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听别人说“一觉睡到自然醒,梦都没做一个”,总觉得有些纳闷。怎么能不做梦呢?我自己是每觉必梦,做不到不做梦的。不过虽然梦做的勤快,却随梦随忘,到了早上睁开眼睛,除了些许零星片段,夜里的梦大多已经云消雾散踪迹不见了。
但偶尔有些印象深刻的,倒也记得住的。比如幼时梦里内急,却到处找不到厕所。好容易在某条小巷里找到一个肮脏的小便池,赶紧进去,屏住呼吸释放,却怎么都释放不出,向前跨一步,憋足劲使劲尿,总算一阵轻松畅快,尿出来了。却觉得腿上一阵发热,湿乎乎的,然后就醒了过来,原来是尿在被子里了。
成人之后也有一些难以忘记的梦。比如梦见参加考试,每一个题目都似曾见过,却每一个题目都解不出来。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急火燎,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好容易找到思路,感觉有些顺手的时候,忽然铃声响起,监考老师开始收卷。那刺耳的铃声一直响,没完没了。忽然醒来,原来是床头的闹钟正在闹。
还有过“梦中梦”的情形。梦见医生告诉我医疗诊断结果,确诊自己患了癌症。我强作镇定,却满头大汗,感觉天塌地陷。在梦里不断对自己说:这是在做梦,不是真的,赶快睁眼。然后不断用指甲掐胳膊,挣扎着想从梦里醒来,却觉得胳膊生生地疼痛,证明不是梦。终于绝望哭出声来,结果一哭倒真醒了。醒后大汗淋漓感觉虚脱一般,心里充满侥幸脱险后的庆幸与后怕。
印象最深刻的是还做过自己逝去的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入门》里说梦中的死总是与黑暗相关联的。我梦里的死却是一片光明。我梦见自己已逝去,意识却还醒着。没有痛苦,也不觉得害怕。还对自己说:死亡也不过如此,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可怕。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像一缕透明的轻烟不由自主地向一片明晃晃却看不清任何什物的空旷地方飘去。飘着飘着,我看到了自己的亲人。看到亲人脸上的泪水,看到亲人伸出手来试图拉住我,看到亲人的嘴唇翕动,但我听不见亲人的说话声,我想告诉亲人:不要为我难过,死亡并不痛苦。但我自己也发不出声音。我越飘越高,越飘越快,亲人在下面追我,但我渐行渐远,下面的亲人变得越来越小,面貌变得越来越模糊,终于看不见了。在我的周围只剩下明晃晃的一片空白。后来不知怎么醒了过来,迷迷糊糊,许久不敢确定:自己是在阴间还是阳间?
我当然也做过许多其他类型的梦,做过许多快乐的梦,幸福的梦。但不知为什么,都没有在记忆中留下清晰的痕迹。好的留不住,坏的赶不走。也许世间法则就是这样的吧。好像学习一门新语言时,最容易最长久地记住的总是那些骂人的脏话一样,在我有关梦的记忆中,最耐得住时间侵蚀的似乎多半是上面那样的噩梦。
我尝试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的方法去解析自己的梦。弗洛伊德似乎总能将梦的深层动机归结到性冲动。他说梦到拔牙象征着因为手淫而受到阉割的惩罚;梦到沟沟槽槽,瓶瓶罐罐或者盒子箱子等容器之类的,则象征女性的性器官;而如果梦见自己飞到空中,则是雄起和性兴奋的意思。我深感欣慰的是没有梦到自己拔牙。同时很骄傲梦到自己飘向空中。虽然那是关于死的梦,但死到临头还不忘雄起,不说是“死亦为鬼雄”,也算得“死也要风流”了吧。而幼时梦见的那个小便池,其实就是一个沟槽,用《梦的解析》解析之:也许那次尿床就是日后进入少年期时梦遗的预演吧。
弗洛伊德的另一个意味深长的结论是:人的潜意识中都有强烈的犯罪动机。他认为所谓好人坏人的区别只在于:坏人在现实中从事罪恶勾当,而好人只在梦中意淫(主张人性本善的孟子在地下有知,想必定会将《梦的解析》斥为离经叛道)。据此似乎倒可以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是最容易记住最不容易忘记那些骂人的脏话。说不定也是为什么噩梦比较容易记住的原因。
我看过几本关于解梦的书,总觉得里面描述的梦不是梦。觉得那些梦太完整,太现实,太符合逻辑。
我觉得梦首先应该是随做随忘不容易记住的。虽然当半夜从梦中醒来,在黑暗迷糊之中回味刚做的梦时,觉得生动真实完整,但除非用纸笔将梦的梗概记录下来,否则等到再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夜里的梦就会像烈日炙烤下的冰块一般,迅速地变成地上的一滩湿迹,之后挥发到空气里,仿佛不曾发生或出现过一样,无影无踪了。
梦的另一个特点是与现实若即若离。梦是现实的折射,却不是现实本身,就像人影与人的关系一样,影子虽然是人的影子,却不是人本身。梦有梦自身的逻辑,却是醒着时觉得不合逻辑的逻辑。比如梦见在上海家中尿急,却跑到北京胡同小巷里去寻找厕所。在大学里参加考试,监考老师却是很多年前已经过世的小学老师。梦可以带着自己在不同时空中随意徜徉,穿梭穿越。但另一方面,梦又不完全脱离现实,比如尿急时,知道要找厕所,而不是食堂。考试时知道要用笔,而不是用枪。
许多人喜欢说“梦想成真”,但成真了的梦,就不复是梦了。梦是梦 ,真是真,井水不犯河水,我觉得梦还是让它呆在梦的世界里比较好,就像让鱼呆在水里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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