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爱
--顾晓军小说·之六(一卷:大爱)
中秋的黄昏。
夕阳,将余晖撒进军区歌舞团的大院。
天空,湛蓝湛蓝。天边的云彩,被灿烂的夕光,渲染得无比瑰丽。
花坛前,那条便道上,映着美丽的晚霞。
他,同往常一样,缓缓地、推着她,走进霞光;她的脸上,始终挂着那满足的笑容。
他,慢慢地停下推车,又给她整了一整衣裳;这,才微喘着,在花坛的石沿上,坐下。
鲜花,在他的身后,开成绚丽、与浪漫!
几乎,每天的这一时段……他,都要推着她,出来透一透新鲜的空气……多少年了,从未间断过。
她,是他从战场上捡来的;他,只知道:她是一个日本小姑娘。
往事,如烟、如山岚。
他,下意识地捋了捋胡须;陷入,深深的回忆。
那是整整六十年前,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十五日。
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日本国,战败、投降。
上级要求他们:立即,就地受降、缴敌人的械!
可,他们部队所面对的那部分鬼子,不服;拒不缴械、投降……没有办法,只好:打!
那,也是一个黄昏。
残阳,如血,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部队,围住了小鬼子的据点。
接连,派上去两个爆破小组;可,四位战友,全都不幸倒下了。
第三爆破组要出发时,他抢下了爆破组长的炸药包,只丢下一句话:“你家里有老娘……”
他,冲进了枪林弹雨。
碉堡炸开了,鬼子消灭了;打扫战场时,他捡到了这个日本小姑娘。
烟岚……终将散尽;然而,有些东西,却是挥之不去的。
为啥,要收养这个日本小姑娘?
他,望着天、望着云,望着来来去去的风……无数次,问过自己;但,百思不得其解。
按说:他,参军,是为了报仇!
一九四一年。
鬼子,发动“秋季大扫荡”,实行“烧光、杀光、抢光”的“三光”政策。
那,也是一个秋日的黄昏。
天空,被烧得彤红、彤红。
鬼子,将粮食,抢走了;把村庄,点着了。
他的爸爸、妈妈和一个仅有5岁的小妹妹,在火海中,哭喊着、挣扎着……最后,全都离开了人间。
当时,他只有一个愿望:参军,打鬼子!报仇、雪恨!
可,为啥又要收养这个日本小姑娘呢?
想来想去,他觉着:也许,是参军后,受到了教育;也许,是咱中国人,天性宽厚。
解放后,他调到了军区歌舞团。
安定下来后,他回了趟老区,把一直寄养在老乡家里的这个日本小姑娘,接到了身边。
小姑娘,天性能歌善舞。团里,又正巧缺少小演员;他,就让她参了军,安排在舞蹈队……一边读书,一边学跳舞。
那时候,真幸福!
他,望着绚丽的晚霞,想着年轻时的浪漫。
那时,他找了个很有文化的大姑娘。
他俩,都喜欢这个日本小姑娘,都希望:她快快地长大,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成为一名优秀的舞蹈演员。
可,不幸打碎了他的愿景。
这日本小姑娘,在一次很平常、很平常的排练中,摔了一下;不知怎么,竟昏厥过去。
他,只好把小姑娘接回来,一边工作、一边照料她。
他那对象,对此很不满;最后,只好分手了。
一月、两月、三月……一年、两年、三年……不知为啥?小姑娘,竟一直没有苏醒过来。
岁月,如水流淌。
不知不觉,就到了文化大革命……他,靠边站了。
有人贴大字报,责问:他和这日本小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一男一女,住在一起……算咋回事?
他,就去问造反派的头头:可不可以让他们结婚?
造反派的头头,也觉着挠头,心想:若是,真把个植物人交出来,谁愿去照料?于是,就同意他们结婚了。
这样,小姑娘就成了他的爱人。
女儿也罢、爱人也罢,把她照顾好,这才是真的……他想: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他期待着:在自己的精心照料、精心护理下,她会在某一天的早晨;突然,苏醒过来。
每天。他,给她喂水、喂饭,把屎、把尿,擦洗、按摩……
他,喜欢:忙完之后,点上一支烟;独自,守着她……他,并不懂得:这,就是一种情调。但,他很在意这种感觉。
他觉着:虽然,小姑娘只能依靠自己;而,自己不也只有她作伴吗?有了她,才象是一个家哟。
七十年代,中日建交了。不少战时遗弃在中国的日本妇女、孤儿,都回到了日本。
他,将她的情况,也向上面作了汇报。可,左等右等,没有等到结果。
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他,说他真是:没事,找事!最终,耽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他,也知道别人的看法;但,只是笑笑,并不辩解。
八十年代。他离休了,就一心一意地照料她。
他,习惯充满爱意地望着她,看她甜甜的熟睡的样子,看她睡梦中脸上还挂着的满足的笑容。
这时,他也会很满足。
他猜想:幸福,大概就是这样的。
他觉着:她,是无助的,可也是美丽的!
他,不喜欢别人称她“你老伴”,更不准别人叫她“小日本”。
他,早已习惯了,叫她“小姑娘”;自然,希望别人也这么叫。
他,为什么不把她当作“老伴”?而把她当作“小姑娘”……没有人知道。
如今。他,老了。树老根多,人老话多。
他喜欢跟老战友们唠叨:看,咱的小姑娘,皮肤多细嫩、多光鲜,跟从前几乎一样。
其实,这只是他的感觉;一晃,“小姑娘”亦已六十出头了。
他还喜欢向别人炫耀:看,咱的小姑娘,身上从来没有生过褥疮;肌肤富有弹性,没有丝毫萎缩的感觉。
确实,他将小姑娘照料得很好;几十年了,很不易。
但,他毕竟太老了,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有时,他会将过去,与现在混淆;有时,又会把幻觉,当成现实。
他,也感觉到:自己,老了。
因此,他很害怕:怕哪一天,一觉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而他的小姑娘,会因此遭罪。
为这事,他多次找过团领导。
尽管,团领导一再向他保证:一定会派个合适的人,好好照料小姑娘。可,他还是希望:在他走之前,小姑娘能够苏醒过来。
他,时常会,疼爱地望着小姑娘……久久、久久地发呆。
中秋的黄昏。
夕阳,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下山了。
天空,海蓝海蓝。天边的云彩,被那已下山的夕阳的回光返照,渲染得无比绚丽。
暖暖的霞光,照在他的身上、脸上……他,仿佛睡着了。
其实。他,已走完了漫漫的人生路;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不放心的小姑娘,幸许感受到了――他爱的召唤,那已丧失了几十年的意识;此刻,竟然渐渐苏醒……她的手指,微颤着;她的嘴巴,呢喃着;她的眼睛,聚积着泪水;而后,缓缓地溢出……
中秋的霞光,在轻轻地歌唱:唱着温馨、唱着团圆,唱着纯情、唱着真爱……也歌唱着:一个民族,以德报怨的宏大情怀!
团长,来了;战友们,来了;整个大院里的人,都来了……这些,演了一辈子戏、看了一辈子戏的人,都流下了眼泪。
他,身上披盖着绚丽的霞光;在中秋月夜到来之前,安祥地睡去。
顾晓军 2005-6-19 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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