葡萄架上爬满了枝藤,结着一串串还没有成熟的绿色的葡萄。小院清新、宁静,充溢着温馨的气氛。
多福巷16号是一所典型的方方正正的住家四合院,是公家的房子。妈妈1951年春天从东总布胡同22号全国文联宿舍搬来这里。北屋西边的一间是
妈妈的书房,另两间打通成一大间是客厅。西厢是卧室。东厢的三间中,有两间打通为一大间是餐厅,房内放了一套沙发,也可以做会客用,另一小间空着。南屋的
几间中,夏更起与王姐(女工)各住了一间。北屋两边的耳房用做厨房和暖气锅炉房,东边的耳房我住,我出国前住在这里,这次回来仍住在这里。这间房有门通客
厅。
久别重逢,母子间自有许多话要说,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就在絮叨一些家常事中过去了,自然也谈到了当时的形势。自6月8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
《这是为什么?》之后,国内的政治形势已由党内整风转入反击右派的斗争。只是我在苏联时没有看到那天的《人民日报》,报纸到列宁格勒时,我已在归国途中。
妈妈把这些日子的报纸理出给我看,她在说到这场斗争时,还嘱咐我:“你在国外四年,这几年国内变化很大,你要认真读报,了解和跟上现在的政治形势。”她侃
侃而谈,态度明朗。当然,她认为这是一场严重的政治斗争,但是,从她谈话的态度、语气来看,她根本没有想到这场反右派斗争会同她有什么关联。我自然也不会
想到这点。
晚上九点多钟,各自回房休息之后,我无所事事地独自坐在北屋客厅的长沙发上,没有睡意,也不觉得长途旅行的疲劳。我回味着回到家里这大半天的印
象,家是温暖的,妈妈是可亲的,依然乐观,开朗,谈笑风生,一切都同我四年前离家时一样,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思索着,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
把我和妈妈谈话的话题引向她1955年“犯错误”的事。这时,妈妈推门走了进来,我原以为她已经睡了。
妈妈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问我:“你在做什么?想什么?”
“不想睡,随便坐坐。”我回答。
她端详着我,说:“我想,你已经听到了一些关于我的事情,我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你,免得你闷在心里,为我受苦。”
呀!才半天光景,她就洞察出了我的心思。
妈妈平静地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了,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从6月6日起,接连开了三次,会上的发言是一致的,都认为1955年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斗争我是不应该的,给我作的那个以我为首的‘反党集团’的结论是不能成立的。周扬也作了这样的表态。”
我吃惊地看着妈妈,党组扩大会斗争她,还定为“反党集团”,原来情况竟是这么严重!
她接着说:“党组扩大会还没有开完,已休会七天,现在就只等一个正式结果了。”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没做声,静听她说下去。
妈妈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理一理她的思路,然后,开始了她的叙述:
“1953年春天,我辞去了所有的行政工作,专事创作。1955年4月,我去无锡,住在梅园,写作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7月,回北京参
加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这时已开始了反‘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全国开展了肃反运动。8月初,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召开扩大会议,有六七十人
参加。一个月内共开了十六次会。前三次会是为追查一封写给党中央的匿名信,认为是陈企霞所写,并肯定有合谋者,但陈企霞不承认是他写的。从第四次会议,斗
争的矛头就转向我。其实,早在会议之前和会议之初就先已为我的问题定了性质。周扬在第一次会议上讲话时就说:作家协会有一股反动的暗流,是反党的,无原则
结合起来的小集团,是‘独立王国’,‘独立王国’都有小集团,高岗就有小集团。他号召与会同志,‘独立王国,小集团,反党暗流,既然不允许,就应该揭发。
要相信党,要对党忠诚。’他还提醒大家,‘小集团的反党活动,同反革命联系,提高警惕,很有必要……’所以,整个会议过程就按着会议领导人事先已有的肯定
的结论进行,成为一边倒的情况。”
尽管妈妈已告诉我现在情况已经好转了,但听着她叙述会议的概貌,我的心仍阵阵地颤栗。
她继而向我说了以下一些1955年党组扩大会上揭发她的,后来又据此定她为“反党”的事实。
“说我提倡‘一本书主义’。1952年春天,我去莫斯科参加果戈理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活动,苏联作家协会送了我一箱装潢精美的书,也就是我说给你
的那些书。我回国不久,玛拉沁夫等几个中央文学研究所的学生来我们家里,他们有些拘束,于是我拿出这些书给他们看,翻看书里漂亮的插图。我感慨地说:‘一
个作家,如果一辈子能写出一本值得后人如此精装的书,也就不算白当作家了。’我是以羡叹的心情说这番话的,是深感自己之不足,至今还没有写出一本让自己满
意的书来,还需不懈地努力,同时,也是以此与这几位同学共勉。我的这些话,后来被汇报上去。在会上,就说我提倡‘一本书主义’,把我的原意歪曲为‘一个人
只要写出一本书来,就有了一切,有了不朽,就谁也打不倒’。声称我把文学创作完全看成达到个人名利的工具,并以此腐蚀、毒害青年。”
妈妈说的那箱书,我都翻看过,有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果戈理、高尔基等俄国文学大师以及一些苏联作家的书。我1952年从学
校回家过暑假,妈妈说:“这些书就都给你啦!”那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懂俄语。妈妈又说,“我也说过,作为一个作家,首先是要写出书来,要有作品。没有作
品,算什么作家呢!这话有什么错?”
我听后,认为妈妈的这些话并不错。若说她提倡“一本书主义”,她也不止写了一本书啊!若说名,她早在30年代就闻名国内外了;若说利,她把《太
阳照在桑乾河上》一书所获斯大林文学奖奖金全部捐献给了全国妇联妇女儿童委员会,平时所得稿费也大部分交了党费或买了国家建设公债。她常常向我说,为人要
正直、无私,现在好好学习,今后全心全意为人民工作,在生活上现在仍应保持在革命根据地时的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精神。我在国内时,生活靠供给制,供给制
改包干制后,我靠的是干部助学金。她也只有寒暑假时寄点路费给我。我怎么也想不通,何以妈妈说的那几句话,竟会被歪曲成“一本书主义”,作为“反党”的依
据。
“再就是说我制造个人崇拜。主要是一件挂照片的事。1953年10月间,张凤珠(丁玲的秘书)从文学讲习所回来告诉我,说文学讲习所为招待民主
德国作家代表团正在布置会议室,挂了一些作家的照片,有鲁迅、郭沫若、茅盾和我的照片。这时,中央文学研究所已改组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四五个月了。
改组后,我已不担任所长,改由田间担任。我也再没有去过这个所。我一听张凤珠的话,就生气了,马上打电话给田间,叫田间立刻把我的照片取下来,并且批评了
田间。田间答应立即取下。我打完电话后还不放心,叫张凤珠到文讲所去,看我的照片取下来了没有。张凤珠回来告诉我,照片已经取下,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在
党组扩大会上,不顾事实地硬说我居然把自己的照片与鲁迅、郭沫若、茅盾的照片并排地挂起来,是制造个人崇拜,狂妄地吹嘘自己。”
听妈妈说到这里,我不由得一下就联想到妈妈1954年在列宁格勒向我说起的苏联文学馆挂照片的事。那时,她与周扬、老舍参加在莫斯科举行的苏联
作家第二次代表大会,一起去苏联文学馆参观。馆内挂着一些作家的照片,中国作家中挂有鲁迅、郭沫若、茅盾和她四人的照片。她即向苏联文学馆的负责人提出,
请他们把她的照片取下来,但没有被苏联文学馆负责人接受。她在列宁格勒向我谈这件事时,我曾觉察到她心情上的不安,但我当时体会不深。听了她刚才的这番
话,我觉得自己才有真正的体会。
“说我拒绝党的领导和监督,这里主要说我和周扬的关系。说我反对周扬,而反对周扬就是反党。至于这后一点,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是,对于周扬,我
是拥护他作为文艺界党的领导人的,并没有反对他。历史上,‘左联’时期,我和他接触的时间很短;我被捕后,他继我担任‘左联’党团书记。‘两个口号’的争
论,我没有参加。延安时期,他在鲁艺,我在文协、文抗与解放日报社,我同他并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在晋察冀边区,我下去搞土改,写文章,没有安排我参加实
际行政工作。我与他有直接的工作关系是在1949年第一届文代会之后。1949年6月,我从东北到北京参加文代会筹备工作,毛主席在香山召见我,并留我在
他那里吃饭。在谈话中,毛主席问我:‘文艺界党内谁挂帅?’我表示:‘周扬比较合适。’我原打算开完文代会回东北深入到工厂去,但党组织决定我留在北京工
作,我即决心拥护周扬。因为,党把文艺界的领导责任委托给他,同时,我觉得文艺界党内没有旁人比他更合适,也愿意同他搞好关系。他是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
副部长、文化部党组书记,在文化部办公,他并且兼任全国文联党组书记。我担任全国文联党组副书记,在他领导下协助他具体负责全国文联和全国文协的工作。那
时全国文联和全国文协是一个机关,都在东总布胡同22号。我还担任全国文联机关刊物《文艺报》主编和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我总希望他多管创作、刊物和文研
所方面的事,但他似乎文化部那边的工作很忙,没有多少时间读作品,看文章。1951年初,中宣部领导决定我担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在此以前是周扬兼任这个
文艺处长。1951年秋天,北京文艺界开展整风学习,周扬和我分别担任整风学习委员会正、副主任。整风学习动员大会刚开完,周扬就走了。我感到肩上担子太
重,心里真不愿意他走,但当我知道是毛主席要他下去的,要他下去参加土改,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他去了湖南常德,也就是去了我们的家乡。我在中宣部领导下,
对北京文艺界的整风做了一些工作,但觉得头绪多,问题复杂,心里一直都希望他快点回来领导。所以,我并没有反对他,我是拥护他领导的。在某些问题上或是对
某些作品的评价上,看法不尽一致的地方,自然也是有的,这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我担负工作的几年,他曾好几次在会上表扬我,说我正确,党性强,有原则性,进
步大,识大体,有分寸等。他还写信给我,也说了这样的话。(注:写此文时,我查阅了周扬1953年2月16日致丁玲信,信中写道:这两三年来,我觉得你的
进步是大的,我也喜欢你那股工作的劲头,你也好强,但有原则,识大体,有分寸,与某些同志的个人积极性就不同多了。)可是在我离开工作,专事创作两年多以
后,他却在党组扩大会上为我的问题定调,什么‘反党’、‘一本书主义’、‘搞个人崇拜’、‘搞独立王国’、‘文艺界的高饶’、‘反党联盟’、‘反党小集
团’等等罪名都掼到我头上。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听到这里,我想起1952年初秋的一天中午,妈妈从外面开完会回家,径直走进客厅,满面春风,我想她一定有什么好事。她把黑皮手提包(这手提包
她后来送给了灵源,我们现在还保存着)往沙发上一扔,就站在房子中间高兴地说:“我今天在会上又受到表扬啦!周扬同志说我工作有成绩,党性强。”她那近乎
年轻人才有的天真的样子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再就是说我与陈企霞的关系,说是‘反党情绪的结合’,又说是‘反党联盟’,最后定为‘反党小集团’。其中突出的一件事,就是《文艺报》有三个
主编的问题。全国文联党组原来决定我为《文艺报》主编,陈企霞、萧殷为副主编。陈企霞就说‘主编就是主编,有什么正的、副的’。陈企霞有个人主义,我没有
及时批评他,觉得自己是正主编,处在这样的地位不大好说。我向周扬汇报后,周扬有过一点不愉快的沉默,但他当即同意了。可是在会上说这件事时,就说我个人
任命陈企霞、萧殷为主编,是拒绝党的领导和监督,是同陈企霞‘反党的结合’。”
妈妈还说了好些会议中揭发、批判她与有关的人和事的一些问题。这些都被冠以或是感情拉拢,或是挑拨离间,或是排斥打击,或是破坏团结等等。
妈妈述说这一切时,态度平静。我默默地听着,几乎没有打断她的话。
在妈妈叙述完这些在会上揭发她的问题之后,我问道:“那么,你在会上,针对这些不合乎事实的揭发和批判,是不是说明了事实真相,或者作了申辩呢?”
妈妈说:“当时会议的气氛是不容许我申辩的。有些问题,我作了说明和更正,但会议的领导人根本不听,不予理睬,在他们作结论性的发言时,仍旧按
照不符事实的揭发作结论。周扬在会上就说:‘不考虑多一个材料,少一个材料,主要考虑性质。’难道他和其他的会议领导者们会不懂得正确的定性来源于确实的
事实这一简单的道理?若是不含私心,若是抱客观的态度,即使在会议进行的过程之中,也是不难把这些问题核实清楚的。”
妈妈接着说:“党组扩大会议之后,他们就以中国作家协会党组的名义,以这些没有核实的事实为根据,写成《关于丁玲、陈企霞进行反党小集团活动及
对他们处理意见的报告》呈报中宣部和中央。后来听说党组在研究讨论上报这个报告时,有的党组成员也没有让参加。我对这一切均一无所知。年底,中央批复后,
党组向各文艺单位有关干部传达这个报告时,没让我参加,也不给我看这个报告。我直到现在都没有看到这个报告。1956年夏天,我向中宣部机关党委写要求对
重大事实辩正的材料,也只能依据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发言的正式记录。我不明白他们为何采取如此不光明磊落的做法。根据党章,对党员作出的结论和处理,应告诉
党员本人,党员也有申诉的权利。”
妈妈继续说道:“去年夏天,中宣部组成了以常务副部长张际春为组长的专门小组负责处理1955年定以我为首的‘反党小集团’问题。周扬等也参加
这个小组。具体工作由李之琏(中宣部秘书长兼中宣部机关党委书记)负责,参加做具体工作的有张海(中宣部干部处处长)、崔毅(中宣部机关党委副书记)等。
还有一位杨雨民,原是热河省副省长,去年,热河省撤销后,调来作协,他也参加做具体工作。这个专门小组进行了半年的调查核实工作。调查核实的结果是,会上
揭发与《报告》中列举的那些我的‘反党’事实,主要问题都与实际不符,绝大部分不是事实。张际春、李之琏等的意见是应根据调查的结果,实事求是地处理。6
月6日,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召开了党组扩大会议,会上的发言是一致的,认为既然没有反党的事实,定性为‘反党’、‘反党小集团’的结论自然不能成立。周扬、
那荃麟、刘白羽等作协党组领导人也先后发言,表示了1955年对我的批判斗争是不恰当的,‘反党小集团’的结论不能成立,虽然态度勉强。在会上,有些人还
提出这样的质问:‘为什么对揭发的材料不核实就向中央写报告,向中央反映不真实的情况?’也有人提出要会议领导者们总结教训。”
妈妈说:“党组扩大会接连开了三次就休会了,何时复会还不知道。可能上面还要研究,也可能现在已开始了全国性的反右派斗争,须集中精力于反右派
斗争而把这件事放一放。我这个问题,纯属1955年党内斗争的一个遗留问题,若不影响全局,把它暂搁一段时间再处理也没有什么关系。这只是时间问题。我
想,迟早总会得到实事求是的解决的。”
妈妈对问题的解决有信心,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会和反右派斗争有什么关联。
最后,她说:“看来全国解放以后那几年,我的声望太大了一些,为人所难容。若不在北京做这几年工作,而是去工厂或农村深入生活、写文章或许要好一些。”
谈话结束时已是一点多钟。我在苏联时,对此事略有风闻,却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曾是这样的严重。好在现在情况已大不同前,所以,我也想得特简单,认为平反已成定局,只不过稍迟与稍早一点而已。
对于我,这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这四个小时的谈话,是如此地震撼着我的心灵,以至给我留下了最深刻的记忆,妈妈说话时的音容神情也仍都历历在目。
三、短暂的快乐
我回到家的第二天,妈妈就同我商量怎么一起度过这个夏天。她说:“你有两个月在国内,我们怎么安排呢?是不是去青岛住些日子,在那里,还可以去
海军基地参观,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学的潜水艇。肖劲光(海军司令员)曾表示过,欢迎我去海军看看,当然,我去了以后得写一两篇反映海军生活的文章。另外,你
在列宁格勒也认识了刘道生,他不是要你回国后去找他吗?”
我一听,心里很高兴,我没有去过青岛,那是有名的避暑胜地,去了还可以参观潜艇。海军副司令员刘道生1954年至1956年期间在列宁格勒苏联
海军高级指挥学院进修、学习。他知道我学习潜艇设计制造后,对我表示了热情与关心,他约我同他见面。他说:“我同你母亲1936年底就认识了,那时她刚来
到红军里,1946年在张家口还见过面。”他又说,“听说你在学习潜艇设计制造,这很好,我们海军也需要这个专业的人才。”他要我常去他那儿玩。他回国时
嘱咐我,要我回国后一到北京就去找他。
但是,妈妈和我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还是不去青岛。因为,我们都放心不下妈妈所谓“反党集团”的事。为此,不宜在青岛久住,若只住七八天,十来天,又不值得,旅途往返疲劳,天气也热。
既然决定不去青岛,妈妈就说:“那我们住到颐和园去,那里安静、凉快,又在北京。”
建国之初,有关部门把颐和园内一些可住人的宅院分给中央的一些单位,供避暑、休息之用。全国文联分到两所宅院:云松巢和邵窝殿。1953年,文协从文联分出,成立中国作家协会,这两所房子归了作协。
云松巢坐落在排云殿与石舫之间的山坡上,是一所较大的宅院,正房五间,耳房两间。房前有一个很宽敞的走廊,走廊下边的院里满是松树。沿两侧院墙
有遮阳的走廊,拾级而下可通正门。正房后面还有一个小院,院于当中有一座假山,小院里种着许多竹子。正房东侧有一边门,出门经过一个亭子即到邵窝殿。邵窝
殿较小,只三间房子。
一星期后,我们住进了云松巢。我1950年夏天曾陪外婆在这里住过一个月。那时,妈妈因要上班,所以只是每星期六下午来,星期一早晨回城。
1950年的北京,一过动物园,路两旁就全是农田了,交通也不方便,去颐和园的公共汽车,半小时才有一班,所以园内游人很少。1957年,动物园以西已盖
了一些房子,园内游客也不太多。
住进云松巢,我不由得就想起了外婆,想起1950年和外婆一起在这儿度过的日日夜夜。现在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已经去世四年。记得1950年7
月,外婆一见到我就开心地说:“我有件喜事哩!我见到毛主席了,毛主席到这里来过。”妈妈也高兴地向我叙述这件事。那些天妈妈正住在这里赶写一篇文章。一
天上午,来了一个警卫人员,问:“丁玲同志是否住在这里?请准备一下,有一位首长要来看她。”妈妈到门口去看,只见毛主席正从坡下拾级而上,陪着他的有公
安部部长罗瑞卿与江青。妈妈连忙迎了上去。进院后,她请毛主席与罗瑞卿、江青坐在前廊的藤椅上。毛主席向妈妈说:“我到这儿散散心,休息一下,听说你住在
这里,就来看看你。”妈妈说:“我母亲住在这里。这几天我躲在这里写一篇文章。”毛主席一听就站起身,说:“我去拜望她老人家。”外婆在房子里,从毛主席
一进院子,她就两眼透过玻璃窗盯着毛主席看哩!毛主席走进屋,向外婆问道:“老人家身体还康泰吗?”外婆紧紧握着毛主席伸出的手,连连点头,激动得说不出
话来。妈妈请毛主席、罗瑞卿、江青等吃西瓜,谈了好一会儿才送毛主席到排云殿前登上游船。我见到外婆时,外婆仍沉浸在喜悦之中,她不止一次地说:“毛主席
这样一个伟大的领袖,待人是这么和蔼。”
想起这件事,我不由得问妈妈:“你和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首长都熟识,1955年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期间或会后,你有没有想过要向他们反映实际情况?”
妈妈说:“我也曾有过找中央领导同志的想法,但也想到这一定会被会议的领导者们指为不相信组织,是越级,是告状。周扬在会上就口口声声说我以前
告他的状。所以,迟疑之后没有去找。还有,就是我没有想到他们会以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名义给中央写一个定我为‘反党小集团’的报告。我原以为,既然一些问题
不容解释或是无法取得他们的解释,那么,我只有寄希望于今后。”
妈妈叹了口气,说:“建国以后,我很少到熟识的中央领导同志那里走动,我觉得局面大了,他们日理万机,还是少打扰为好。当然,也没有进城以前那
么好见了。现在看来,有点走动或许好些。不过,通过党的组织来解决问题是对的。我现在相信张际春和中宣部机关党委会弄清事实真相,会实事求是地处理。”
张际春是闻名的人物,解放战争时,是第二野战军副政治委员兼政治部主任。中央给二野的嘉奖电,抬头都有他的名字。我那时就知道他。
妈妈还同我谈到她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早在1947年,在阜平抬头湾,她就同我谈过这个护地队的事迹。她说,1946年,她
在琢鹿县温泉屯参加土地改革,土改刚结束,那一带就被国民党军队占领了。翻身的农民组织了护地队同敌人进行武装斗争,但失败了。她那时就说,写完《太阳照
在桑乾河上》之后就写这个护地队。1953年,她辞去行政工作之后,就着手写这个长篇小说,已完成的八章共五万字发表在1956年的《人民文学》上。她曾
把这期杂志寄给我。她以前曾向我说过构思这个长篇小说之初,1948年在西柏坡同刘少奇同志的一段谈话。她说:“我向少奇同志说了这个护地队的情况,我说
我想写它的失败,写它从组织起来,进行斗争,而后归于失败的全过程。少奇同志赞同我的想法,他说:‘小说的结局不一定都要写成胜利,也可以写它的失败。失
败当中也有英雄,也有可歌可泣的事。写出失败的教训,写出从失败中看到胜利,法捷耶夫的《毁灭》就是写失败。’”
妈妈又说:“我实在希望1955年的问题能快点解决,好安下心来继续写这本书。写长篇小说需要有宁静的心情。我从去年夏天起就搁笔了,时间都花在写申诉材料上去了。”
我刚回到北京的那两三天,妈妈向我说:“这两年出版了几本好看的书,你闲时可以看看。”她推荐我看《苦难的历程》《斯巴达克思》与《死水微澜》。我把这几部书带到了颐和园,极有兴味地读着它们,有时同妈妈谈谈读后的感想。
住在云松巢,白天不出门,只有到傍晚,我们才出去走走,沿长廊在昆明湖边散步。这时,游人都已离去,园子里显得空荡荡的。湖光山色,风景如画。
妈妈心情恬静,兴致也好。我伴着妈妈踱步其问,真感到舒心。我们总是走一会儿,在长廊上坐一会儿,直到夜色浓重了才回云松巢去。在这样的场合下,我们一次
也没有谈她1955年的事,我甚至没有去想。
我刚回北京那两天,妈妈就催促着说:“你该去看看你的老师李纳。”女作家李纳是我在延安中学学习时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师,她也是中央文学研究所第
一期学员。所以,我是她的学生,她是我母亲的学生。我如约去看望李纳,恰巧她的妹妹李灵源也在家。这是我第一次同灵源见面,但是我对她却早就有一点了解。
早在延安时,我就知道李纳有一个小妹妹在云南家乡,李纳曾指着她桌上的一个小墨盒告诉我:“这是我离家来延安时,我小妹妹送给我的。”1951年夏天,我
从东北回到北京,妈妈向我说:“李纳去年回了一趟家乡云南,她的小妹妹跟她一起到北京来了。这女孩子很单纯,长得很漂亮的。”她还说:“看不出她还有点经
历哩!在昆明参加游行示威,同国民党的兵打,被摔在地上,一身被水龙头冲得水淋淋的。”1953年夏天,我同妈妈在北戴河住了半个月,我因假期已满先回了
北京,妈妈十多天后从北戴河回来向我说:“你刚走,我就遇见了李纳的妹妹,要是早知道她在那儿,你还有个伴,我们也好玩一些。”这些话都给我留下了印象,
所以,虽是第一次和灵源见面,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的交谈从一开始就很随意,没有多少拘束。
她的确如妈妈所说长得很好看,白皙的脸上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身材窈窕,拖着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她起初静静地坐着听她姐姐同我说话,后来李纳忙
别的事去了,我们就聊了起来。我问她的情况,她告诉我她已从音乐系毕业,留校担任助教两年,最近参加中国青年艺术团,领唱几首民歌,下月将去莫斯科参加世
界青年联欢节。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姑娘,如她的名字一样,有点灵气。她对声乐事业有着执着的追求,在学校里(北京艺术学院,中国音乐学院的前
身)受到重视,正处在事业上很有希望的境况。
李纳留我吃了午饭。饭后,灵源要回艺术团去,当我和她一起出来沿东四头条漫步到东四牌楼分手时,我问她:“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她说:“艺术团排练很忙,若有空闲,我打电话给你。”半天的接触,我觉得我同她已相知了,而且我喜欢上了她。
回到家后,妈妈问我去李纳那里的情况,她郑重其事地说:“麟儿!你找个搞艺术的爱人好不好?家里也有趣味些。”我意识到妈妈在关心我找爱人的事,她看中了灵源。
还在我们去颐和园之前,妈妈就打电话邀李纳与灵源来颐和园同住。我们住进颐和园三天后,李纳与灵源也来到园里,在这儿住了三天。
我喜欢颐和园的后湖,环境幽静,空气清新。清晨,我约灵源去后湖散步,走到谐趣园再走回来;晚间,我们坐在云松巢边门外的亭子里聊天。灵源喜欢
诗,也读了不少小说。我们一起背诵普希金的抒情诗句:“我记得那美丽的瞬间:你曾出现在我的面前,有如一闪即逝的梦幻,有如纯洁美丽的精灵……”我们也谈
小说,谈我正在读的阿·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苦难的历程》,我们都看过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我们喜欢这部小说,对书中的两个主人公有着不同寻常的亲近
感。我们也谈各自的家庭,随意地谈着想到的一切。我觉得我们对人生,对事业,对生活,对爱情都有一致的看法,有许多共同的爱好与志趣。总之,有许多共同的
语言。
李纳与灵源住在颐和园的这些日子,云松巢热闹多了。妈妈心情非常好,看得出她喜欢灵源。当灵源三天假满要回城里去的时候,妈妈叹息着说:“只住了这几天,就要走了。”
灵源回城的第二天打电话给我,约我当晚去看中国青年艺术团出国前的汇报演出。下午,我进了城。看完演出后,我送她回艺术团。艺术团住在鼓楼后
面。我送她到艺术团门口,她不进门,又送我到鼓楼公共汽车站,我又送她,她又送我,直到末班车我才离去。我回到家,想着出现在我面前纯洁、美丽的她,回味
着和她相处的这些时日的每一个瞬间,心想,但愿不是一闪即逝的梦幻,希望它真实地伴我长存。因为灵源,我滞留在城里了。过了两天,妈妈也搬回来了。原来打
算在颐和园长住的,结果住了不到十天。
灵源7月11日离北京去莫斯科。10日晚,妈妈在灯市口南边的萃华楼饭庄为灵源饯行。下午四点钟,妈妈向我说:“我们去东安市场,我帮你挑一件
礼物送小灵子(灵源的小名)。”妈妈和我出了多福巷,沿王府大街向南走去。在路上,妈妈说:“先送一个领花,现在送戒指、项链还不合适,这些以后再说。”
我们走进了东安市场的首饰店,妈妈又说:“现在还是不要买最贵的,买一个价钱中等偏上的比较好。”她挑了一个浅紫色宝石领花,说:“这个好,颜色、样式都
大方。”她还选了一个紫红色的首饰盒。在革华楼饭庄,我把这枚领花送给了灵源。
通过与灵源的多次接触,我认定她是我理想中的爱人。她不仅漂亮,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而且心灵美丽、善良、纯洁、正直。她在爱情上是严肃与深刻
的,在事业上有理想,有追求。我爱她,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我爱的人。这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了我对她的爱情,也得到了她同样的回报。
第二天上午,我怀着无比幸福的心情去火车站送她。回到家后,我又激动又欢快地告诉妈妈,我和灵源已相爱。妈妈非常高兴,她说:“很好,我很满意,愿你们在爱情上幸福。”
稍晚些时候,妈妈向我说:“还在你回国以前,我就向李纳说,‘现在也不兴包办婚姻了,要不我就要托人到你家提亲啦!祖林回来以后,让他们两个人见见面,看他们自己的意思如何。我们两方面从旁给他们创造一些条件。’”
真正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还在1950年夏天,李纳回云南昆明探望离别十一年的老母与幼妹。临行前,她去看望妈妈。妈妈拿出一本《太阳照在桑
乾河上》,写好题赠的字后,托李纳带给陈赓,并给陈赓写了一封信交给李纳。妈妈说:“你若遇到困难,可以请他帮忙。”陈赓是妈妈熟识的一位部队领导同志,
时任第二野战军副司令员兼第四兵团司令员,也是云南前线的司令员。李纳去时随张冲、卢汉等乘飞机去,返回北京时却遇到了困难。云贵川一带刚解放几个月,国
民党留下成千上万的武装土匪部队到处骚扰,陆路交通很不好走,很不安全。那时没有民航,军用飞机很少。李纳在昆明找了几位在省政府担任负责工作的熟人,他
们都没法给她解决乘飞机的问题。李纳就持妈妈的信去找陈康,见到了陈赓的夫人傅涯。傅涯高兴地收下了妈妈赠送他们的书,见信后,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李纳,向
李纳问了一些妈妈的情况,并问李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听李纳说后,她说:“陈赓到前方剿匪去了(多年后才知道陈赓是率军事顾问团去了越南。这在当时是绝
对机密的),乘飞机的事,我可以转告司令部,你有几个人要乘飞机呢?”李纳经过几天毫无结果的奔波觉得乘飞机的事太难了,若飞机上能有她一个人的位置就是
十分难得的了。可是,傅涯的热情使李纳终于鼓起了勇气,她看看陪她一起来的身边的灵源,回答道:“两个人。”次日,司令部来人通知李纳:明天有飞机,两个
人,准备好。于是灵源跟李纳来到了北京。若是没有妈妈给陈赓的信,李纳也就只好走陆路返京,她就不会带灵源同行冒险。灵源留在云南,我和她就不会相识了。
妈妈竟在无意之中牵起了这根红线。
在这些日子里,妈妈对自己“反党集团”问题的解决是乐观的。但是毕竟问题正处在解决的过程当中,所以,她不愿意到处串门,也不主动邀请人来家做客,她不想因此而又生出什么枝节来。
考虑到社会的复杂性,妈妈对于不熟识的人,尤其是新闻界人物的来访,抱着相当谨慎的态度。有一天,说起因为我回来家里修房子的事。妈妈说:“那
天搭席棚,工人从门外往院子里拿竹竿、席了,大门洞开着,正好《文汇报》的两位名记者浦熙修、姚芳藻来,见大门开着就闯了进来。我本不见记者,就怕生事,
但她们已站在院子里了,我只好从屋里出去同她们谈了几句。她们问我:‘社会上传说丁、陈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我回答她们:‘我不知道呀!我有什么问
题?’她们说:‘有的教科书上选编了你的文章,现在都删去了,是为什么?’我说:‘教科书上选编我的文章,我根本不清楚,更不知道删去与否。’她们问:
‘这次党在全民当中整风,作家协会的谜在哪里,盖子该怎么揭?’我说:‘这在邵荃麟的整风报告中都谈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盖子?’她们问:‘党组是不是在
开会?’我说:‘不清楚,没有接到通知。’她们说:‘不是今天下午党组开会吗?’我仍推说不知道。她们再三问,我便说:‘是否开会党组知道,你们问党组好
了。’并且向她们表明,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组不能告诉你们的,我也不能告诉你们。就这样送走了她们。”
妈妈又说,“也真是凑巧,大门从来都是关上的,只开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让她们碰上闯了进来,若不是这样,我就让夏更起在门口把她们的来访谢绝
掉,推托我不在家。”平日,对不熟识的来客,夏更起都是请他们在门房稍坐,他先进来通报。妈妈说:“我这问题是党内问题,应在党内解决,通过党的组织解
决。可是从去年年初到党内传达作协党组给中央的那个报告起,这个问题就被他们搞得党外、国外都知道,现在连民主党派的报纸也找上门来。”不想,后来这又成
了她的一大罪状。
从颐和园搬回家后,有一天,妈妈高兴地说:“聂鲁达到中国来了,作协通知我,要我以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身份代表作协宴请他。”智利诗人聂鲁达
是她比较熟识的一位外国著名作家。1951年秋,她曾陪爱伦堡与聂鲁达去上海、杭州访问,相处甚洽。不言而喻,她为再次见到这位她所尊敬的作家而感到心情
愉快。此外,在6月初开过三次作协党组扩大会之后,安排她作为主人宴请聂鲁达,不由得不使她觉得这也是一个好的兆头,预示她的问题会得到平反,从而增添了
些许乐观的成分。我听后,也产生了乐观的情绪。她去宴会之前,梳理好头发,换上一件银灰色的连衣裙(为灵源饯行,也是穿的这件连衣裙),走进客厅,开心地
站在原地转了一圈,问道:“如何?”我说:“很好,挺合身,样式也好,颜色也好。”妈妈高高兴兴地走了。宴会完毕回家后,还兴致勃勃地述说宴会上的情况:
谁谁参加,如何坐的,席间与聂鲁达谈了些什么,等等。
比宴请聂鲁达稍早一点,她去中南海紫光阁参加了中宣部召开的座谈会,去时心情很愉快,开完会回来心情也很好。她说她在会上见到了周总理,会议中间休息时,还在草坪上同康生聊了一会儿。这个会,有宣传、文艺等方面人士参加。
二十年后,在太行山下的嶂头村,她详细地向我说了那次紫光阁座谈会的细节。经受了这么多年磨难的她,回顾这段往事时,语气平淡,好似在说一件别
人的故事。她说:“那天会议,我坐在郭沫若后面,周总理走进会议室时,我们都站了起来,周总理先同郭沫若握手,他看到了我,这时,我觉察到总理的目光中流
露出一丝意外的神情,但一闪即逝。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同我握了手。当时,我没有对我的这个细微的感觉加以仔细思量。在反右派斗争,那一场批判、斗争我
的风暴过去之后,回想起周总理那感到意外,却一闪即逝的目光,我想,也许他那时已知道中宣部决定进一步开展对我的斗争,没想到我还会出现在这个座谈会上
吧!会议中间休息时,在草坪上遇见康生,他竟有兴趣天南海北地同我聊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我当时就有点纳闷,只觉得此人城府之深,让人难以捉摸。1938
年,他在群众中扬言,说我在南京自首。我知道后向毛主席诉说:‘康生凭什么这么胡说,他有什么根据?’1940年,中央组织部为我这段历史作了结论,否定
了康生的说法。自那时起,我同康生之间彼此都没有好感。在延安,有一次在毛主席那里,毛主席还向我说:‘你去看看康生同志嘛!’我也没有去,心想:我同康
生又没有工作关系,我去看他干什么!回想紫光阁座谈会,康生一定也知道了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我,心里自然是得意的,他在草坪上表示出的少有的热情,大概
就是这种心态的反映。建国后,他一直在养病,那年刚出来工作。”
至于妈妈的这个感觉是否正确,紫光阁座谈会时,是否已作出了进一步开展对她的斗争的决定,我就不知道了。
从颐和园回到城里后,我给黄敬部长写了一封信,向他问候,告诉他我已回国,正在休假,希望利用假期了解国内的造船工业,参观潜艇的制造厂与设计
单位。三四天后,一机部办公厅打来电话,要我去商谈参观事项与办理相应的手续。黄敬部长批示我可以参观了解国内正建造的五型军用舰艇,阅看五型舰艇的全部
技术资料。当时,从苏联引进了潜艇、护卫舰、猎潜艇、鱼雷快艇、扫雷艇等共五个型号的技术与设备,分别在上海、武汉、芜湖的造船厂建造。我考虑去三个城市
时间不够,也不愿走马观花式的参观,所以就商定只去上海一地,参观一个潜艇建造厂、一个护卫舰建造厂与一个舰艇设计室黄敬部长给了我这么好的学习条件,我
十分高兴。但是,只有在我学成回国参加造船工作之后,我才更深切地感到他对我的优待。因为,我这时才知道国内的技术保密规定,一般是从事哪个型号舰艇的工
作,只接触这个型号舰艇的有关技术资料,也只有很少数的技术领导方能接触全部型号舰艇的技术资料。回想起这点,真是由衷地感谢黄敬部长。
妈妈也为我高兴,她说:“黄敬同志给了你很好的学习条件,你就去上海好好地参观吧!”
妈妈又说:“你到上海后,去看看你父亲的墓。”祭扫父亲的墓,给他及与他一同牺牲的革命先烈们献上一束鲜花,是我多年的愿望。我父亲胡也频与其
他二十三位革命先烈,1931年2月7日夜,英勇就义于上海龙华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后面的草地上。1949年上海解放后,市政府找到了烈士们的遗骸(此
时,草地已成为菜地),合葬于大场公墓,立碑名“龙华二十三烈士墓”(后来,移葬上海烈士陵园时改为“龙华二十四烈士墓”),并书刻烈士们的姓名。当时,
上海市政府曾致函妈妈告知此事,并附一龙华的草图,说明烈士们的关押处、就义处、发现遗骸处。1951年,妈妈去上海时,曾去大场公墓看过。兼任上海市长
的陈毅同志特地告诉妈妈,葬在大场公墓是临时性的,待革命烈士陵园建成后,再移葬革命烈士陵园。1957年,仍在大场公墓。
这时的我,觉得呈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都美好:妈妈的问题,平反有望;我的事业,似乎前面的路也很平坦;尤其是我还获得了真挚的爱情。我怀着这样的心情于7月20日登上了去上海的列车。
这一个月的时光,就在欢乐的气氛中过去了。妈妈心情很好,她对她的问题的解决是乐观的。当然,这个乐观也是审慎的。
只有一件事,多少搅动了一点欢乐生活的平静。
7月中旬的一天,妈妈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一个传闻,说中宣部专门小组对她南京一段历史所作的结论从中组部退回到中宣部了。我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她简单地向我说了她被囚禁在南京三年的情况。她以前没有同我谈过这个问题。但是,我知道她曾被捕,囚禁在南京,是在党的营救下逃脱囚禁到了陕北苏
区。我是从一些关于她的报道中看到的。我从没有想到过这当中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她到陕北以后的这二十年中,党一直信任她,委她以文艺工作方面的重任,她
的革命活动为国内外所瞩目,有着极好的声誉与影响。她说:“1955年斗争我时,提出要审查我在南京被囚三年的这段历史。中宣部专门小组调查后作出的结论
是犯有‘政治错误’。对这个结论,我不接受,申明保留意见。”她又说,“产生这样一个结论,我觉得张际春、李之琏他们有难处,这是一个妥协的产物。”这件
事没有更多地谈下去,因为不知传闻是否准确,也不了解其内情,更无法推测其结果。我觉得妈妈那一两天心绪稍有不安,而我只有从好的方面去想,希望妈妈申明
的保留意见能为上级组织所接受。
其实,听到的传闻并不准确。李之琏在《我参与丁、陈“反党小集团”案处理经过》一文中写到:
书记处这次会议后,陆定一、周扬两位领导人怎样商量下一步工作的,我不了解,我只知道,周扬在半年前已同意、经专门小组通过、张际春签发并报送
中央审批的丁玲的历史结论,这时他又反悔了。他向陆定一提出,他“不同意这个结论”。陆定一把我找去说明此意,并要我把这个结论从中央撤回来,由他主持在
中宣部部务会上再讨论。
这次部务会议所谓再讨论,只是由陆定一提出,将丁玲的历史结论改为:“1933年丁玲被捕后,自首叛变;从南京回到陕北是敌人派回来的”,但并没有提出新的根据。
就在妈妈抱着审慎的乐观,等待并企望党组织对1955年定她的“反党小集团”的问题作出实事求是的正确处理的这一个多月当中,一张罗织她新的罪
行的网已经在编织。这一切,她当然是不会知道的。在我离北京去上海的前夕,她对我说:“作协党组扩大会,可能不久就要复会。会比较忙的,我不会有多少时间
陪你。你就去上海好好参观吧!我的问题,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什么的。”
四、反右派斗争中的六日
我在上海参观造船工业,收获不小。还去了父亲的墓地,献上了一大篮鲜花,并同朋友贺毅去杭州作二日游。我于8月4日晚九时回到北京,当火车驶入
车站时,我看到站在暗淡灯光下的妈妈。我离开上海之前给她发了一个电报,告诉她我的归期,并没有想到她来接我,所以我很高兴。我们上了小轿车,一路上,我
兴致勃勃地向妈妈述说我在上海的情况,让她分享我的喜悦。可是,我感到我的话很少得到她回应,便把话打住了。我觉察到妈妈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我想,一定发
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复会后有什么变故?我心里隐隐地出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司机和夏更起坐在前面,我不想多问什么。我转过脸去,
茫然地从车窗向外望着。
回到家,我和妈妈、陈明叔叔一起走进客厅。我极度忐忑不安,心里十分焦急,我想问她,又迟疑着没敢开口,生怕得到的是一个可怕的答案。妈妈坐在我对面,神情略显困顿,凝神的目光显示出她在掂量如何开始同我的谈话。这气氛令人难耐。
终于妈妈先开了口,她语气沉重地说:“祖林!我告诉你,我的问题又有了大的反复。这些天,天天在开斗争我的会。”
尽管我已有一点不祥的预感,但这几句话仍有如晴空霹雳。我惊呆了,想说却说不出话来,思想似乎都凝滞了。
妈妈稍稍停顿,继续说道:“党组扩大会在7月25日复会,你走后四天就复会了。周扬主持会议并首先讲了话,他说他是以前年会议的主持者和代表中
宣部两种身份参加。这样一个申明,就给人一种暗示,他是代表党的,也是正确的。他的讲话与他在前三次党组扩大会上的讲话根本不同,首先肯定了1955年所
作‘丁、陈反党小集团’的结论是正确的。说我的申诉和我在会上提问为什么没有核实事实就向中央报告,为什么还背着我们向中央报告,是‘翻案’,是向党猖狂
地进攻,而且是同社会上的右派分子内外呼应!周扬一开始就为会议定下了这个调子,于是会议又是一边倒,会议的性质从讨论重新处理我的问题变成了斗争我的
会。参加会议的人数也增加了。邵荃麟、刘白羽、林默涵也都作了同周扬一样的发言。”
我既感到震惊,又感到困惑。我心里想,我们党处理问题不是应以实事求是为原则吗?这也是毛主席一贯倡导的,为什么现在又再次肯定并非事实的结论
呢?党章规定每个党员都有申诉的权利,为什么却把妈妈的申诉斥为“向党猖狂进攻”?难道对搞错了的事,不应问问为什么,从而总结经验教训?
我问道:“中宣部专门小组现在的态度是什么?”
妈妈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张际春已经不参与这件事了,他也没有参加会议。周扬不是说他代表中宣部吗?李之琏他们也只能按这个调子发言。看来作协党组扩大会休会的这一个半月里,中宣部领导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结果就是如此。”
妈妈说:“会上还揭发批判我串通《文汇报》的右派分子向党组施加压力,与社会上的右派里应外合向党进攻,指的就是浦熙修来访那件事。这样,就把我的问题直接与社会上的反右派斗争连在一起。”
一股颓丧的思绪顿时涌上我的心头,心想:若是我不回国,妈妈就不会装修房子,人门也不会洞开,而让《文汇报》记者浦熙修、姚芳藻闯了进来,使得妈妈不得不同她们说了几句话。天下事,竟有如此凑巧的!
妈妈又说:“昨天陈企霞在会上交代,承认那封匿名信是他写的,找人抄的。这个人暗地里搞出这些事来,现在却已过关,正参加揭发我。”
这时,妈妈看了一眼陈明叔叔,说道:“陈企霞在会上还揭发了叔叔(即陈明),说有一天叔叔打电话给他,装成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叫他陈企霞叔叔,
约他晚上到一个公共汽车站见面,统一口径。这件事叔叔事先事后都没有向我说,弄得我在会上好被动。”妈妈说这件事时,可能是想象到打电话时的那副情景,说
着说着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妈妈又说,“事已至此,也就谁也不怨谁了。”
妈妈继续说,“我已经在会上做了检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得检讨。但是被斥为‘态度不老实’,说我只承认‘反党’,‘向党进攻’,但不承认具
体事实,不交代具体事实,仍在顽抗,继续向党进攻。还说我的态度是‘欺党太甚’,‘欺人大甚’。我是处在被斗争的地位,事实上现在是棍棒齐下,责骂、讽
刺、挖苦,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个会上把对我的不满发泄无余。”
她还说了一些这两大会上的情况,我听着这一切,精神上感受到很大的压力,直压得透不过气来。
妈妈最后说:“前几天我给小灵子写了一封信,寄到莫斯科去了。我在信里没有明说我现在的处境,但暗示了我今后的命运,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我也委婉地表示了我对她的希望。她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以我对她的了解,我想,她不大会因为我的问题而改变同你的关系。”
我感动地喊了一声“妈妈!”这十天来,连日开斗争她的会,揭发、批判、责骂如暴雨般倾泻,她还得交代“反党”的事实,还得检讨。在这样的处境下,她还想着关心我和灵源之间的事。
妈妈转而向我说:“现在谈谈你吧!你是共产党员,应该相信党,同党站在一起。应该认识到妈妈是在反党。”她用极大的力量,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字斟句酌地向我说出了这几句话。我明白,她是怕我犯错误,说出与党不一致的话来。
她又说:“你也可以相信我,你这次回来以后,我向你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她克制着自己,但悲愤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我点点头:“我知道。”
她郑重地向我说:“我看你还是提前回苏联,回学校去吧!现在这样情况,待在家里已经没有任何意思。”
我不想提前走,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妈妈,我不放心她。我说:“学校9月1号开学,我还是再陪你半个月,住到20号再走。”
已是夜半,谈话结束时,妈妈说:“明天休会一天,我在家里准备发言材料,后天还要在会上继续检查交代。”我看着她那略显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神情,心想,妈妈今天在会上接受了一整天的批判斗争,晚上却还去车站接我,我真后悔在上海发那个电报了。
这又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夜气如磐,令人窒息。我几乎彻夜未眠,思绪有如波涛,起伏翻腾不已。在我回国后的这一个多月里,我的心情是乐观的,我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发生根本的变化。何以会是这样?我想不通。我为妈妈抱屈,为妈妈难过,我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
我属于政治上早熟的这一类人,也就是较早地建立了共产主义信仰,在未满十七岁时入了党。这是从小在革命队伍中成长,接受党的教育的结果,也是家
庭影响的结果。我也较早地接触到政治运动,在延安参加整风审干运动,我的同学中有七十多人先后被“抢救”成了“特务”。后来,一风吹,全部平反了。由此,
我体验到了政治运动中也有搞错人、冤屈人的事实,初步认识到,凡事要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并且也应该独立思考。
如今,风云突变,厄运再次降临到妈妈头上,也降临到我们这个家庭。我将如何承受?我将如何对待呢?
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我应保持与党一致的态度。但是,以我对妈妈的了解,我以为她不仅不反党,而且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何况,我也多少知道一点
文艺界历史上形成的一些人际关系。现在,在急风暴雨般席卷全国的这场反右派斗争中,作协党组扩大会上,众口一声,说妈妈“反党”,妈妈自认从未反党,心里
不愿,但嘴上不得不承认“反党”,因为不能“顽抗到底”。想着这一切,心里真是郁闷,郁闷,郁闷。
我从上海回到家的第二天,8月5日下午,作协党总支通知我去谈话。在组织上,我不属他们管,但他们通知我去谈话,我不能不去。离家时,妈妈嘱咐我:“你要有思想准备,满楼都是揭发批判我的大字报。”我点了点头。
我步人王府井大街64号(现在的商务印书馆)全国文联作协大楼,就见赫赫十几张大字报贴满了门厅周围的墙壁,在“丁玲”前面冠以菜碗般大的“反
党分子”头衔,右边走廊上也贴满了这样的大字报,楼梯两侧的墙壁也无一例外地贴满了大字报。我顿时感受到这场斗争的气氛,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大字报
这种形式,我真正地为妈妈的处境担忧了。
在总支书记办公室里,总支书记黎辛招呼我坐在他的办公桌旁,同他的办公桌并拢的另一张桌前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面前放着一沓纸和一支笔,
看来是打算做记录。可能黎辛想缓和一下气氛,他向我作了这样的自我介绍:“我叫黎辛,在延安解放日报社时,曾经在你母亲领导下工作,我们那时见过,也许你
还有印象。”我说:“记得。”从1941年至今,十六个年头过去了,他的模样似乎变化不大。他随即言归正题:“现在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正在开展对你母亲的斗
争,作协党总支认为有必要同你谈谈。”他首先概要地说了1955年作协党组所定“丁、陈反党小集团”的主要事实,肯定这个结论是正确的,然后说了妈妈在这
之后“翻案”和配合社会上的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事。最后,他向我说了两点:“一、希望你相信党,相信党对你母亲开展的斗争是正确的,站在党的立场一
边;二、现在党还在挽救她,通过斗争来挽救她,希望你同党一起来挽救她。”我向他表示:“我相信党,愿意站在党的立场上来认识她的问题。”我只能作出这样
的表示,没有别的选择。
这时,黎辛问道:“6月下旬,你母亲和艾青等人在北京饭店聚餐,那时,有谁说了‘我们这是裴多菲俱乐部’?你是参加了这次聚餐的。”
我知道裴多菲是匈牙利一位爱国诗人。但是,1956年匈牙利事件发生后,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俱乐部成了一个参与煽动反革命暴乱的反革命组织。我当时想,这时有谁胆敢组织这样一个俱乐部并自称是其成员呢?
这件事是这样的:
在我们住进颐和园之前,有一天,艾青给妈妈打来电话,说知道我从苏联回来了,想请我吃餐饭。为什么他要请我吃饭?我想主要是他同妈妈是延安时代
的老熟人;另外,他曾经照顾过我,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小段日子,也许这也是一个原因。那是1945年的事。那年11月底,妈妈从延安到达张家口以西的丰镇,
知道晋察冀和晋绥两个根据地的部队正联合进行归绥(即呼和浩特)战役,她拟去战地采访,于是由陈明叔叔把我和祖慧先送到张家口。祖慧住萧三处,我跟艾青一
起。艾青率领华北文艺工作团从延安到达张家口后,正在筹建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院址就设在东山坡一个原日本兵的营房,是一排排的日本式平房,房间里铺着
“榻榻米”。艾青的家属还没有来,他同江丰合住一套,共两间。我跟他们在一起住了十多天,房内只有一张单人床,他们硬把床让给我睡,他们却睡在壁橱里的
“榻榻米”上。他们是长辈,我心里很感过意不去。这事,我一直记着。
那天上午,我们先到艾青家里,是一个小巧的四合院,高崇文门不远。谈话之中,艾青说再把江丰和朱丹、李纳夫妇请上,他给他们打了电话。随后,就
去了北京饭店,要了一个单间。江丰、朱丹很快就来了,但李纳没有到,我就去饭店大门口等她,等了二十多分钟她才到。我们走进单间后就开始上菜了。一起聚餐
的有艾青、高瑛、江丰、陈明、朱丹、李纳、妈妈和我,一共八人。餐后,就各自回家了。以后的一些天,妈妈同艾青、江丰也没有私人间的来往。万万料不到这次
平常的会餐竟成为妈妈“反党活动”的重大罪行。
我向黎辛说了那天在北京饭店吃饭的前后情节,并且说明我有二十多分钟不在场。我如实地表明:我在时没有听到有谁说过“我们是裴多菲俱乐部”这句话。
他和女同志听后没有再追问下去。
黎辛没有再说话,我以为谈话大概到此为止了。
这时,女同志发话了,她说:“你刚才表示愿意同党站在一起,那么你对你母亲的反党言论与行为有什么要揭发的?”
我说:“我去苏联学习四年,出国前在东北,也只是学校放假时回北京住些日子,所以我对她工作方面的情况不了解。”
她说:“你这次回国以后,她同你说过什么?”
我说:“刚回来的时候,她告诉我1955年对她进行了斗争,定为以她为首的‘反党小集团’,她认为事实不符,向中宣部机关党委写了材料,中宣部
成立了专门小组,作了调查核实,也认为大多与实际不符。作协党组扩大会开了三次,会上的发言都认为‘反党小集团’的结论不能成立。所以,现在就等上级组织
作出决定。我听后,相信党组织会正确处理她的问题。我昨天晚上从上海回到北京,她告诉我,说她犯了更大的错误,是‘翻案’,‘向党进攻’。今天上午她在自
己房里写材料,我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见到她,也没有谈什么。”
她又问:“日常生活中,你母亲总会有些言论,现在看来是属于反党性质的,你能告诉我们一些吗?”
我说:“我昨天夜里方才知道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正在开会斗争她。这事对我很突然,我还没有来得及思考你所说的那方面的问题。”
她说:“那你回去想想吧!想出来了告诉我们。”
我回到家,妈妈问我:“谁同你谈话?”
我说:“黎辛,还有一位女同志,坐在黎辛对面,她没有自我介绍,黎辛也没有介绍。”我说了女同志的模样,穿着。妈妈说:“那是胡海珠,总支副书记。”
我向妈妈说了方才谈话的情况。
这时,妈妈又提出了前一天夜晚说过的事,她说:“我看你还是提前回苏联学校去吧!你待在这里,只会一步步地被牵进作协机关的这场运动中去。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了我什么。你可以相信我、放心我,我不会寻短见的。”她的语气中透出些许急切。
我改变了留在北京陪伴妈妈一些时日的打算,决定提前返回苏联。
我从苏联回国时,通过苏联的国际旅行社买了往返双程火车票。原订8月21日离京。8月6日上午,我去前门附近的国际旅行社更改火车票日期。北京
——莫斯科国际列车一星期两班,次日,7号的票仍有。我迟疑了一下,觉得第二天就走,太急促了,想再陪妈妈住几天。于是,决定下一班车走,就把车票的日期
改订为8月11日。
这天下午,妈妈去作协参加党组扩大会。走时,神情坦然、镇定。我无言地跟着她走到院子当中,目送她走出大门。我从昨天看到的贴满大楼的那些大字
报,大体上已能想象出批判斗争会上的气氛和情景。想到这些,我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直到吃晚饭时,妈妈才回来。她进门后,只说了一句:“头疼,我休息一
下。”就回房躺在了床上。
妈妈告诉我:“刘白羽要见你,他要你明天上午十点到他的办公室去。”
这时的作家协会,邵荃麟是党组书记,刘白羽是党组副书记。我在延安时,就认识刘白羽,1942年,他同妈妈都在“文抗”。我1947年从晋察冀边区到哈尔滨后也曾去看望过他。
7日上午,我准时走进了刘白羽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办公桌旁放了一张大沙发、两张小沙发。刘白羽略显热情地同我握了手,并介绍他身旁
一位面孔微黑的中年人:“这是中宣部机关党委副书记崔毅同志。”他招呼我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搬了一把靠背椅,坐在办公桌旁,崔毅也坐在一张椅子
上。
刘白羽说:“听说你从上海回来了,找你来谈谈。关于你母亲1955年定为‘反党小集团’的问题以及现在‘翻案’、‘向党进攻’的情况,黎辛同志
已向你谈过了,我就不多说了。我今天主要同你谈你母亲在南京的一段历史问题。你母亲不仅有反党的错误,而且历史上还有自首变节行为。”
刘白羽说的大意是:你母亲1933年5月,因冯达叛变而被捕。被捕后,最初几个月对敌人是作过斗争的,但后来屈服了。她向敌人写了一个书面的东
西,她交代是一个条子,内容是:“因误会被捕,在南京未受虐待,出去后回家养母,不参加社会活动。”不在于是条子还是自首书,问题在内容,仅从这个内容来
看就是自首变节行为。条子就是自首书。其次是被捕后仍和冯达住在一起,而她明知冯达已叛变。再就是,她被捕后与国民党特务头子徐恩曾、大叛徒顾顺章来往,
丧失了共产党员气节。她没有被投入监狱,生活上受到这些特务头子的优待。主要就是这几个问题,他还说了一些说明这几个问题的细节。
刘白羽最后说:“考虑到你可能不知道这些情况,所以找你来谈谈,希望你同党有一致的看法。至于你嘛,你父亲是胡也频烈士,对于你的父亲,我们都是很敬仰的。”
他谈了大约一个多钟头,我注意地听着,心中骇然。只是在谈话结束时向他表示:“这些情况,我以前不知道,事情来得突然,我将按照你的希望认真地去思考。”
崔毅在刘白羽谈完之后简单地说了两句:“希望你同党有一致的认识。我对你母亲的认识也是经历了一个过程,起初,我也没有识破她。”此时,崔毅的处境比较尴尬。一年后,他因支持丁玲“翻案”,被定为反党分子。
我步履艰难地向家里走去,心情十分沉重,深深感到妈妈的问题又加重了。自首变节,这是革命气节问题,是政治生命攸关的问题。
我走进家门,步入客厅,沉重地坐在沙发上。这三日,噩梦般的事情接踵而来,我的思想接连不断地处于惊疑交集的状况,精神上感受到的压力也一次比一次加重。加上睡眠不足,我感到极度的疲惫,正想暂且什么也不去想,稍歇一会儿,不料邮差送来报纸。
我随手翻开《人民日报》,第一版上醒目的大字标题:《文艺界反右派斗争的重大进展——攻破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三天以来的感受,不能说我对
此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妈妈也向我说过:“我的问题迟早会见报,你要有精神准备。”但是,当它来到我面前时,我仍是感到震惊,心不停地在战栗。我努力使自己
镇定下来,以极大的力量抑制住内心的惶惑,仔细地读完了标题下的全部文字,心头上笼罩着一片幻灭感。我走回卧室,躺在床上。
更起招呼我去吃午饭。我走进饭厅,坐在餐桌旁,望了妈妈一眼,心里袭来一阵悲凉。我不忍心再看她,就低着头吃饭,从碗里扒了一口饭,却咽不下去,抑制了几天的眼泪终于溢满眼眶。我不愿妈妈看见我流泪,就站起身走回到客厅。这是我回到北京后第一次流出眼泪。
我刚在客厅中坐定,妈妈就跟了进来。她有些慌乱,一边用手揩拭着流淌着的眼泪,一边开口想说什么,但泣不成声。
妈妈稍稍平息了激动的情绪,说:“你不要为我难过,我的问题见报是预料中的事,只是迟一点,早一点的事情。”
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妈妈问道:“刘白羽上午同你谈了些什么?”
我说:“谈你在南京三年的事,结论就如报纸上登的:自首变节。只是具体情况,你过去告诉我的简单,他谈的详细。”
她说:“是的。那时我以为我的问题将会得到平反,所以就说得简单一些。”
我向她说了刘白羽谈的一些内容。
妈妈说:“我要向你说明的是,所有这些情况,我以前都向组织谈过。在延安时我是这样说的,中宣部专门小组审查这段历史时,也是这样说的。专门小
组作了调查,调查的结果同我向组织讲的也是一致的。专门小组的结论否定了‘自首’,但留有‘政治错误’。我对这个结论提出保留意见。现在他们没有拿出新的
根据,反而加重说我‘自首变节’,并且在报纸上公布,这我又有什么办法!但是,就刘白羽所说的这几点,事实上是,我被捕之初,知道家里的地址是冯达供出来
的之后,就一直痛骂冯达,我多次提出要和冯达分开,并且提出让他们把我关到监狱里去,但这些掌握我命运的国民党特务就是置之不理,硬要把我和冯达关在一
起,利用他来软化我,以此来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后来我觉得既然摆脱不了冯达,那么我也可以利用他,借助他麻痹敌人,使敌人对我的监视松懈,寻求机会逃离
南京。写那张条子是徐恩曾通过冯达之口告诉我,说他们逮捕我引起了一些麻烦,社会舆论抗议,外国人也不满,因是在租界抓的我,侵犯了外国人的治外法权,说
如果我写一个书面的东西,表示是因误会被捕,愿归隐养母,就可放我回湖南。我想,如果真让我回湖南,我总会找到党组织,继续革命的。于是我写了一个条子,
也就是在一张信纸大小的白纸上写了:‘因误会被捕,未经审讯,出去后愿居家养母。’但他们食言,我骂他们不讲信用,他们也不理睬,囚禁依旧。在党组扩大会
上有的人说,这条子就是自首书。就这个内容来说,我既没有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也没有任何损害党的言论,没有自首的言词,这只是为了应付敌人以便脱身。我
被捕后,没有出卖党的组织,没有出卖同志,也没有泄露党的秘密,这些,周扬、刘白羽他们也是承认的。而且,敌人企图利用我的名望为他们做事,写文章,我都
拒绝了。至于与特务头子徐恩曾、顾顺章等人的关系,我是被囚禁的人,他们来找我,我怎么能拒绝得了不见他们?”
在她概括地说完了以上情况之后,她说:“我们是母子,你可以相信你的母亲,相信你母亲这个老共产党员。你也是共产党员,你也可以自己思考、判断。”
妈妈还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向我讲了她在囚禁中,曾自尽明志,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以死证明对党忠贞的情节。我听来心里非常难受,眼泪一阵阵夺眶而出。
她说:“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伤心事,现在也只有说了。”
下午,作协党组扩大会继续开,妈妈走了。我一人在家,静下心来,开始梳理自己的思想。
我从1943年延安整风审干时起就接触这方面的事了。什么中统、军统、三青团、汪伪敌特等组织的形成及现状;什么叛徒、自首变节分子的政策界
限,光笔记就记了一本。我确信,共产党员被捕后,出卖了组织,出卖了同志,泄露了党的秘密,属于叛变,定为叛徒;没有上述行为,写了自首书或登报发表了声
明、启事,其内容为宣布脱离共产党,放弃共产主义信仰,宣称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或有其他损害、污蔑党的言词属自首变节,定为自首变节分子。妈妈所写的,
并没有这样的内容,怎么说是自首变节呢?
妈妈从作协开会回来后,又同我谈了回苏联去的问题。她说:“你还是改乘飞机去莫斯科。三四天后,在莫斯科就会看到今天的《人民日报》。我很不放心祖慧,她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要是说出什么同党不一致的话来如何是好,这至少会影响她预备党员转正的。”
我已入党十年。祖慧这时还是一个预备党员,她1956年8月去苏联留学前夕入党,预备期一年。
妈妈又说,“另外,也许你还能赶上见小灵子一面。”
我说:“若改乘飞机,要花好大一笔钱啊!我乘火车走,是无须妈妈花钱的,我在列宁格勒已买了双程往返的车票。”
妈妈说;“现在这情况,不要考虑钱的问题。”
我说:“好吧!”
次日,8号上午,妈妈叫夏更起去储蓄所取钱,然后去买机票。夏更起买到了11号的机票,花去800元人民币。我退了火车票,退回300元人民币,这钱我留在了家里。
乘火车与乘飞机都是11号离京,只是飞机两日可达,火车需行八天。
9号下午,妈妈仍去作协开会。她走后约半小时,夏更起接电话后告诉我:“作协党总支要你现在去谈话。”我即去文联作协大楼。
同我谈话的只有上次与黎辛一起和我谈话的那位女同志一人。
她问:“上次谈话,你说你将思考你母亲的反党言行,现在你想得怎么样了?你有什么要揭发的?”
我回答:“我尽力地想过了,但是还没有想出有属于反党性质的言论。当然,我还可以继续去想。”
她又问:“这几天你母亲在家里的情况怎样?说了些什么?”
我说:“这几天,她天天去开会,回到家里就在自己房间里写‘交代’、‘检查’材料,除了吃三餐饭时以外,几乎没有多少时间见面、谈话。”
她脸上露出了不满意的神色:“你说你愿意站在党的立场上,这是需要有实际行动的。”
我没有吭声。
沉默了片刻,她说:“听说你要回苏联,希望你回到苏联后,继续考虑你母亲有哪些反党言行。揭发材料可以直接寄给我们,也可以通过大使馆转给我们。”
谈了大约十分钟,结束了。
我从上海回来,一共在北京呆了六天,除第一天外,其余的几天,妈妈都去参加作协党组扩大会议,去的时候,神态安然;回来的时候,精神疲惫,总要先去床上躺一会儿。我担心她的身体,怕她支撑不住,禁不住说几句要她注意身体的话,却自己都感到这些话苍白无力。
以我对妈妈的了解,通过我自己的思考,我不认为她“反党”、“自首”。我是一个认真的人,一个坦直的人,对党、对组织,从来都是心口一致。可
是,现在我却不能说出我的真实思想。如果我如实地说,那么,等着我的又将会是什么?这正是妈妈所不希望并为之担心的。不只如此,我还得表明,我相信党,拥
护党对她开展的斗争。我不这么表示,难道我还能有别的选择?而这样的表示,也正是妈妈希望并一再告诫我的。一切都这样的扭曲着,我心里感到非常苦恼,何以
自己会处于如此境况?我真不知道该怨谁,难道该责备的是我自己?
五、离别
10号晚上,我收拾自己简单的行装,妈妈坐在我的床上,看着我把一件件衣物放进箱子。她不时插几句话,说把这个放在这儿,那个放在那儿,如同我小时候离家出门时一样。我不愿拂妈妈的心,一件一件都照她的话放好。我觉得这气氛有些凄怆。
妈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说:“麟儿,我很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受苦。”
我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妈妈!你不要这么说,你爱我们,我们也爱你,现在的事也怨不得你。我这次回来以后,你同我谈了许多,我相信你,相信你所说的一切。我心里全都明白。”
妈妈说:“你要听党的话,党现在认为妈妈反党,你也应该这样认识。”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妈妈又说:“你放心我,妈妈是一个老党员,妈妈是坚强的。你也应该坚强。”
我答道:“妈妈!你也放心我。”
最后,妈妈说:“我的问题就是这样的了。你自己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吧!今后好好地工作。”妈妈说完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这一夜又几近彻夜未眠。我没有想到竟会是在这样的境况与心情中同妈妈离别。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身了,妈妈卧室的灯也亮了。不一会儿,司机老王来了。我同他一起吃早餐,我吃了几口面,咽不下去,就搁下了碗。我回自己房
里,系好领带,穿上了西装上衣。这是一套蓝色的西装,是我出国时妈妈带我一起去王府井大街的西服店,亲自选了料子做好送我的。今天,我有意地穿上了它。
还在我去吃早餐的时候,妈妈就一直无言地坐在客厅里的一只单人沙发上。我希望自己在这离别的时刻表现得坚强一些,比较不动感情地同妈妈告别。我极力克制着心里的悲伤,走到妈妈跟前向她说:“妈妈!我走了,你自己多多珍重啊!”
妈妈想起身,双手撑着沙发的扶手,却没能站起来。她瘫软在沙发里哭泣起来。我一只腿跪了下去,头伏在妈妈的怀里,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眼泪
倾注而下,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是我六天中第二次流泪。妈妈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和耸动的肩膀,她的手不停地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我抬起头来,见妈妈脸上流淌
着一行行的眼泪,我打算站起来,妈妈伸开了双臂,我趁势把她扶了起来。妈妈刚一站定,就扑向我,紧紧地拥抱着我,好像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似的。妈妈泣不成
声地,断断续续地喊着:“儿子!我的儿了!”她全身都在颤抖。我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妈妈终于松开了紧紧地拥抱着我的双臂。我说声:“妈妈!我走了。我爱你,为了我,为了我们,你一定要珍重自己啊!”我狠下心来走了出去。在临出大门前,我回过头来最后地望妈妈一眼,见她无力地情靠在北屋客厅的门框上,悲哀地目送着我的离去。
这生离,犹如死别。
我坐进了轿车后座,在汽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回顾了一眼多福巷16号小院。没想到这竟是最后的一瞥。1959年春天,我从苏联回到北京时,多福巷的这个家已不复存在。妈妈去了北大荒,小院也已被拆除,盖了华侨饭店。
汽车向西郊机场驶去,我的思想仍凝滞在刚才的那番生离死别之中。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车里呈现着死一般的寂静。
在机场大楼前,我向司机老王告别,他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夏更起送我进了机场大楼。西郊机场在颐和园后面,候机楼很小。候机楼前有一个平台面对跑道,送行的人可以走到平台上。当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时,我望见夏更起还站在平台栏杆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