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若换了您,和我一样莫名其妙突然就喜当了爹,当时的感觉也肯定是霹雳临头。除非您处变不惊的能力已炉火纯青,修炼到了天塌下来就能随手扯来当被子盖的程度。
您也别嘲笑我这么个向来尖嘴厉牙的人,居然会一下子变成结巴。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哪门知识会比“人类是怎样繁殖的”这门知识更为普及、更能无师自通。就算真有,该学问在所有能够让人无师自通的学问中,也绝对排在前十位之内。我相信,除了痴呆傻的,但凡是个人,即使没有亲身参与过造人的实践,也会没吃过猪肉看过猪走路,在众人言传之下多少知道其中原理。而我这辈子既没有投身过轰轰烈烈的“造人运动”,也没有大公无私地捐献过种子给她人使用,现在冷不丁就成了孩子他爸,要是不张口结舌,那是不正常的。
不容我质疑,侄女儿口气无比坚定地强调道:“孩子是你的,你干的!就是你干的!”
“怎么会、会是我……我干……的?”
“你干的!就是你干的!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侄女儿眼里含着泪花,神情中流落出绝望的羞怒,“除了你,我从来就没有被别的男人碰过!我早就已经是你的女人了,现在有了孩子,你怎么可以不承认?”
“不是,我……我碰过你?”
“就是你!你不承认是没有用的,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还……那么多人……都看见了?”
“大家都看见了,我叔叔也看见了,是你干的,你赖不掉的!”
我终于彻底晕菜了。
和同龄人相比,我的脸皮算是比较厚的那种。我是个未婚青年,却敢当众和姑娘、少妇们打情骂俏;我从来没有过性经历,但开起荤玩笑来,比起已婚男人来只唯有过之而无所不及。可尽管如此,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卖卖嘴皮子,纯属于有口无心。若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完成“造人”这么一项人类的神圣伟大工程,可真是太他妈抬举我了。
我掐了掐胳膊,努力使自己安定下来。以我对侄女儿的了解,她显然不会存心半夜三更跑过来给我“栽赃”,里面一定存在着什么误会。于是问她,为什么认定孩子一定就是我的。
“只有你碰过我了,在你生日那天,你……”
侄女儿羞于启齿,欲言又止。但我已明白,这事和我生日那天发生的事有莫大关系。
我开始仔细回忆生日那天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以期从中找出端倪。
生日是人人都有的玩意,连小狗小猫们也有。为了纪念自己于N年前诞生于世,兴师动众地设个宴邀请亲朋好友们来祝贺一下,也十分稀松平常。不过人对待事物,不像小狗小猫们那么单纯,不仅会看事物的内涵,还会分析它的外延,其目的是从中找到最佳点,为己所用。比如生日宴客,表面是为纪念某人于某年某月某日诞生,但其外延,却是借此加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交流,增进彼此间的友谊与感情,从而构建起良好的社会人际关系,为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服务。
所以生日是一个机会,一个构建人际关系网的极好机会。
既然是机会,放过它就是不正常的,应该加以利用。为了能充分、完全地利用,改变一下它的实质,也不是不可以。有句话叫“牺牲小我,成就大我”,一个人的生日若能让很多人获益,那就是“大我”,为“大我”而牺牲“小我”,自然是理所当然。
在本市,我的家族被人称为“望族”。 据我所知,首先以该词形容本家族的,是我外公的一位老部下、我爸让我叫他“李叔叔”的银行行长。
我从李叔叔嘴里听到“望族”这个词,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这之前,我根本就不清楚“望族”是个啥玩意。之前我曾看过一部叫《望乡》的电影,小日本演的,影片里既没有炮火连天、缴枪不杀等让我兴奋的场面,也没有阴森恐怖、冷风嗖嗖等让我感到刺激的镜头,整个银幕上只有现如今用“失足妇女”来称呼的那类人晃来晃去,印象极差。人的记忆力是个相当奇怪的东西,它能把生活中最美好的片段留住,也能把最差的留住,唯一留不住的,是那些不好不坏的、最普通、最具普遍性的东西。我对《望乡》印象极差,就记住了这个名字。所以当听到李叔叔说我的家族是“望族”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它和“望乡”联系在了一起。
联系的结果,让我的脑子更加成了浆糊。可当我转眼看到向来不苟言笑的外公在听到这词时,脸上竟然露出了谦虚又得意的表情,就马上豁然开朗,肯定了它必然是褒义词。我不能想象人若被嘲讽奚落,还会有这种表情。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我专门去查了词典。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按照词义解释,所谓“望族”就是“尊显家族”,照现在的说法,就是家族社会地位突出,被人民群众所尊敬的意思。
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李叔叔在拍我外公的马屁。我认为,根据词义,本家族只是达到了“望族”所具备的一半条件——地位突出是可以肯定的,可说到为人民群众所尊敬,最起码我就从来没有感觉。
在咱们天朝,要想社会地位突出,条件相当简单,只要有权有势就可。有势的前提是握有权力,有了权力,势就会自然生成。在天朝五千年的发展历史中,权力向来都让人顶礼膜拜,它能够左右无数人的命运,既可让鸡犬升天,也可让人死无葬身之地,其力量,甚至超过了古今中外任何传说中的“命运之神”。对能够左右自己命运的东西,人们一般会奉为主宰,是不敢与之抗争的,得不到,就只能向它低头。得不到的人把头低着,得到的人把头昂着,在鹤立鸡群中,他的社会地位当然没有理由不突出。
不同的看法也有。比如著名的七品芝麻官唐成同志就曾说过,“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此话的意思,和如今某些人竭力鼓吹的“权力是人民给的,必须完全用于为人民服务”大同小异。权力用于为人民服务当然非常好,小民由衷盼望,可事实却很不幸地告诉我们,理想和现实之间存在着很大差距,“当官为民”这一说法实在太过于理想化,与社会现实出入实在太大,基本属于乌托邦。
问谁才能手握权力是个很白痴的问题。农民伯伯手握锄头,解放军叔叔手握钢枪,工人老大哥手握钢钎,他们都受人领导,故都没有可能。毫无疑问,只有国家公务员、俗称“当官的”才能。我家族中老、中、青三代,无论在党、政、军等实权部门还是在金融、粮食等重要机构,均有身影存在,故说本家族“社会地位突出”,并没有夸大其辞。
我外公可能会认为本家族被人民群众所尊敬也是事实,毕竟那么多年来,他从来就没遇到哪个人民群众对本家族有过怨言,他所看到的人民群众,都非常温良恭顺。但我的遭遇和他不一样,在我们学校,就有不少同学公开叫我“衙内”。我是认真看过《水浒传》的,知道里面那个想搞林冲老婆的高衙内是个什么东西。我的同学也属于“人民群众”,可他们却把我比成那个混蛋,要让我相信这是“尊敬”,除非我是二百五。
诸位明白了吧,我的家族,就是这样一个家族。这样的家族比谁都需要制造“大我”的机会,为了维护既得利益和拓展今后利益,不弄出一大堆世交、故交来,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人一多,就必然会导致利害关系网纵横交错。关系网是需要经常性维护的,维护是需要良好时机的,因此,老爷子绝不会把我的生日仅仅单纯当成我诞生于世的纪念日,我的生日该怎么办,由不得我自己作主。
事实虽然荒谬,可我从小生长在这种家庭,早已耳染目濡,深得其道。在事关整个家族利害关系面前,我必须放弃自我顾全大局,否则就很可能会招来众怒,弄不好还会被扫地出门。被扫地出门我倒不介意,反正老爷子好像也没把我当儿子。我是担心借此被整出个所谓的“不孝之子”称号来,这样在我们这个以孝道为先的国家,就真无立足之地了。
生日那天我低头妥协,并在老爷子的授意下,老老实实地在实为本市一流豪华酒店、门口却挂块“市委招待所”牌子的连体小洋楼里定下了丰盛酒宴。开宴之前,还装出了一副彬彬有礼、特有修养的熊样,满脸微笑,殷勤地招呼各路大驾光临的人物。
“大侄儿,恭喜恭喜,祝你生日快乐!”
“大侄儿,生日快乐!听说现在都已经正科了?真是虎父无犬子,前途不可限量哪!”
“生日快乐啊大侄儿,几个月不见,越长越帅了啊。有对象了吗?要不要婶子帮忙?”
“……”
凡是前来来赴宴的人,无论我熟悉或不熟悉的,均一律对我以“大侄儿”称之,听上去亲如一家,温馨万分。我一边满脸假笑地应付他们,一边忍不住想,天知道怎么会一下子突然冒出这么多叔叔、伯伯、婶婶们来!在提倡“人多力量大”的年代,能多生孩子的女人会被冠之以“光荣妈妈”的称号。可无论多么厉害的“光荣妈妈”,想必也不可能会生出如此多的子女。母猪一窝能下十几个崽,但今天来赴宴的,却不下数百。就算我奶奶是头特能生的老母猪,生的数量上了吉尼斯世界记录,这种生法,恐怕也早就累死了。
如此大不敬的想法我当然不敢说出口,要论罪,只能算是“腹诽”。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六点,宴会终于开始了。宣布开宴之前,我听到酒店门口负责签到的那位仁兄跑过来对老爷子说:“老首长,发出去的请帖全收齐了。”
全收齐了,就意味着一个都没拉下。仅凭这一点,我就不得不肃然起敬,对所有的来宾们刮目相看。
您得知道,来赴宴的诸位,大小都是领导级别,其中不少还是党政机关以及其它重要部门的一把手。对天朝诸多的各级一把手们来说,“准时”可是个稀罕物,我似乎没听过哪个当一把手的有曾迟到被罚站或被扣了奖金的故事,相反却知道他们一般都有迟到的习惯,据说这还是身份的象征。现在为了我的生日,他们居然肯提前到来等待时间,给的面子如此之大,我实在应该感叹“荣莫大焉”。可惜我清楚,他们冲的不是我,所以也就没有向他们诚惶诚恐地表示“荣幸之至”。
随着酒宴的进行,气氛越来越浓烈,赴宴的诸位废话也越来越多。我虚与委蛇,有形无心地应酬着他们。在我心里,根本就不想陪他们扯淡,我所想的,只是尽快摆脱该场合,赶到集团公司生活区“饮食一条街”的一家小酒楼去。
因为在那小酒楼里,还有一群哥们姐们正等着与我举杯畅饮,为我庆祝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