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地球上有個美國《十一》彩虹總在風雨後
時光像雨一樣,每天都滴滴答答,又不像雨時而急時而緩,一直是恆速。十八年前的感恩節之夜我到達美國,那年我快四十四歲。當年在空中望着紐約城繁星般的大片燈火,我當時的心境是“雨絲絲,路茫茫”。時光天上走,地上的路要我自己找。從那時到如今,我從來沒有感嘆過,這點不像馬致遠,絕對沒有“老樹昏鴉”,更沒有“斷腸人在天涯”。我到美國了。
馬致遠二十餘年漂泊,五十入仕有了鐵飯碗。那麼他的千古絕句《天淨沙·秋思》應該寫於我當時來美國那個年齡,或者再大一點,因為心都涼透了,悲透了。我們這些當年來美國的五零後到美的心情極像五十入仕的馬致遠,而不像漂泊中的馬致遠,對我來說,開始有了穩定的心情。那時美國還存在着最後的機會,每個到達美國本土的人都有可能成為美國公民。美國的好日子讓我趕上一個尾巴,這裡不說讀書讀學位成才,只說打工掙錢,老闆到處找人幹活,不會老闆教,只要來就行。美國法律規定是每星期四發工資,但老闆一般都要晚發一天,應為發早了,星期五沒人幹活了,都喝醉了。這些話語對新長大的年輕人聽起來又像天方夜譚,我還是要負責任地記錄下來。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過去我只知道“父母在,不遠遊”,當年我離家的時候,父親已病重,拉着我的手不讓走,我一甩手還是走了,誰想到走的路是“遊必有方”,老父親看不到我的今天了,老母親看到了,她特別能體會,她看着長大的這個五零後,知識不易,英語不易,中年後在美國立足生存不易。但是這些玩意兒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沒有不是也一樣活着,見了故知親友低頭走就行了。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到美國的第二年買小酒莊的時候,開始生病,而且一年一年地嚴重,到後來簡直無法控制。對於此事我曾經後悔過,不遠遊也不就沒有這些事了,但更多的時候是堅持,再挺挺。我後來看《晉商》錄像,說口外到內蒙的路上現在還能見到白骨,我渾身冷颼颼的。
人過中年很多人都想寫幾句,幾句寫得最好的是蔣捷。一個生命,一絲雨,蔣捷《聽雨》就是在自己的時空段里觀察體會外部世界: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毛澤東在晚年的時候讓人翻箱倒櫃找出許多《聽雨》一類悲涼的詞句小範圍推薦給高層領導品讀,看來也沒有擺脫蔣捷規劃的人生規律:悲歡離合。我中年後到美國,一直活得很小心,在意不在意地避免連偉人都碰到的悲歡離合。我去教會去餐館儘可能地接觸每一個人,仔細研究每個人的缺點每個人的失敗。很多人聽了我的人生感言哈哈大笑,這個人真怪,怎麼不向人家的成功學習呢!我說我一但學了,等待我的是失敗。
如今我漸漸老去,也許觀察得太久了,每天一睜開眼都是人們的無法翻盤的失敗,被失敗包圍着。失敗就是忘記了規避風險比尋求成功要重要得多。好幾年前,我曾重彩描繪過林彪事件給空軍大院眾多軍人帶來的政治風險,讓百分之七十的幹部高高興興地進來,含着淚水出去。如今坐在小酒莊裡向左看,原來是一家意大利後裔開的火爆披薩館,阿貓頭年入七十萬美元,豪宅大奔500什麼都有,還不滿足,繼續借貸闊展,經不起銀行債主上門要帳,最後一把火點了了之,據說現在躲在佛羅里達,他沒有看到借貸投資風險。
在小酒莊裡向前看,是一個波蘭後裔開的殯儀館,女主人掙錢太多太容易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外出生活採購,但見她上午買杯甜圈圈咖啡,傍晚一定要開車外出吃飯,十幾年來如此。六十四歲得肝癌去世,顯然是外部病菌進入體內不知所措,她未能警惕疾病風險。在小酒莊裡向右看,是一所白房子,原來裡面住着波蘭人奎斯,我也曾經住過,奎斯找了個女朋友同居後才搞清楚是個毒品愛好者,不到兩年把奎斯折騰個監獄裡監獄外,兩手空空放棄綠卡逃回波蘭了,奎斯沒有警惕交友風險。在小酒莊裡向後看,波蘭後裔瑞奇有個特別完美的家庭,漂亮的妻子兩個可愛的女兒,可是他的好朋友全部是毒販子,五十歲吸毒迸發心臟病, 沒有警惕吸毒會致命風險。
我個人感覺在美國這個寬鬆的國家如果避開上述風險大多會過得輕鬆愉快,可是人們又是不怕失敗的。中國人的人生走棋套路與美國人大體相近,只不過又多了一條狂賭海賭。我看到過美國賭場好幾台賭具都是沿用中國的名字,據說是早年修鐵路的華人帶過去的,他們工余時打牌娛樂。後來美國人做了規範化,簡單點說做個台子架子什麼的。賭博這玩意像做愛一樣不用教憑想象都會。我的好朋友大偉老包老薑到美國沒多久就成了賭場的常客。如今大偉老包早已回到故鄉,老包走的時候算體面,還有些美元,大偉的機票是侄女花錢買的。老薑快六十了還在餐館裡打雜兒,我問老薑,你就不能歇歇嗎?他說歇不下來,小兒子還想讀碩士。我又問老薑:老薑你給我講實話,那幾年你到底輸了多少?老薑說,沒有聽你老潘的,大偉老包都是十幾萬,自己也差不多。
寫作也好,英語也好,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就像彩虹風雨,都是些隨風而去的東西。二零零五年十八歲的兒子來美國讀大學的時候,對我發出命令:從今以後一切要聽他的。我說爸爸正在同疾病搏鬥,等我這場人生的美仗打贏了,一切都聽你的。彈指間十年過去了,兒子已經二十八歲了。離感恩節還有好幾個月,兒子反覆來電商量: 爸,今年該出去轉轉了,去拉斯維加斯賭城怎麼樣,在那過感恩節,再不出去,以後年紀大了就走不動了。我來美國十八年,除了短暫回過北京兩個星期外,幾乎沒有離開過紐黑文小酒莊。這次小店關門,酒可以不賣,火雞可以不吃,但兒子的話要聽。上次回北京我坐上了闊別十五年的波音飛機,一肚子新鮮感,怎麼越洋班機四台發動機要落地加油 ,如今變成兩台了直飛北京。
時間一天天臨近,我要做些準備工作。有經驗的好心人勸我,到時候突然關門偷偷走,不要聲張,否則會把你的店天花板都掀掉。我是擔心酒客會因我不在而病倒,還真是這樣,我回來的時候看着喬治寒冬里穿着拖鞋,一臉病容,用一根繩子當褲帶,他說一個星期連門都沒有出。出發的前一天,兒子突然打來十分猶豫的電話:說公司來了緊急任務,不能陪您到維加斯了,自己到那裡慢慢玩吧。誰都知道維加斯是金錢和女人的世界,我的眾多朋友都在看着我,等待消息,這個人到那裡了以後賭不賭 ,他賭了,是輸還是贏呢。我說金錢和女人這些事都不用急,一切要等我到了那裡看清楚了再說。我的問題是先搞清楚維加斯賭城的由來和為什麼每年那麼多人去,兒子也要讓我去那裡呢?
馬致遠漂泊走來走去,肯定是一天到晚看來看去,要不哪來的那麼優美的小橋流水人家;蔣捷在紅樓舟船僧廬里聽雨,實際上是在思考世界,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悲歡離合總無情。我在巴黎大酒店一人住了六天,進進出出盡看人了。最先入眼的是大片賭桌,光怪陸離,圍滿了各式人物,他們開心自信,能上桌就是有生活的希望。還有一大批人是不賭的,在過道上走來走去,有提着大包小包怕走丟了的中國大陸客,成群結隊的美國普通遊客。我驚訝地看到好幾個年輕的美國士兵,穿禮服不戴軍帽手挽穿正裝的年輕美麗的女子,看樣子他們是來訂婚的。為了理解悲歡離合總無情,我進一步觀察,看到了:年輕的夫婦推着坐輪椅的老人,有華人,有美國人;美國中年夫婦人群中不斷地關照弱智的女兒不要走路時碰着別人。我在電梯裡碰到一位坐輪椅的帥哥級高大美國中年人,他一直朝我熱情地笑着,身後一位得體女士一直也在朝我微笑,我鼓起勇氣問,是不是出過車禍,他拍怕腿又笑了起來,可能沒聽懂我的英語。一次我迎面頂上一對高大的美國夫婦,習慣性地先看了一眼女的,差點嚇死,女子的臉像一具骷髏,皮膚的顏色像草木灰,顯然是在過最後的日月。
我的雨絲絲,馬致遠的流水,蔣捷的聽雨,看來不論是生存還是文學創作都離不開水。在維加斯賭城的那幾天,我望着遠方四周光禿禿的岩山,近看飯店前世界著名的水上噴泉,也不忘看幾眼一座好像建在水上威尼斯飯店,意大利小船在水上划來划去,還有水上劇場。成千上萬個遊客,幾百座飯店,水是從哪來的,這事一定要問當地人。一位導遊解答了我,四周岩山的地下水都流向維加斯,維加斯建成有了充分的水源。了解了水對我來說還不夠,我要知道的是,為什麼這麼多人都願意來維加斯,我問過一個基地在加州的海軍年輕的軍官,他說我們海軍在這裡只有一天紀念活動,今天來明天走。
坐酒吧,效果不好。一天夜晚我買了一瓶當地的啤酒在街頭找到一個黑人流浪漢,示意讓他幫我打開,我們倆一見如故開心地聊了起來。我說維加斯好美啊,我連續看了三場演出,一場我翻譯成“美人魚”, 一場中國人翻譯成了“紅磨坊”,一場歌舞大腿秀。我又說,演出的小姐漂亮極了,上身無衣,前胸上下一扇一扇的。我用手比劃,把那個黑人笑得個人仰馬翻,我問他,這些演出他看過沒有?他說沒有,每天找活干,沒掙着錢,只玩過老虎機,看過脫衣舞,因為花費少。這個黑人可能還不知道,我看一場“美人魚”要二百美元,我有過看兩場的要求,售票處拒絕,說我的名下只能看一場。黑人喜歡黑人拳擊手,他們坐在街頭就是等待拳王的出現,有時會朝黑人扔個一二百美元。我們倆正聊得開心,忽然那個黑人扔下酒瓶子像兔子一樣逃串,原來他看到一個女警察騎車過來了,女警察看看我又走開了。
我記着那位導遊的話,維加斯發展這麼多年了,還沒有一個人說過他已嘗遍維加斯的美食,也沒有人說過已看完維加斯的演出,但我知道美國的自助餐是在維加斯起源的。為了紀念我來美國十八年歲月,我一定要在感恩節這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在維加斯吃上一頓完美的火雞大餐,雖然之前已在這裡品嘗過自助大餐。我已有感覺這事事不宜遲,那天中午12:30我到達大飯店準備先看看情況,發現已排起了巨龍,還有餐廳經理不斷給大家發送礦泉水,我毫不猶豫地排進了隊伍。排了兩個小時以後我前面的四個美國人等得不耐煩了,他們決定離開,我開始理解,行百里者半九十。一個小時以後,也是下午3:30分,我終於等到了。飯店收費:3:00以前,每人40$, 3:00以後, 每人50$。我5:00 吃完,問了一個排了一半隊的美國人 ,他說已經排了三個小時了,我再看看前面,估計他還要排兩個小時。那天我吃了最小的一塊火雞,還特意吃了幾塊披薩餅,其它都是牛肉羊排。我剛吃了幾口披薩,發現形狀口味極像紐黑文百年老店Sally 薄餅披薩。那種披薩只有紐黑文的水才能做出來,美食離不開美水。
我把看飯店前的音樂噴泉作為最後的節目,霓虹燈下,看着池中水柱鶯歌燕舞,是有些激動。歲月再往下走,我會像噴泉一樣,隨意了。
12/15/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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