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上
李公尚
一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下鄉當“知青”的趙莊大隊有一座磚窯廠,是大隊的重要副業。附近大隊和公社前去買磚的人很多,日夜開工。一天,窯場記帳員在窯里點數,被突然坍塌的磚窯砸死了,隊裡讓我去窯場當記帳員。
磚窯廠離村子一公里遠。我扛着鋪蓋從“知青宿舍”走出村,早已等候在村外的窯廠會計趙惠,熱情地跑過來接我。她不停沖我點頭微笑,一口潔白的牙齒,裝飾着絢麗的臉龐。
趙惠是日本人。原名大宮敏惠。她父親是日本天皇賜派給“滿洲國皇帝”的飛行員。一九四五年蘇聯紅軍進入中國東北,她全家被俘。她母親和弟弟死於蘇軍俘虜營,解放軍把她父親從蘇軍戰俘營里解放出來,當了飛行教練。當時她十二歲,隨同父親一起參了軍,在航校醫務所學習。抗美援朝時他父親在朝鮮犧牲,被授予烈士。後來,她和一名由她父親陪訓出的飛行教練結了婚,隨丈夫姓,改名趙惠。文革初期,她和丈夫被誣為“日本特務”,被迫轉業到一個工廠工作。不久,工廠的“群眾組織”對他們實行“專政”。她丈夫在被關押期間,生病得不到救治去世,她被開除出工廠。因無家可歸,她請求當時的“組織”允許她帶着女兒趙愛華到他丈夫的老家趙莊大隊落戶。
趙惠的婆家根本就不認她,認為兒子不幸,全因趙惠所致。趙莊大隊的領導考慮到趙惠不便住在村里,便安排她在窯廠當會計,住在磚窯廠由兩座廢棄的磚窯改造成的房子裡。我下鄉時,中日已經建交,聽說政府正給她落實政策,補發工資,但她拒絕回原工廠工作。
趙惠和女兒趙愛華境遇悽慘,但母女每天的穿戴卻十分整潔。常年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改得非常合身,熨得一絲不苟。趙惠逢人先笑後語,言行溫良恭儉。自從到了趙莊大隊,為了不連累丈夫的家人,沒事她從不進村。趙愛華年齡和知青相仿,公社高中畢業後,被安排在窯廠給窯工們做飯,屬於“回鄉知青”。
窯場分兩班倒,每班十二小時。窯工們每干一個班掙兩個工,是全大隊掙工分最多的。村里人都說:能到窯上幹活的,都是能人。沒個歷史來頭,輕易混不到窯上。村里人說的“歷史來頭”,是指“犯過錯誤”。在鄉間,“犯錯誤”屬於“幹部用語”,是有本事的代名詞。能“犯錯誤”的,都是幹過“公事”或當過“官差”的,經歷過大場面,有檔案記載。在村民心裡,凡能登記造冊的,大都能留名後世。一般社員沒資格也沒機會“犯錯誤”,當然沒有檔案,一生都默默無聞。因此,村里聽說誰“犯過錯誤”,大都會肅然起敬,高看一眼。村裡的趙進勇趙連強幾個壞小子,經常偷雞摸狗、打架鬥毆,那不叫“犯錯誤”,叫幹壞事兒,不上檔次。
但是沒檔次的趙進勇,總想到窯上去干。窯上不要他,他就到處散布窯上的領班趙東江當兵“經常玩弄生殖器。”他的話村里人大都不信,知道他想到窯上干,是為了接近趙愛華。但是“生殖器”對村民們來說,是聞所未聞的書面語言。他沒讀過多少書,能順口而出,顯然是從使用“幹部用語”的人那裡學舌的。這就有了可信度。“生殖器”究竟是什麼東西,村裡的高中畢業生、管大隊廣播的大知識分子兼理論權威趙廣理說:應該和“秘密武器”有關。凡帶“器”字的,都不是小物件。說不定是秘密大炮上的重要部件。經常把高級武器的部件拆下來玩弄,當然犯錯誤。他百思不得其解:“你說,幹得好好的,沒事兒你玩兒弄那東西幹嗎?走火怎麼辦?真是吃飽撐的!”人們聽了,細一琢磨,也對。趙東江參軍四年提了干,後來按戰士退伍回鄉,確是蹊蹺。於是人們堅信,他是犯過錯誤的。犯錯誤的人,才有資格到窯上干。趙進勇沒犯過錯誤,理應不能到窯上干。
大隊書記趙甚廷,知人善用,是愛才之人。對在外面犯了錯誤後回村的人說:“犯過錯誤不算什麼事兒,誰還不犯錯誤!窯上掙得多,回來後到窯上干,和在城裡進工廠一樣。”於是村里人更加相信,趙東江犯過錯誤,而且錯誤不小,說不定和趙惠一樣屬於國家級錯誤。於是,對他也就越發敬重。據說他在北京當兵時,給英國駐華代辦處和新建的日本駐華大使館都站過崗。一次他站崗,向剛到中國的日本大使乘坐的車輛敬禮,日本大使“嘎”的一聲停下車,下車向他深鞠一躬,和他握手。那是多麼隆重的外交場面!那年過春節,又輪到他站崗,日本大使專門派秘書向在使館站崗的每名戰士贈送節日禮品。一位女秘書身姿輕盈,滿面笑容,走到他面前,深鞠一躬,莊重地舉起雙手,奉上一支日本製造包裝精緻散發香味的自動筆,讓他受寵若驚。面對撲鼻而來的芳馨,他猶豫着該不該伸出粗大的雙手去接。女秘書又鞠一躬,燦爛一笑,輕輕上前,溫柔地別在他的上衣兜里,然後再鞠一躬,含情脈脈地離去。他從來沒經歷過女人對他如此恭順謙卑。女秘書潔白的面龐和甜蜜的笑容,讓他神魂顛倒了好幾天。他給家裡寫信,把那隻筆放在鼻子下面反覆聞,不捨得用。只用他當兵離家時,那位叫燕萍的同班女同學送的那支一擰開筆帽墨水就沾滿手指,一寫字筆尖就掛破信紙的黑杆鋼筆。
後來,趙東江提幹當了排長,家人大喜過望。用地瓜干釀了幾十斤白酒,買了十幾掛豬下水燉了幾大鍋肉,又做了若干豆腐白菜燉粉條,請村里人喝酒。席間有不少人為趙東江提親,大隊會計搶先一步,向趙東江的爹娘提起自己的小妹翠芳。趙東江一家喜不自勝。在村里,大隊支書兼村革委會主任、大隊長兼村貧協主任、大隊會計兼信用社村代辦點主任、大隊保管兼供銷社村代銷店主任、大隊民兵連長兼村治保主任,是村裡的五大領導。再加上大隊婦聯主任和大隊團支部書記,就是全大隊的領導班子。全村幾百戶數千人都歸這幾個人領導。大隊會計掌管村裡的財政,何等關鍵!不用說大隊,就是生產隊的會計,社員也不敢得罪。村謠說:得罪了會計挨筆戳,得罪了保管挨秤砣,得罪了隊長難吃饃,得罪了書記沒法活。
然而,趙東江對這事兒掉以輕心。自從他爹和大隊會計為他商訂親事,他就開始心猿意馬。在這之前,他和上高中時的同學燕萍私好,上衣兜里裝的小筆記本里,夾着一張燕萍送給他的一寸黑白相片,晚上一鑽進被窩,就拿出來想入非非。大隊會計讓他爹給他寫信說了翠芳的事後,就準備打發翠芳到部隊去找他板上釘釘。大隊會計的意思,讓妹妹去部隊找趙東江,在部隊住上幾天,無論部隊還是村里,就都知道翠芳和他有了“關係”,那就算“肉爛在了鍋里”。趙東江接到家信說翠芳要來部隊“探親”,慌忙回信阻止,同時寫信和燕萍商量對策。
燕萍也不是省油的燈。接到趙東江的信後,想起“先進門的媳婦為大”那句古訓,一不做二不休,提着包袱就捷足先登,要來個先下手為強,把生米做成熟飯。結果燕萍風塵僕僕地剛到趙東江所在的部隊,翠芳也滿懷激情地趕了來。看到突如其來的兩個女人,趙東江慌亂不已。兩個女人相見,勢如水火。個個奮不顧身,爭先恐後,堅決讓趙東江“說清楚是怎麼回事”。趙東江面對兩個女人茫然無措,兩個女人就開始此起彼伏地一哭二鬧三上吊,搞得全連風聲鶴唳。最後,團里派幹部股股長帶領一名幹部幹事、一名組織幹事和一名群工幹事組成調查小組,前去處理。
此前,幹部股長曾到趙東江所在的連隊蹲點抓基層,聽說趙東江晚上睡覺手裡常攥着一支外國人送的自動筆,就要過去看,看了愛不釋手,說要“借用”幾天。但趙東江不忍割愛,惹得幹部股長悶悶不樂。這次幹部股長處理趙東江“腳踏兩隻船”,一見面就毫不客氣地問:你是不是和兩個女人都“發生過關係”?實說了沒事,相信上級會正確處理。趙東江矢口否認。股長又問:你為什麼和兩個女人同時搞對象,是不是有“資產階級淫亂思想”?趙東江有口難辯。調查小組就步步緊逼,警告趙東江,只有深挖資產階級骯髒思想根源,才能解決問題。兩天后,趙東江在四個人的輪番夾擊下,終於承認自己確實存在資產階級骯髒思想,晚上熄燈後,曾在被窩裡手淫。幹部股長一聽,喜上眉梢,宜將剩勇窮追猛打,便追問:手淫時都想些什麼?多長時間手淫一次?一夜手淫幾次?趙東江赧顏汗下,拙口難言,股長開導說:“深挖骯髒根源越徹底,思想就會越輕鬆。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乾脆來個竹筒倒豆子,一乾二淨。”最後,趙東江交待:手淫時對燕萍和翠芳都想過,但是想得最多的還是趙惠。股長問趙惠是誰?趙東江說是一個下放到村里改造的日本女人。想她是因為覺得她和日本大使館的那個女秘書長得一樣好看。他起初還只想那個女秘書,但是女秘書只見過一次,印象越來越模糊,有時聞自動筆上的香味,也記不清楚。後來不知怎的,慢慢就變成了趙惠。他覺得手淫時想着外國女人,比想村裡的女人更舒服……
趙東江的“錯誤”算是鐵板釘釘了。幹部股長分別找燕萍和翠芳談話,告知她倆,趙東江資產階級淫亂思想嚴重,經不住糖衣炮彈的侵襲,早已移情別戀。甚至利用工作之便,和國際階級敵人女色產生瓜葛。有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正在等候組織處理。希望你們和他劃清界線。
那年代,在一切機關企業學校和部隊中,“作風問題”是一個最能把人整倒的“問題”。趙東江因為“作風問題”,受到了撤銷幹部職務的處分,按戰士處理退伍回鄉。他的檔案里記載着:…… 資產階級淫亂思想嚴重,在部隊執勤和訓練期間,目無組織紀律,不顧國際影響,多次玩弄生殖器……
趙東江到窯上當了領班後,總覺得對不起趙惠。自己的檔案上記載着這個無辜女人的名字,對人家是一種玷污。因此他每次見了趙惠,都不敢正眼相看。趙惠為人和順謙恭,對窯工們殷勤備至,更讓他敬而愧之。村民們猜想,這是因為趙東江犯的錯誤沒有趙惠的錯誤大,被趙惠的氣場給壓住了。
窯上的另一個領班王希長,一閒下來,就幫助給窯工們做飯的趙愛華打下手。據說也是因為他犯的錯誤不如趙愛華她媽趙惠犯的錯誤重要,被鎮住了。
論說,王希長做飯炒菜的本事,很多飯店的高級廚師給他打下手他都不一定看得上眼。當年他在軍區當炊事員,雙手炒菜,一手炒一個鍋。不同材料用不同的火候,“劈里啪啦”同時出鍋兩個色香味俱佳的菜餚。吃小灶的軍區首長們,常常是到了餐廳才臨時點菜,看着他雙手揮揮灑灑,舞舞扎扎,就像變戲法,真是一種享受,菜餚端上桌,胃口大開。有時正吃着,要加菜,喊聲一到,立等可待,一就而至。據說有一次喜愛吃他炒菜的司令員在家裡請客,讓小保姆和幾個警衛員給他打下手,他給客人們表演雙手同時在四個鍋里炒菜。好傢夥!他不慌不忙有條不紊,眨眼間一大桌菜齊備,看得客人們目瞪口呆。為這,軍區提拔他當了司務長。
可是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兒,他和司令員家的小保姆摸爬滾抱搞到了一起了,還稀里糊塗地給人家弄大了肚子。司令員知道了怒不可遏。那是他夫人從老家帶來的一個遠房親戚,非讓王希長向小保姆負責不可。王希長誠惶誠恐,不知該怎樣“負責”。驚恐中還沒來得及弄清該怎樣辦,就暈頭脹腦地被組織安排,和小保姆雲花結了婚。不久,軍區機關給他辦理了退伍手續。臨走時風聞:雲花肚子裡的種指不定是誰的。老傢伙過去搞保健醫生和護士,現在連自家人都搞。給人家搞大了肚子還找人背黑鍋,真缺德。
能容則大的大隊書記趙甚廷,對隻身出去當兵,轉眼幾年就帶回來倆的王希長禮賢下士。說到集市上買騾馬,能買到肚子裡帶崽兒的,都歡天喜地,何況咱出去的人帶回來倆貴人呢?指定讓王希長到窯上當領班,安排他媳婦雲花和趙愛華一起給窯工做飯。雲花初來乍到,一切都煩,常在窯上使性子,耍脾氣,沒幹幾天就和窯工們吵架。王希長二話不說,當眾痛打了她一頓,把她趕出窯廠。罵道:你個王八操的,知道窯上都是些什麼人?全村的大能大才都在這裡,能讓你一個外來娘們兒興風作浪?這一罵他把自己變成了爬行動物,捎帶的軍區司令員也成了同類。
大隊支書趙甚廷聽說後,不以為然,說咱這裡能出去的人,都是有本事的。外鄉人能來咱這裡的,也是有本事的。應同等對待。於是又把雲花安排到大隊縫紉組去干。果然兩年後,軍區專門千里迢迢來支農,送給趙莊大隊一台軍區農場淘汰下來的拖拉機。
我搬到窯廠後,住在一座用廢窯改成的“辦公室”里。原來的記賬員,每天收工後都回村住,這個“辦公室”被用作倉庫。我住進去後,在“辦公室”門外搭了個工棚,四周用磚坯圍着,當作倉庫,堆放工具雜物。窯工們每日三餐和交接班,都在這間工棚里聚會。趙惠母女住的房子以及趙愛華做飯的廚房兼趙惠的“會計辦公室”,在磚窯廠的另一側,和我住的“辦公室”隔着堆放磚垛的場院相望。
窯上的活,其實都是苦活。民間有“四大累”之說,即“挑河泥,打磚坯,出窯貨,操大B。”形容這四件事是人間最累的活。大隊長兼貧協主任是土改時的老村長,常到窯上來走走看看,見了窯工們就笑呵呵地說:咱農村老話說的那四件事兒,都是累人的活。我估計除了這第四件再累也有人願意干以外,前三件願意干又能幹好的人不多。咱大隊燒磚窯,占齊了前三件,你們個個幹得不錯。
大隊長是個寬厚之人,曾被上級批評“思想右傾”,為了表示自己政治方向正確,他來窯上,還對趙惠母女進行“貧下中農再教育”。他常對人說:人家趙惠是自願到咱村來的,男人死了,婆家又不認,趕都趕不走,上哪去找這種好媳婦?聽說還沾着日本天皇的血緣,但人家到底是烈士子女,還是中央授的。十二歲就參軍,還去過朝鮮,老革命了!沒有功勞有苦勞,犯再大的錯誤,也要對人家照顧。她娘倆有什麼困難,窯上能解決的,趕快解決。窯上解決不了的,找大隊解決。但是他見了趙惠,總是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脯,雙手捋着肚子一卡腰,拿出一副“國家威嚴”,耷拉下眼皮,裝腔作勢,長篇大論:啊,你這個出身啊,是個國際問題。啊,很複雜!在那個那個地富反壞右裡面嘛,我看是屬於地主一類,啊,同時也得定上一個歷史反革命。你一下就占了倆,都是很重要的階級敵人。你的個人成份,啊,是日本特務。也是個複雜的國際問題。這都是些大問題。啊,中央一級的大問題。中國人民對你很寬大。啊,非常寬大。出身不由自己選擇,重在個人表現。中國的國際威望,已經越來越高。啊,被非洲兄弟抬進了聯合國,當上了聯合國的那個,聯合國那個什麼,啊,反正是個管事兒的主席國。亞非拉都是中國的朋友。連日本也要聽中國的。去年還是前年,日本首相田什麼榮,啊,四個字的名字,來中國建交,按中國老話說,是來進貢的。啊,進貢的。當然現在我們共產黨已經不講這個了,只講友誼。啊,友情為重。因為中國的朋友遍天下,啊,所以你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二
窯場設在村外河邊上。燒磚用的材料,是用從河底挑出來的河泥摻上土渣攪拌而成。攪拌磚料全靠人用腳踩用鐵杴翻。磚料攪拌勻稱後,放到磚模子裡用夯打實,然後碼垛曬乾,最後運到窯里燒。磚燒好後,要冒着窯里的高溫拼着命一口氣出完,再迅速碼好下一窯,才能節省煤炭。挑河泥,攪拌磚料,打夯都需要赤着腳光着腿干,碼窯出磚都是在高溫下進行,因此窯工們在春夏秋三季,無論在窯內還是窯外干,為了節省衣服,都習慣赤身裸體,一絲不掛。自從趙惠母女到了窯上,大隊支書嚴格要求窯工們“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調戲婦女”。特別是對待“國際婦女”,更要注意“國際影響和貧下中農的威信”。窯工們聽了神聖地點點頭,說支書的話代表黨的政策,維護貧下中農的光輝形象很重要。於是大伙兒接班後,脫光衣服,先把自己的臉用煤灰抹得認不出來,再把自己的腰間跨下,糊上一大坨烏黑的粘泥,把那話兒抹劃得“遠看像黑鍋,近看像鳥窩。硬了像尿壺,軟了像茶托。”一陣粉墨打扮,窯工們就都扣着黑鍋,掛着鳥窩,吊着尿壺,罩着茶托,提嚕耷拉地開工了。收工時,各自抱着衣服跑到河邊,跳下水一陣撲通,穿上衣服人摸人樣地回家。
趙惠住在窯上,對窯工們幹活赤身裸體,並沒有大驚小怪。村裡的女人議論說:她沒白沒黑地願意和窯上那幫不穿衣服的男人們混在一起,是因為她有狐狸精的吸精術,隔着半里地就能用鼻子把男人的精吸過走。趙惠到河邊洗衣服,村裡的女人們見了紛紛躲避,罵有臊氣。一次趙惠見朝霞和晚霞姐妹倆洗的衣服有很多破了沒補,對她倆說自己家裡有縫紉機,可以用縫紉機補好。其她女人聽了,紛紛用水盆把面前的水潑到趙惠身邊,罵她放騷,撈起衣物憤憤離去。朝霞和晚霞姐妹倆沒說話,但也沒有離開。
別人都走後,朝霞問趙惠:“你是從東北來的嗎?”趙惠高興地點頭說是。晚霞說:“俺倆也是東北來的。嫁給了去大興安嶺抬木頭的男人跟過來的。”趙惠說:“我是在東北死了男人,過不下去,來投奔婆家的。”朝霞說:“一聽你開口,俺就知道你是東北人。俺倆是姐倆,雙生的。俺倆的男人是哥倆,他們差兩歲,也在窯上干,叫趙維群和趙維眾。”洗完衣服,朝霞和晚霞對趙惠說,晚上她倆到窯上去找她。趙惠知道,村裡的女人白天不方便去窯上。
晚上,趙惠把朝霞和晚霞姐妹倆,悄悄帶到自己家裡。朝霞和晚霞驚奇地發現,趙惠的家非常整潔,不由驚嘆:“哎呀!俺怎麼也想不出,你在這嘎達都過得這踏實。”朝霞和晚霞沒見過縫紉機,趙惠一件件地幫她倆補好衣服,又教她倆使用。朝霞和晚霞穿着趙惠用縫紉機補的衣服走在村里,村裡的女人見了都羨慕。於是就有別的女人跟着朝霞和晚霞晚上悄悄去趙惠家。趙惠幫助所有來找她的女人補衣服,還為她們設計、裁減和縫製衣服。漸漸的,村裡的女人穿趙惠縫製的衣服成了一種時尚,就有更多女人偷偷去找趙惠。趙惠向來窯上對她進行“再教育”的大隊長請求說,願意把自己家的縫紉機抬到大隊去,她想教村裡的女人裁減縫紉。大隊長說:“你接受貧下中農管教的態度不錯,我可以和大隊支書商量。”大隊支書聽說後,笑着說:“早就聽說村里很多女人晚上偷着跑去她家做衣服。她住在窯上,女人去那裡不方便,就在村外的副業隊找個地方,大隊湊錢再買兩台縫紉機,成立個縫紉組,讓人家這個見過大世面的能人,教育教育村里那些只會東家長西家短的女人。”後來,連外村也有很多婦女,抱着南瓜,提着雞蛋跑來學習裁減縫紉。
朝霞和晚霞姐妹倆的男人,是窯上的趙維群和趙維眾兄弟倆,他倆在窯上挑河泥那是一絕。別人都用簸箕裝河泥,他倆好傢夥,一人用了一幅抬筐。據說這力氣是他倆在1960年鬧饑荒時,循着祖輩闖關東的老路,跑到東北大興安嶺森林裡抬木頭練出來的。原始森林裡的紅松原木,一根一抱多粗,幾十米長,頓把來重。八條漢子,每人啃一個蒲扇大小,寸許來厚的硬面鍋餅,灌滿一肚子涼水,吃完抹抹嘴,只等號子聲一起,四根槓子一咬牙一憋氣一挺腰,就忽悠忽悠地離了地。深山老林的崎嶇小路,鋪滿了厚厚粘粘的腐泥敗葉,一腳下去水漬漬地往上泛,往前走一步,向後滑半步。要是沒點蠻勁沒點定力沒點狠氣沒點功夫,吃不了這碗飯。他倆幹了幾年,換了幾十撥搭檔,走的人不是累折了腰,就是摔斷了腿,要不就是壓壞了肩膀。他弟兄倆幹活,不怕苦累,不計較吃虧,不怨天尤人,相互照料,憑着一身力氣,沒受到傷害。
林場有一位老看林員,死了老伴兒多年,見這弟兄倆平日幹活不惜力,做事極大方,都是厚道人,就打聽他倆的身世。說起來,老人竟和他倆同鄉同村,都是趙莊人,早年闖關東來的。於是愈發覺得親近。提起家鄉,老人無不唏噓,說在過去那年代,村裡有個歌謠,叫作:“窮趙莊,苦趙莊。一百條擔子兩百隻筐,哪戶兒女不要飯,哪戶人家不逃荒?”後來,老人有意把自己一手拉扯大的一對雙胞胎女兒,嫁給這哥倆。
喜事兒是同一天辦的。哥哥趙維群自然娶了大女兒朝霞,弟弟趙維眾娶了小女兒晚霞。朝霞和晚霞這對雙胞胎姐妹倆看上去長得一個樣,這哥倆過去也沒和她們見過幾面,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只由得老丈人說是哪個就是哪個,沒得挑也不用撿,大小都是一樣的事兒。
據說進了洞房,可就不是那回事兒了。東北的習慣是一家人睡一個大炕,彼此相互容忍,各自互不影響。光着屁溜睡炕席,誰還不知道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窩子不做兩窩的事兒。過去爹娘和女兒同睡一個大炕,爹娘睡一邊,倆女兒睡一邊。自從娘死後,成了爹自己睡一邊,倆女兒睡一邊。那晚猛不丁地多出來兩個五大三粗身高膀闊的男人,可就有點亂套。上了炕,爹默默抽了兩袋煙,意思是讓這哥倆認清自己的女人,並示意這姐倆朝各自的男人身邊湊近一點。然後朝炕邊嗑了磕煙袋,說睡吧,“撲”地熄了燈。悉悉索索脫去衣服,睡在原來自己睡的那一邊,翻身臉沖牆。坐在大炕上的其他四個人,面面相覷。悄無聲息地忍了一陣,趙維群學着丈人的口氣說睡吧,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趙維眾也趕緊跟着說睡吧,也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衣服脫光了,這四個男女就慌亂起來。人性的本能讓趙維群摸過靠近自己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摟進懷裡躺倒。心想差不多應該是她,不會錯。弟弟趙維眾也躡手躡腳地摸過剩下的那個女人,輕身下氣地摟在懷裡躺倒,心想就是她了,橫豎哪裡都一樣。
一陣張皇失措地手忙腳亂,暈頭脹腦的哥倆,各自漸漸無師自通地弄明白該是怎麼回事了。可那姐倆生長在深山老林,從小就死了娘,也沒受過什麼像樣的教育,忽靈着俊秀的眼睛,耳燙腮熱地全然不知道和男人摟在一起該幹什麼。趙維群慢慢地把躲躲閃閃,抵抵擋擋,遮遮掩掩,但又不敢大聲喘息,不敢執意違拗,不敢有所不從的女人壓在了身下,等摸索對了地方,卻詫異地感到身下的女人屁股下面水汪汪的一片。他心裡一驚:都這麼大了還尿炕?想問不敢問,也就顧不得許多,本能地朝着那濕滑處衝刺過去,猛聽耳邊一聲撕心裂肺的痛苦喊叫,嚇得停了下來。緊接着,弟弟趙維眾身下那女人也亦步亦趨有樣學樣悽慘地哭喊了一聲,那邊好像也急剎車般地停了下來。接下來黑暗的四周萬籟無聲,幾個人全都大氣不敢出。此時老丈人——爹那邊,好像翻了個身,誇張地響起了鼾聲。趙維群漸漸鬆了一口氣,本能地開始慢慢抽動身子,同時聽到身下發出輕輕地抽泣聲。一陣極其快活的忙活,等他疲軟地歇息下來,發現自己臉上沾滿淚水,右肩膀內側疼得鑽心。他摸了一下痛處,粘糊糊的,有一塊皮肉被咬爛。他猛然想到天亮後還要用肩膀去抬原木,就想起身查看傷勢,不想身下的女人卻一把搬過他的肩膀,急切地讓他再來一次。這次身下的女人可就變得毫無節制地任性了。一會兒上騰下挪,一會兒左磨右蹭,一會兒又前揉後搓,快活到緊要處,隨手抓過來一件衣服塞在嘴裡,渾身顫抖着嗚嗚地直叫,一陣緊似一陣,像被宰殺的豬羊,又像歡騰的騾馬。
一次又一次地不知折騰了多久,精疲力盡的趙維群終於踏踏實實地仰躺在炕席上喘氣了。無意中,聽到身邊的弟弟趙維眾也沉重地翻下身來,拉風箱般地大口喘息。等周圍都漸漸消停了,趙維群就起身出門小便,趁機察看自己肩上的傷。趙維眾聽到動靜,也借着開門的機會出去小便。在院子裡哥倆見了面,突然感到彼此生疏起來。相互之間客氣地視而不見,也或者是羞愧地目不忍睹。好在漆黑的夜,沒有一點月光,弟兄倆“有緣對面不相逢”。相互間只是“哼”了一聲,算是表示知道對方的存在。趙維群撒完尿,哆嗦兩下身子,走到房檐下,歪着頭小心查驗自己肩膀上的傷。趙維眾走過來,他怕讓弟弟看到後問長問短,趕緊轉個身。趙維眾從哥哥身邊走過,見哥哥在房檐下磨磨蹭蹭,反而不好意思看他在忙活什麼,一側身閃過,先回到房裡。他剛爬上炕,黑暗中一個女人就熱切地把他拉到身邊,張開四肢,像柔軟的八爪魚擄食一般,把他緊緊鎖在懷裡,兩腿鉗子般地扣在他的後腰上,一隻手來回遊走,不停地撫摸呵護他的肩膀。他不由又是一陣興起,顧不得許多,掙開束縛,激切地掀起她那肥美的雙腿發動攻擊。趙維群回到炕上,聽到弟弟那邊戰事正酣,尚未及多想,已激情又起。摸黑去抓炕上空閒的那個女人。空閒着的女人早已急不可耐地氣喘吁吁,熱烈地如同吐着舌頭急促喘氣的狗一般,抬起雙腿張開兩臂,張牙舞爪。不等他躺下,就雙臂鉗住他的脖子,不依不饒地把他往自己身上拉。兩人沒費多少事,稀瀝嘩啦中“撲嗤”一下,就上了人間正道。
第二天天不亮,兩對新婚夫婦英雄所見略同地都趁黑起早穿衣下炕,生怕天亮後讓醒來的爹——岳父看到他們的睡態尷尬。其實老人這一夜未見得睡得紮實,只是沒有像往常一樣翻身咳嗽嘆氣。年輕人的事兒終於讓他放心了。趙維群趙維眾哥倆到院中洗漱完畢回到屋裡,再看正在屋裡梳妝打扮地姐妹倆,就有些傻眼。結婚前姐妹倆為了節省布料,套裁了同樣的婚服,現在衣着相同,這哥倆就認不出哪個是自己的女人。姐妹倆忙着燒水做飯,他倆不便插手,更不敢輕舉妄動,只好無事生非地儘量找活干。兩個女人見自己的男人不主動示情,就不好意思主動上前熱絡溫存。偷眼看着他倆默默地搶着挑水抱柴掃院子,心裡不由一股幸福感涌到臉上,索性裝得若無其事。只是朝霞愧疚心疼地惦記着夜裡被自己咬傷的男人,不知傷得怎樣。可心裡又惶惶不安地覺得蹊蹺。後半夜她抱着男人渾身上下翻來復去摸了個遍,可就是沒找到男人身上的傷痕。讓她驚奇的是,剛才洗漱時她明明發現自己嘴裡和嘴邊沾有不少血跡。晚霞則心裡泛着甘美,反芻似地默默回憶一夜良宵的幸福時刻,但總又隱約覺得,上半夜和下半夜自己身上的男人莫名其妙地大相徑庭,卻也不能肯定差別何在。直到吃早飯時,兩個女人別彆扭扭地擠坐在一邊,兩個男人舉目茫然無的放矢地坐在另一邊,丈人——爹看出了門道。他放下煙袋,輕輕咳嗽一聲,若無其事地讓朝霞坐到趙維群身邊,讓晚霞坐到趙維眾身邊,不動聲色地囑咐兩個女兒,今後穿衣服要有所區別。
一年多後,朝霞和晚霞先後各生了一個兒子,夫勤妻賢,衣食有繼,一家老幼其樂融融。林場有一些羨慕嫉妒恨的光棍,經常對趙維群趙維眾弟兄倆陰陽怪氣地開玩笑,說你一家人住在一個炕上,兩個老婆又長得一樣,不小心鬧錯了,那兩個孩子就分不清哪個是親爹。
搞“四清”時,那幫光棍用這句玩笑話,向社教工作組揭發趙維群趙維眾和朝霞晚霞晚上睡在一張床上,一天到晚關係不清不楚,女人生出的孩子都不知道哪個是親爹,屬於典型的“四不清”。文革開始後,那伙光棍又成立了“革命群眾組織”,奪了林場的領導權。閒來無事,造反派要抓壞人突出政治,又想到了那句玩笑話,就把趙維群趙維眾和朝霞晚霞分別抓起來,打成流氓集團,讓他們交待相互之間怎樣“耍流氓”。趙維群和趙維眾都是林場的臨時工,按規定沒有參加林場“文化大革命”的資格。造反派批鬥他倆政治意義不大,把他們關了一陣放了,又把他倆的岳父揪出來,批鬥他在偽滿時期從關內跑出來,專門給日偽政權幫工打雜,把他打成“歷史反革命流氓分子”,關了起來。趙維群和趙維眾獲釋回家後,抄起傢伙就去救被關押的岳丈,被人多勢眾的 “群眾專政組織”痛打一頓,拖進了林場公安局。岳父年老體弱,經受不住折磨,抱病而死。不久,“群眾專政”宣布趙維群和趙維眾屬於“破壞文革”的壞分子,趕出林場,遣送回鄉。
趙維群和趙維眾兄弟倆,帶着各自俊俏的女人和虎實的孩子回村,大隊領導熱情安置。一天,朝霞和晚霞去趕集,到公社供銷社拿她倆用玉米皮編制的提籃手包等換油鹽醬醋,被縣供銷社的下鄉人員看到了,全部收購走,並且要求多訂貨,說這些都是手工藝品,要送到廣州去參加交易會。大隊支書趙甚廷聽說了,趕緊去公社打聽廣州屬於哪個縣。公社文書告訴說:公社書記也才問過縣裡,說廣州交易會其實就是中央去趕集的地方,在那個大集市上和外國人做買賣換東西。這個大集,一年才舉辦一次,可不得了。中央還專門拍了廣交會的電影在全國放映,過幾天公社放映隊到各大隊去放電影,看看就知道了。趙甚廷一聽,趕緊回村找趙維群和趙維眾兩兄弟,問朝霞和晚霞是怎麼學會編制“手工藝品”的。趙維群說她倆從小就用麥稈玉米皮等編籃子兜子什麼的,別的本事沒有。趙甚廷聽了,立即讓朝霞和晚霞帶領村裡的婦女編制“手工藝品”。為此,趙莊大隊被評為全縣先進生產大隊。縣裡讓大隊支書在“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上介紹先進經驗,他說趙莊大隊,是毛澤東思想大學校。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趙莊大隊社員,出去個個都是好樣的。他們在外面用毛澤東思想取得成績後,又為家鄉帶回來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好思想好技術……
窯上的王雲山,當過三年鐵道兵,在雲南修成昆鐵路。雲南是什麼地方,村里早年掃文盲發的成人課本上,有提到雲南的詩歌:“你唱得歌,是我的。我從雲南學來的。我在河邊打瞌睡,你從我口袋偷去的。”詩歌的註解寫到:“過去人們認為雲南遠在天邊。去雲南學歌,經歷千辛萬苦,因此對學到的歌非常珍愛。當聽到自己心愛的歌被別人學去了,心境難免惆悵。”看看,書上說是天邊。在冊!王雲山在天邊修鐵路寄回三張獎狀,就像孫悟空到過西方取回真經一樣受村里人敬重。大隊支書說中國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地位,周恩來總理送給聯合國的國寶級禮物,就是用牙雕工藝品“成昆鐵路”。王雲山修鐵路練就一身掄鎬砸道釘的功夫,在窯上提夯打坯,一天能打一千二,比別人快一倍。“屋三間,磚八千”,蓋三間房子,他一人打七天坯就齊活。王建平當基建工程兵,在北京建了四年地鐵,會使用風鎬電鑽,會開捷克製造的掘進機和南斯拉夫生產的出渣機。外國機器!村里人聽都沒聽說過。在一次施工中遇到險情,他奮不顧身救了一個戰友,榮立三等功。部隊領導親自給大隊寫感謝信,寄來立功喜報。趙玉峰也當了三年多基建工程兵,在太行山深處天天掄大錘打眼放炮,打了三年坑道。他給家人寫信說他建的坑道,不是家裡的地窖,藏個地瓜胡蘿蔔什麼的,是專門隱蔽各類導彈火箭核武器的。為了保密,報紙廣播對外稱“地下鋼鐵長城”,美帝蘇修最怕這個。他父母看了信,神秘地告訴全村人要保密。村里人聽說趙玉峰整天和最神秘的導彈火箭核武器打交道,又見他年年被評五好戰士,獎狀年年寄回家,無不崇敬。
可惜這些年輕人,和村里到過青海建設青藏公路的趙玉青、到過河南建設水電站的趙維海、到福建建設飛機場的趙維河、到江蘇建設南京長江大橋的趙維懷等人一樣,干到後來,一不小心,都在部隊“犯了錯誤”。原因就是他們都在村里說了對象,鄉里的姑娘個個跑到部隊去“板上釘釘”。兩人見了面,乾柴烈火,孤男寡女逮個機會湊到一起,一把持不住,就“提前燒窯”。那年代,未婚同床是大錯誤!部隊不知為了這事處理了多少戰士提前退伍回鄉。
這些“犯了錯誤”回村的男人們,在窯上天天光着屁股風吹日曬煙熏火烤,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到河邊洗衣服,免不了遠遠地偷眼朝窯上眺望。結了婚的媳婦們議論起他們,嬉笑譏罵肆無忌憚:“看看窯上的男人們出那大力,好像憋着不出就難受一樣。聽人說,‘男人脫光了能出雄,女人脫光了會發情’,這些在窯上干的,脫光了只會出死力。”她身邊一個村婦,斜眼看着王雲山的媳婦和趙玉峰的媳婦,嬉笑挑逗說:“其實出力和出雄是一回事。老話說‘日出力,夜出雄,力大雄多有人疼。’”另一個樂不攏口的村婦反駁她:“出力和出雄可不是一回事。出力是站着出,出雄是躺着出,再怎麼說躺着出也比站着出舒服。”剛才說話的村婦不服反駁,笑着說:“不管是站着還是躺着,力大的男人雄一定多,這是沒錯的。幹活能出大力的男人,晚上鼓搗起女人來,保准到天亮都沒個夠。”另一個村婦笑着說:“沒個夠的男人,都性急。人說‘力氣大了脾氣急,雄汁多了性情急’,他們起了急,憋都憋不住。”女人們明白,這是在指窯上的男人“提前燒窯”的事。王雲山的媳婦忍不住了,笑着回罵:“‘男人急了想操,女人急了想尿。’你們當家的不急,是你們只放屁不出水。”趙玉峰的媳婦接茬說:“‘女人會拿情,男人多出雄。女人只喘氣,男人不出力’。你們都像木頭一樣,不撥弄不動,你們當家的趴到身上想急都急不起來,你們生出的孩子都缺斤短兩。”
這些“樸素的群眾語言”,讓旁邊洗衣服的未婚姑娘們聽了,紅着臉偷着“嗤嗤”地笑。又怕被看到拿她們取樂,就羞澀地轉過臉去,但肩膀卻是樂得抖個不停。她們所需的性知識教育,就這樣在廣闊天地這種“群眾性教育”的大課堂上,寓教於樂地在嬉笑打鬧中完成了。
女人們的嬉笑傳到窯上,窯工們莫名其妙地朝遠處的女人們看看。沿着河邊到窯上“走一走看一看”的大隊長兼貧協主任,呵呵笑着說:“老話說‘男狂了叫,女浪了笑’。聽聽這笑聲,咱窯上干的人就是不一樣,離着再遠都招眼。村裡的女人就愛和窯上的人扯近乎。”
三
趙愛華每天做好三頓飯,就站在廚房門口,朝着我住的“辦公室”,敲幾下掛在廚房門外房椽下的一隻破鐵鍬頭,通知我飯做好了,讓我去廚房搬飯。她從不到工棚倉庫這邊來。我是窯場唯一上工穿衣服的男人,每天接待很多前來買磚拉瓦和送料的,負責收料、發貨、點數、記賬和收錢等。窯工們心裡非常有數:每天只有我能到廚房兼趙惠的“辦公室”去搬飯、交款或核對窯上的數目。再就是領班王希長抽空得閒到廚房去幫着炒炒菜,間或領班趙東江也過去談個事兒什麼的,其他窯工一律不到廚房和趙惠母女倆住的那個方向去。
窯工們的伙食,一日三餐大多是玉米麵窩窩頭或貼餅子,就着豬油炒青菜,再加一鍋菜湯或者玉米麵粥。有時改善生活,趙愛華就到副業隊去記賬,領一些粉皮或豆腐回來。王希長有時見了,鄭重其事地去洗洗身子,穿上衣服到廚房去,幫着炒菜。說是炒菜,實際上就是放一點兒豬油,切幾根大蔥,撒上一把粗鹽爆一下鍋,把青菜放進鍋里,倒上水煮或燉。做這種菜,王希長和趙愛華做出來的味道差不多,只是王希長願意藉此回味一下他過去在軍區小灶上大出風頭時的感覺。窯工們出力大,吃得多,每人一頓能吃三四個半斤重的窩窩頭,加一大腕青菜或者一盤酸辣白菜什麼的,喝兩三碗熱湯。
到了過麥時,情況就不一樣了。能天天吃白面。有個把月的光景,伙食好得能讓人見了就想躺在地上像驢一樣打滾兒。趙愛華天天在趙惠的幫助下,拉開架勢烙大餅蒸饅頭擀麵條,再到大隊菜園記上記賬領來新鮮的黃瓜蒜苔大蔥茄子西紅柿,或炒或拌和生吃,盛上三大碗趙惠母女倆在一口大缸里自製的黃醬,再撈出兩盤她們在地窖里醃製的香椿芽、酸白菜、水蘿蔔或大菜頭,窯工們蹲在地上,圍成一圈,“咔嚓咔嚓”吃得渾身流汗。汗水把身上的污泥沖得一道一道的,連跨下那話兒都支卜楞登地來勁兒。吃痛快了,窯工們就打着嗝,互相打趣:“喂!老兄,今天夜裡加個班,燒燒窯,該出窯貨了。”
這個時節要是改善生活,屬蒸大“肉”包子最受歡迎。趙愛華常常是從一吃完早飯就開始忙,豆腐粉皮加韭菜或芹菜,再不就是蒿子或菠菜,摻上煉豬油剩下的發了焦的肉渣拌成餡兒,糅面擀皮,包紗白的大包子。到中午熱騰騰的包子出籠時,我和王希長冒着熱氣,到廚房裡抬出三四籠屜大“肉”包子,走到工棚前,窯工們上前一手抓上三四個,燙得不停來回換着手。樂呵呵地圍坐在地上,嗑着新下來的鮮蒜瓣兒,衝着包子一口咬下去,包子不見了大半個,兩邊的腮幫子頓時漲起來兩大塊鼓肉,直燙得嘴裡不停吸溜着呼氣。趕緊掰一根黃瓜,蘸上黃醬大咬一口,攪拌着舌頭舒緩燙熱,忙不迭地嚼着,邊喝口湯邊往嗓子裡咽。不時還貪婪地把沒送進嘴裡的包子湊到鼻子下面反覆地聞,吃完一個不停地舔着手指頭。這一頓可着勁兒地塞,差不多每人能吃十幾二十個。吃得胃裡直打嗝,嘴角直流沫,頭上直冒汗,眼裡直放光。
熱包子出籠的香味,早就飄到遠處河邊洗衣服的女人們那裡。洗衣服的女人們眺望着這邊,開始羨慕嫉妒。有女人衝着洗衣服的雲花喊:“希長家的,窯上那倆日本窯姐兒,又給窯工們上料了。今晚你當家的回來,要加班呢。你可要提前把窯燒熱了!”“是啊!那倆日本窯姐兒把他催肥了,你要不給你家那口子及時敗敗火,他就會在窯上出貨。”說完一陣快活的鬨笑。“希長家的”——雲花抬起頭瞪她們一眼,撅着嘴說:“隨他啷個搞起,怕啥子嘛!你們連自家老漢兒都拴不到,算啥子屋頭的嘛!”雲花是四川人,心直口快,村裡的女人背後叫她“南蠻子”。又因為她平時走路輕盈,腰肢像楊柳一搖一擺,人們又叫她“小蠻腰”、“水上漂”。說她狐媚妖嬈,向男人要那事兒沒完沒了。腰下那東西長着兩三根像蛇須子一樣的“長信子”,平時捲縮在裡面,想要那事兒時,就會悄悄吐出來,一探一探的,很遠就能把男人吸引過去。要不怎麼能夠“通天”,連軍區司令員都被她吸引得暈頭轉向?司令員可不是一般人,指揮千軍萬馬,什麼場面沒見過?
這話傳到大隊支書趙甚廷耳朵里,趙甚廷把談論這事兒的幾個男人找來,批評一頓。幾個男人低聲下氣地承認,都是自家女人從趙進勇和趙連強那裡聽來後胡說的。趙甚廷指着他們的鼻子,生氣地讓他們回家,管住自己媳婦的嘴。然後讓民兵連長把趙進勇和趙連強找來,一頓大罵,警告說再聽到他倆胡說八道,就在全村批判他倆。那個讓雲花“給當家的敗敗火”的女人,此時依然沒完沒了,嬉笑着說:“希長家的,口氣可別這樣大。聽說日本女人性都大,她們那東西和咱們的不一樣,裡面長滿肉刺,刺上還帶着一層倒鈎,一旦鎖住男人拔都拔不出來,直到把男人吸乾了才鬆開。窯上那些男人,一天到晚提勒噹啷地露着那玩意兒在她面前晃來晃去,你說她能不上性?”雲花見那幾個女人互相使眼色偷着笑,不屑地說:“村里好幾戶人家的娃兒生不下來,是人家趙惠幫助接生的。好多家的衣服破了,讓人家幫着補。人家趙惠做錯哪樣嘛?讓你們這樣糟蹋!你們這樣糟蹋外鄉人,算啥子本事嘛!有本事說給大隊支書聽去噻!”
雲花來到趙莊後,先後生了一個閨女一個兒子。她生兒子時,村里人都說她前面生過一胎,生第二胎會很順利。那時農村生孩子,都不去醫院,在家由大隊衛生站的赤腳醫生幫助接生。雲花算着日子離生還差兩天時,羊水破了。赤腳醫生趕到雲花家,打了催產藥,幫着又捋又順,就是生不下來。雲花憋得死去活來,羊水也快流盡了。赤腳醫生沒辦法了,讓快去準備拖拉機,送公社醫院搶救。大隊支書說:“把趙惠也叫上,她在軍隊幹過多年醫,陪着去公社醫院,有個照應。趙惠提着自家的醫務箱趕來,檢查了雲花的情況,對大隊支書說:“送公社醫院怕來不及了,現在剖腹或許還能保住孩子。”大隊支書疑惑地看着趙惠。那時村里人從沒聽說過剖腹產,生孩子如果不順產,就只能送公社醫院搶救孕婦,然後把孕婦肚子裡的死嬰拖出來。趙惠不容多說,讓燒開水煮刀具剪刀和針線。她給雲花打了麻醉劑,在赤腳醫生協助下,用煮好的刀具和剪刀給雲花做剖腹產。孩子取出來了,“哇”地一聲啼哭,人們放了心。大隊支書非常感慨地說;“到底還是在外面見世面的人有能耐!社員們窩在村里,哪知道割肚子,只能看着孩子憋死。”
叫趙惠“窯姐兒”和說趙惠是“狐狸精有吸精術”,也是從趙進勇和趙連強那裡傳出來的。村上有人早年闖關東,在滿洲下煤窯,見過日本慰安婦。說那些日本窯姐兒個個長的面白目淨,伺候人溫良恭順,笑起來妖艷嫵媚。趙進勇趙連強專愛聽這些事兒,他們雖然沒讀幾年書,可是對男歡女愛之事覺悟很深,頓時就聯想到了窯廠的日本女人趙惠和她女兒趙愛華。趙連強用雙手做着下流動作,對趙進勇說:那個一天到晚見了人就咧着嘴浪笑的日本白淨娘們趙惠,其實就是想找男人操她,標準的“大窯姐兒”。她那大B里長滿了刺,刺上長滿倒鈎,鎖住男人就不放。聽說她那當飛行員的男人,天天吃紅燒肉燉粉皮,一天一斤奶糖從早吃到晚,身體可好了!但是每天夜裡經不住趙惠抽。她不但摟着男人抽,隔着半里地用鼻子也能抽,他男人挺不住了才死的。要不怎麼她婆家不認她!要是認了她,她既能把她公公和小叔子都抽死。她那俊丫頭趙愛華,一天到晚打扮得那麼乾淨,肯定也是想找操。是“小窯姐兒”。哪天咱哥們兒得空了,想辦法操這倆窯姐兒一頓,舒服舒服,為祖國和貧下中農爭光。”趙進勇聽了,瞪着眼珠一轉,拉下臉踢了趙連強一腳,兇狠地說:“只能叫那個被人操過的女人窯姐兒,那個小的…..不許叫!再叫我撕爛你的臭嘴!”趙連強看了趙進勇一眼,嘴一撇,嘟囔着:“至於嗎!她不就是長得嫩點嘛,B還不都一樣?”趙進勇朝窯廠的方向看看,狠狠地教訓趙連強道:“B是一樣的B,臉上分高低。你懂你娘個鳥!”趙進勇喜歡趙愛華,一逮住機會就纏着趙愛華獻殷勤,不許別人罵趙愛華。
村里那些作踐趙惠母女的話,傳到大隊支書趙甚廷耳朵里,趙甚廷非常生氣。讓民兵連長兼治保主任帶領民兵,“掌握階級鬥爭新動向”,“大打人戰爭”,在村里追查謠言來源。最後查到了趙進勇和趙連強那裡,支書把他倆叫到大隊去,結結實實罵了一頓,還朝着每人踹了兩腳。趙連強不服氣小聲嘟囔:“她倆都是日本反動派,是階級敵人,貧下中農罵他們幾句是抓階級鬥爭……”話未落音,趙甚廷上去又是一個耳光。那天中午社員收工回村歇晌,大隊廣播站的大喇叭照例先“吱兒——”一聲刺耳的尖嘯作開場白,像壞學生用鐵片在刮黑板,被老師制止後,開始廣播了。先放一段《大海航行靠舵手》和《社員都是向陽花》,管廣播的大知識分子兼理論權威、縣裡的高中畢業生趙廣理,撇着捋不順溜的普通話,念他剛寫好的廣播稿:“貧下中農同志們,革命的戰友們,當前全國正在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形勢一片大好,批X整風運動正在蓬勃發展——“吱兒——”的又一聲尖嘯,壞學生又用鐵片刮黑板,照例又被老師制止——但是階級鬥爭的形勢還很嚴峻。被打倒的地富反壞分子人還在,心不死,時刻想着反攻倒算。最近,我大隊流傳着一股給社員起外號、背後說社員壞話的歪風邪氣,這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趙廣理是大隊團支部宣傳委員,村裡的理論權威。連馬克思的妻子燕妮比馬克思大四歲、常叫馬克思“小野豬”,和馬克思結婚才四個月就挺着大肚子跟馬克思在歐洲各地鬧革命的事都知道。大隊支書怕這是反動言論,不讓他到處亂說。他悄悄對我們知青說:“這些都是真的,我們縣中的政治課老師親口告訴我的。我是班裡的政治課代表,政治老師只告訴了我一個人。他上大學時教他的老師,去蘇聯留過學,專門研究《資本論》。”他還專門悄悄地只告訴女知青:“恩格斯和一個紡織女工沒結婚就敢在一個床上睡覺。紡織女工死了,又和她妹妹在一個床上睡覺,也沒結婚。”那幾個女知青聽得耳紅面臊,像聽鬼故事一樣,又害怕又想聽,低着頭問他:“為什麼不等到結了婚再一起睡覺?那多好!”趙廣理神秘地說:“聽說沒結婚生的私生子非常聰明,你們想,偷着干那種事,激情多大啊!孩子能不聰明嗎?”
趙廣理念廣播稿和出黑板報,所寫的稿件大隊領導從來不審不問,說他是在縣裡上的高中,革命大方向把握得很準。趙莊大隊離公社所在地白橋鎮三里路,有時颳風,大隊的廣播能傳到白橋去,公社領導能經常聽到趙莊大隊的廣播,所以大隊領導對廣播很重視,專門培養趙廣理負責管大隊廣播。解放前趙莊是個有名的“要飯村”“逃荒村”,土改時,村里唯一的一戶地主,因兩個兒子強娶村里兩戶窮人家的女兒沒給彩禮,被政府定為惡霸地主槍斃後,村里就全是貧農,連個中農都找不出來。這讓趙廣理每次寫批判稿都很為難,挖耳撓腮想不出“人還在心不死”的“地富反壞分子”在哪裡,常羨慕人家村裡有地主富農的大隊。我們知青剛下鄉時,趙莊大隊組織社員和全體知青召開“憶苦思甜”大會,控訴萬惡的舊社會。知青們問大隊團支部書記趙甚海,誰是村裡的地主?趙甚海一愣,想了想說:別着急,去請去了,要過一會才到。說完,趕緊帶着趙廣理到窯上去拉了一車磚,送到白橋鎮,向鎮上的一個大隊租了一個地主來回來控訴。
這段時間,公社在各大隊掀起“社員地頭賽詩會”的高潮,趙廣理結合形勢,參考蘇聯詩人高爾基寫的詩《海燕》,寫了一首“批宋江投降受招安”的詩。三天前,社員們在地頭休息時,他走到地頭田邊,給大家表演“詩朗誦”:掄吧,掄吧,像海燕迎着狂風暴雪,用力掄起兩個大板爺——大板斧的“斧”字,他上學時遇上停課鬧革命沒學,左看右看長得很像“爺”字,就以“爺”字發音來押韻——用力掄起兩個大板爺,殺出一路鮮血,一往直前永不歇,直把雲霄震徹。啊,這就是偉大的李達——李逵的“逵”好像,也沒學過,讀“達”准沒錯,於是繼續朗誦:這個偉大農民革命的先行者,不惜把個人生命來拋舍。他以大無畏的膽略,識破了宋江耍的投降花活。他以不怕死的氣魄,決心砍下投降派的腦殼。看啊,他砍翻了忠義堂里的酒桌,決不和宋江卿卿我我。他要把皇帝拉下馬,做一個徹底的革命者。我們要堅決向他學習啊,永葆貧下中農的本色——
他表演完“詩朗誦”,被自己深深地感動了,莊嚴肅穆地站在那裡,伸出去比劃的手久久不予收回。雙眼含着晶瑩的淚花,高瞻遠矚地目視遠方,仿佛要變成化石。一個社員見他停了,又小心等了一會兒,確定是表演完了,就嚴肅地點點頭,鄭重地問:那個叫什麼達的,他掄的“大板爺”是個什麼家什?趙廣理這才回過神來,趕緊抹一把雙眼,認真地想了想說:可能就是窯上劈木柴用的斧子一類。從古書上看,古代的斧子不叫斧子,都叫大板爺。進行過考古的人都知道這個。他的回答讓地頭上休息的社員們一愣一愣的。
晚上收工後,他在大喇叭里放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和《社員都是向陽花》,又激情豪放地一連朗誦了三遍這首“由貧下中農頌華同志寫的革命詩篇”。“頌華”是趙廣理寫廣播稿用的筆名之一。他第三遍讀這首詩時,嗓子已經嘶啞,嘴裡呼出的粗氣,把麥克風刺激得“吱哇”亂叫。他一生氣,“啪啪”拍兩下麥克風,麥克風也是個拗種,挨了打,就換個法子讓壞學生用鐵片刮黑板。那晚要不是“吱兒——”“吱兒——”壞學生老用鐵片刮黑板搗亂,說不定他還要念個不依不饒。
晚飯後,我正在核數,趙廣理躡手躡腳地走進我住的“辦公室”。我一抬頭嚇了一跳。他神神秘秘地像是在搞地下工作。我忙打招呼給他讓坐,他像地下黨秘密接頭一樣,低聲問我:“聽到了嗎?”我反問“聽到了什麼?”他很驚訝:“怎麼?你這裡聽不到?”我問;“什麼聽不到?”他看看四周,表情更加神秘:“我寫的詩,剛才大隊廣播喇叭里廣播的革命詩篇。”我說:“那不是‘頌華同志’寫的嗎?”他湊到我耳邊悄悄說:“頌華就是我,是我的筆名。寫文章的人都要有筆名。我還有一個筆名叫‘永紅’,永保紅色江山的意思。”我笑着問:“那麼頌華的意思呢?”他仰臉閉上眼睛,微笑着慢慢地搖搖頭說:“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以後你就會知道的。”我點點頭說:“嗯,以後不知道也沒關係。不過詩挺好。你寫得挺押韻。”他聽了笑笑說:“我知道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我來就是……”我沒等他把話說完,趕緊說:“你寫得很好,富有革命激情,完全不用修改,我對詩一點兒也不懂,絲毫提不出任何意見。”趙廣理聽了非常滿意地笑笑,說:“你說到激情,這我完全同意。我寫的稿件一般都充滿了革命激情。我最喜歡革命的戰鬥詩篇,特別是高爾基的。中國沒有什麼詩人,賀敬之寫得太土,讓人看不上眼。郭沫若的詩還馬馬虎虎——聽說他娶過一個日本老婆,你知道嗎?長得挺那個的,我想,可能應該和趙惠差不多吧。”我聽了一愣,還沒來得及答話,他馬上說:“但是我最討厭小資產階級那套朦朧情調。說到寫詩押韻,這是我的長處。”我連忙點頭稱是。他緊盯着我的眼睛說:“我想往省電台和縣電台投稿,想找個人商量商量。你能不能…… ”我趕緊表示推辭,他立即示意我等他把話說完:“你能不能,陪我去找一下趙愛華同志,我想讓她幫我修改修改,她的文化水平很高,聽說還會講日本話,比講中國話可難多了,什麼‘死啦死啦’的,‘八嘎牙嚕’,我也就會這兩句——你別推辭——我知道這裡只有你,只有你能去她那裡,能把她叫出來,我只和她談一小會兒。”
我正為難,領班王希長進來拿工具,我趕緊把趙廣理的來意告訴他。他聽了嘴一撇:“還投稿呢,連李逵的名字都念錯!”趙廣理紅着臉辯駁道:“那個字就是念‘達’,你說的那是繁體字,我念的是簡體字,古書和現在的書不一樣。報上登的長沙馬王堆漢墓剛出土的甲骨文就更不一樣了。和你說也沒用,村里知道這事的人沒幾個。只有考古的人才知道。”王希長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說:“你這大知識分子挺會胡攪蠻纏,是吧?好,我幫你把趙愛華叫來,你問問她怎麼說!”趙廣理趕緊說:“行!只要她說我念得不對,我保證虛心改正。”王希長來不及洗洗身子,往髒乎乎的身上隨意套一件衣服,拉着趙廣理走出工棚,站在碼滿磚垛的場院中央的路燈下,朝着趙惠住的房子高聲喊:“趙愛華,趙愛華,睡了嗎?沒睡出來一下,大隊來人,有事找你。”在窯里幹活的人聽到喊聲,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呼啦啦都緊張地探出身子、伸出腦袋朝外看。王希長朝他們揮揮手,喊道:“回去!都回去幹活。沒你們的事兒!別讓人家以為咱們是在調戲婦女。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是怎麼說的?她們是國際婦女,受聯合國保護,懂嗎?中國剛當上聯合國常任理事國,不能給咱們中國丟臉。”
過了一會兒,趙惠母女住的房子——兩座連在一起的廢磚窯的門開啟了一條縫,從裡面透出了一線燈光。趙惠探出身,朝場院裡張望。她看到場院中央的燈下,王希長和趙廣理站在那裡,都穿着衣服,心想一定有重要事情找趙愛華,就轉身回屋,關上房門。過了一會,趙愛華開門出來,披散着濕漉漉的頭髮,身上散發着浴皂的清香,快步跑到站在燈下的王希長身邊,用會說話的眼睛向他詢問。趙惠站在自家的房門口,遠遠地朝這邊看着。王希長指着趙廣理對趙愛華說:“大隊的廣播站站長兼理論權威,前來專門告訴你,他要向省廣播電台投稿。全村任何人,他誰都信不過,只相信你,想讓你給他修改稿件。我說他連李逵的名字都念不對,水平根本不夠,他不承認,非要問問你,他的水平怎麼樣。他說如果是你說他念錯了,他就會虛心改正。”趙愛華聽了,不由捂着嘴笑起來。轉身跑回家門口和她媽用日語不知說了些什麼,趙惠也捂着嘴笑,朝趙廣理和王希長不停地點頭表示感謝。趙愛華又轉過身跑回來,還沒來得及答話,趙廣理突然從身上拿出一個用嶄新的花紙仔細包裝的硬皮筆記本,雙手獻到趙愛華面前,莊重地說:“趙愛華同志,這是我寫的革命詩篇,準備全部發表到報紙和電台上去。讓我們在同一個戰壕里,建立起牢固的革命友誼,共同戰鬥吧。”說完轉身跑出窯廠。
第二天,我到廚房去搬飯,趙愛華把那本精心用花紙包裝的寫滿“革命詩篇”的筆記本遞給我,讓我找機會還給趙廣理。其它什麼話也沒說。我看了看那個包裝完好的筆記本,猜想趙愛華根本就沒有打開過。估計是不願意和趙廣理“在同一個戰壕里共同戰鬥”。我拿回屋放到我“辦公室”桌下面的一堆舊帳本上。兩天后,也就是大隊理論權威趙廣理在廣播裡連續狠批了幾遍“地富反壞分子人還在、心不死,流傳着一股給社員起外號的歪風邪氣”的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又悄悄地來到窯上我的“辦公室”,進行地下黨秘密接頭。他探頭探腦地走到我身邊,十分神秘地問:“怎麼樣?”我反問:“什麼怎麼樣?”他說:“我是指最近有什麼情況?”我反問:“你指什麼情況?”他拍了我肩膀一下:“別給我裝糊塗,難道就沒點什麼動靜?”我問:“什麼動靜?”他下巴一揚,朝趙惠母女住的房子努努嘴:“‘華’那邊,難道這幾天就沒什麼表示?我是說關於我寫的那本詩集。”我說:“那天你把詩集扔給人家就跑,根本就不想知道人家有什麼表示。”趙廣理紅着臉說;“我當時,當時是想,給她一些時間讓她考慮。估計現在她已經讀完了我那本詩集。你說,‘華’會有些什麼想法?”我問:“你想她會有什麼想法?”他得意洋洋地說:“我寫的詩里充滿了革命激情和純潔的戰鬥友誼。一般人讀了都會感動。”我問:“如果她要是不讀呢?”趙廣理又拍了我肩膀一下,說:“你說什麼啊?不讀?開什麼玩笑?不可能!我來,就是想讓你,幫我去問問她,對我,對我寫的東西有什麼看法。”我把放在桌子下面的那個用花紙精心包裹的日記本拿出來,放在桌子上。他看了一愣:“怎麼在你這裡?是,她給你的?”我點點頭。他急切地問:“什麼時間給的?”我回答:“前天中午。”趙廣理狐疑地看着我:“她怎麼說?”我答:“她沒怎麼說。”他有些急乞白咧:“她都和你說了些什麼?”我答:“什麼都沒說。”他不相信:“難道一個字都沒說?”我答:“一個字都沒說。”趙廣理雙眼直視着我,臉色漸漸由紅變白,由白變青,由青變紫,由紫變黑。呆立了很久,他突然抓起放在桌上那件他的寶貝,發誓說:“我一定要發表在報紙電台上,讓全公社全縣都知道我。”說完,一反進門時的神神秘秘躡手躡腳風格,轉身跑出磚窯廠。
四
躺在生產隊菜園裡望着天空發呆的趙進勇,見趙連強來找他,指着身邊的一小堆地瓜說:“吃,操他娘甜得像脆梨。生產隊留的地瓜種,昨夜我去地窖里扒出來的。”趙進勇在生產隊裡看菜園,經常在夜深人靜時出去偷雞摸狗。趙連強抓起一個地瓜,兩手一搓,卡擦咬一口嚼着:真脆!比他娘的五月杏還爽口。操!初冬的蘿蔔小寡婦的腿,過冬的地瓜大姑娘的嘴。說得一點沒錯,水多汁甜。趙連強一邊嚼着一邊說:“聽說了嗎?都傳開了。”趙進勇翻個身,紅着眼瞪着趙連城說:“操他娘的怕什麼!不就是起了個外號嘛。夜裡拿彈弓去打瞎那個喇叭。”趙連強抹一把嘴,說:“你他娘的說什麼啊,我說的是趙廣理給趙愛華送筆記本,要和她建立革命友誼,在同一條水溝里共同戰鬥”。趙廣理一聽,騰地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問:“水溝?哪一個水溝?怎麼戰鬥?”趙連強說:“誰知操他娘的哪個水溝!至於怎麼戰鬥?可能是不是說的暗號,就是睡覺的意思?反正是村里人傳的。”趙進勇聽了,順手拿起一把鐮刀,朝着瓜棚菜架亂砍亂劈。站在他身邊的趙連強突然對他說:“那邊那邊,看看看,來了來了。”
趙進勇喘着粗氣,朝着趙連強指的方向一看,見趙愛華提着籃子,正遠遠地從菜園旁邊路過,到副業隊去領菜。他精神一震,丟下鐮刀,向前跑幾步,衝着趙愛華高喊:“哎!那個誰,那個誰,嘻嘻,你去副業隊領菜啊?我這什麼都有,不用跑那麼遠,想吃什麼都行,不用記帳。儘管拿。”趙愛華看了他一眼,沒作聲,低着頭繼續走。趙進勇趕緊跑進他住的菜棚,摸一件褂子穿在身上,朝趙愛華追去。趙連強跟着一起跑,趙進勇轉身揮手對他說:“回去!回去!別跟着。”
趙進勇追上趙愛華,跨到她前面,擋住去路,咧開大嘴看着她傻笑。趙愛華停下,把頭扭向一邊,低下不理他。他從腰裡摸出一個紅皮地瓜,咔嚓一掰兩半,粉紅色的瓜瓤里,滲出點點白汁,一滴滴變大。他手一伸,把大的一半送到趙愛華面前,說:“給,好吃。”自己喀嚓一口,咬下另一小半的大半截,鼓着腮張着嘴唇呱唧呱唧嚼着,牙縫裡不斷擠出一些白沫,溢到嘴角上,他用力一吸牙花子,咽下肚。然後用袖子抹一抹嘴說:“過了冬的,比蜜梨還甜還脆。嘗嘗。生產隊藏在地窖里留着當種的,我專門給你弄的,吃完了還有。”趙愛華低着頭不看他。他巴結着說:“想吃黃瓜也行,我這有,立夏的鮮貨,頂花帶刺。”說着,從腰裡摸出兩根還沒完全長成的細條黃瓜妞,連同先前的一半地瓜一起送到趙愛華面前。趙愛華依然不理他不看他,他嘻嘻兩聲說:“不吃白不吃。這麼好的東西都不吃。”說着咬一口黃瓜妞,嚼着,牙縫裡又擠出一些綠汁,說:“我就愛吃這種嫩黃瓜,爽口。那什麼?咱倆建立個革命友誼不行?在同一條水溝里共同戰鬥。由你說,去那條水溝都行。”趙愛華抬起頭來看看前面,想繞過他,他後退一步擋着趙愛華的路,不讓她走。
燕萍騎着自行車從公社趕集回來,在公路上看到趙進勇糾纏趙愛華,就下了公路朝這邊騎過來,邊用力蹬車邊晃着車鈴喊道:“那誰,趙愛華,你去副業隊給窯上領菜啊?走,我帶你去。”她騎到趙愛華身邊停下,生氣地瞪着趙進勇,說“擋路幹嗎?路是你家的?好狗不擋道。上來,趙愛華,不理他。”
趙進勇讓到路邊,看着趙愛華坐在燕萍車後座上走了,大聲罵道:“操你八輩子,東江家的,我和她說話管你什麼屁事?你當家的當兵玩弄生殖器,有種讓他和來我單挑。”
趙進勇在四生產隊裡冬天看場院,春天看水泵,夏秋看菜園,閒來沒事,經常和幾個遊手好閒的人一起練武術、拿把式。前兩年他給縣體工隊送菜,說是“結交”了縣體工隊的武術教練,學過螳螂拳和旋風拳,會掃堂腿和打旋子。號稱拳打南定,腳踢北安,方圓幾個公社內沒人敢和他交手。動不動就拉開架勢要和別人比劃,村里人都讓他三分。
去年,大隊在村裡的小學操場放映羅馬尼亞電影《多瑙河之波》,他和趙連強趁着天黑人多擁擠,擠到幾個站着看電影的女知青身後,掏出那話兒來在人家臀部頂來頂去,弄了人家一褲子。有個女知青感覺自己的褲子濕了,用手往屁股後面一摸,粘乎乎的一片。放到鼻子下面一聞,覺得一陣噁心。電影沒看完就跑回了宿舍,躺在床上哭了一夜。第二天全體知青都知道那名女知青“出事了”。當時的知青只有十六七歲,最大的也不到二十,不懂任何性知識,以為只要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接觸,就能懷孕。兩名女知青陪着她,找到村衛生站,先“鬥私批修”,批判自己資產階級的骯髒思想嚴重,得了……低級趣味的那種……女人病,然後向大隊赤腳醫生要“計劃生育避孕藥”。赤腳醫生一聽,感到情況嚴重,立即把婦聯主任找來。婦聯主任神色緊張地趕來,進門後把兩名陪同的女知青叫到一邊,悄悄問:“知道她和誰發生的關係嗎?是知青還是社員?”兩位陪同她來要避孕藥的女知青低着頭不敢看她,說:“可能是社員,聽她的意思,好像是兩個社員。”婦聯主任皺着眉頭說:“社員?還兩個?怎麼事先一點風聲也沒有?”兩名女知青趕緊信誓旦旦地向婦聯主任作證:那件事不是她自願的,是別人硬給她干的。從昨天夜裡起就不斷感到噁心,早飯也不想吃,已經懷孕了。婦聯主任一聽,這還了得,中央正在狠抓保護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嚴厲打擊破壞上山下鄉運動的壞人壞事。附近公社的一個大隊書記強姦女知識青年,事發後,被抓起來判了死刑。現在村里發生了這種犯罪,要出大事。嚇得趕緊把大隊支書、大隊長等所有大隊領導找來衛生站,緊急開會研究解決辦法。公社很快就接到了報告,分管知青工作的副書記帶着公社武裝部長、派出所長趕到大隊,成立專案組破案。趙廣理的大喇叭,配合階級鬥爭新動向,嘶聲力竭地高喊:“誓死捍衛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堅決打擊破壞上山下鄉運動的階級敵人。一定要把暗藏的強姦女知青的現行反革命挖出來,把他們批倒斗臭,再踏上一萬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結果,還沒開挖暗藏的現行反革命,事情就弄明白了,虛驚一場。但是現行反革命暗藏得太深,始終查不出是誰幹的。後來,趙進勇到鄰村找狐朋狗友喝酒,席間相互吹噓,比誰幹的壞事大。趙進勇說他操了本村一名長得最好看的女知青,公社書記親自來破案,都破不了。一個狐朋狗友聽了不信,罵他“充屌毛”,他聽了反罵對方“縮雞巴”,結果充屌毛和縮雞巴爭鬧了起來,互不相讓。兩人都練過拳腳,又都仗着喝了幾口酒,覺得只罵不算本事,於是決定比武。充屌毛和縮雞巴拉開架勢過招,幾個招式下來,趙進勇一個“黑虎掏心”,一拳捅到對方胸口上,把對方打趴在地,口吐白沫。一起喝酒的人,都和對方一個村,見趙進勇打了同村的人,立即掀翻了桌子,把趙進勇圍起來開打。趙進勇一看不好,順手提起一條長凳,掄得滾圓,沒人敢攔,一路打出村來。從此,趙進勇的武功在村里村外出了名。
剛才燕萍把趙愛華送到副業隊後,騎車趕到窯上,讓我把趙東江從窯里叫出來。趙東江光着身子,渾身淌着汗,從窯里出來,生氣地說:“說過多少次,這裡全是男爺們,女人不讓到窯上來,有什麼事不能等到回家說。”燕萍噘着嘴說:“你們窯上的事你不管?要是沒事,我才不屑來呢。”她把趙進勇剛才在路上糾纏趙愛華的事告訴趙東江,趙東江一聽,二話不說,走進工棚,拿起衣服穿上就往窯廠外走。其他窯工聽說後,要跟着一起去。趙東江停下一揮手,低沉地說:“都回去幹活。別興師動眾鬧得像打狼的一樣亂亂鬨鬨的。我一會兒就回來。”
趙愛華從副業隊背着菜出來,見趙東江正站在前面不遠的路邊等她,就快步走過去。趙東江一句話不說,接過她肩上的菜籃,提着轉身朝窯廠走。趙愛華默默跟在他身後。
趙東江和趙愛華路過趙進勇看管的菜園時,趙進勇見了,帶着趙連強從菜園裡跑出來,舞舞扎扎地伸展着胳膊,踢着腿,擋住他倆的去路。趙進勇咬一口地瓜,嚼兩下吐在地上,頭向前一伸,雙肩向後聳着,握拳兜在兩側,像一隻大鵝,瞪着眼睛逼視着趙東江,不說話。趙連強也咬一口地瓜,吐在地上,站在趙進勇身後,向後抖開兩臂,像一隻公鴨,首鼠兩端,準備量力而行,伺機而動。
趙東江看了看他倆,不緊不慢地說:“你們兩個讓開路,讓我們過去。”趙進勇和趙連強繼續伸胳膊踢腿,張牙舞爪不說話。趙東江說:“不要沒事找事。趙愛華是知青,出了事,誰也擔待不起。你倆快二十歲了,應該知道深淺。”趙進勇咬了一口地瓜,嚼兩口吐到地上,指着趙愛華說:“她不是真正的知青,真知青我不招惹,她是受貧下中農管的。要聽我們貧下中農的。”趙連強咬一口地瓜,吐在地上,跟着說:“對!她不是真知青,要聽我們貧下中農管。”趙東江繼續不緊不慢地說:“說起來,我比你倆大幾歲。論輩分,趙進勇你該叫我叔,趙愛華和你同輩,叫你哥。趙連強,叫你叔,叫我爺,叫趙愛華姑。大家同村同姓,都沾親帶故。如果鬧紅了臉,在一個村里不好見面。所以,咱們在這裡好說好散,互相不要為難。”趙進勇把手一揚,甩掉啃了幾口的地瓜,擼擼胳膊說:“你屋裡的管閒事,你怎麼說?”趙連強跟着糊擼糊擼胳膊,說:“對!你怎麼說?”趙東江說:“我屋裡的做的沒錯。換上我,我也要管。話既然說到了這裡,這事我就管了,你倆想怎麼樣?”
趙進勇和趙連強互相看看,趙進勇又捋一下胳膊說:“單挑!你有種和我單挑!”趙連強趕緊跟着說:“對!有種單挑!”趙東江說;“可以。但是現在不行。我要回窯上出工,趙愛華要給窯上做飯。另定時間。”趙進勇罵道:“操你娘趙東江,當兵玩兒生殖器,你沒種!要走你自己走,讓趙愛華留下,讓我和她說說話。”趙東江憋紅了臉,看了看趙愛華,低頭猶豫了一會兒,抬起頭對趙進勇說:“那好,就試試吧!”說着,把菜藍放在路邊,用身子把趙愛華擋在身後。
趙進勇聽了,拉開架勢,脖子向前一挺,雙肩向後一拉,頭一點一點地邁着鵝步,向趙東江走過去。趙連強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趙進勇一歪頭, 瞪了趙連強一眼,手一揮:“躲開!我和窯上這小子單挑,你別礙事!”說着,兩手握拳抬到胸前,兩腳左右劃步,前後晃了幾下,猛地上前一記狠拳朝趙東江面部打去。趙東江身子往旁邊迅速一閃,提起膝蓋朝着衝過來的趙進勇襠部用力一頂,右掌順勢朝着他後脖子上一砍。趙進勇“嗷”的一聲,趴在地上。抱着襠縮在地上打滾。趙連強一看,舉拳朝着趙東江衝過去,剛一邁步,嚇得縮回來,轉身跑到趙進勇身邊去扶他。趙進勇捂着小肚子站起來,卻疼得站不直腰,嘴裡吃力地罵道:“我操你八輩子趙東江!你給我玩兒陰的。你等着,有種的你等着,等我去拿三節棍,看我不劈死你!”
趙東江笑了笑,看着他在趙連強的攙扶下,捂着肚子彎着腰,向瓜棚一步步挪去,嘴裡還不停地罵着:“操你娘姓趙的,你給我來陰的,這次不算,等我去拿三節棍……”趙東江搖了搖頭,轉過身提起放在路邊的菜藍,看了趙愛華一眼,朝磚窯廠走去。趙愛華默默地跟在身後,兩人誰也不說話。快到窯廠時,趙東江頭也不回地說;“今天的事,不要和任何人說。更不要和你媽說。”
中午窯工們圍蹲在工棚里吃飯,窯廠的場院裡,傳來一陣大喊大叫。窯工們端着碗,起身深頭往外看。只見趙進勇站在場院中間,右手持三節棍,在空氣里掄得“呼呼”作響,左手提着一條九節鞭,抖得“嘩啦嘩啦”得跳。趙連強手持一條九節鞭,學着趙進勇的樣子掄着,另有一個小子雙手拿着三節棍,在胸前舞劃,他倆分站在趙進勇左右,跟着趙進勇喊叫。趙連強油光光的嘴上還沾着一小塊白花花的雞肉,來之前,他們三人偷了三簍子菜,拿到白橋鎮上,換了兩隻燒雞一斤半白干,說是先壯壯架子,養養根子。趙進勇和他的狐朋狗友之間,講話常用“暗號”,稱身體為“架子”,叫底氣為“根子”。一通胡啃狂飲之後,他們詐詐唬唬來到了窯上。
趙進勇衝着我的“辦公室”方向叫罵:“操你娘趙東江,有種滾出來,剛才你來陰的,現在咱倆一對一明挑。”我放下飯碗出來,問怎麼回事。趙進勇沖我左手一揚,手上的九節鞭一陣飛舞,說:“你是知青,我不惹你,你也別摻和我們的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讓趙東江出來。”趙連強和另一個小子跟着高喊:“對!有種的就出來。”“不出來是鱉種。”
我轉回身看看工棚里,趙東江蹲在地上,不慌不忙地把手裡的最後一口窩窩頭填進嘴裡,慢慢嚼着,端起碗喝了幾口湯,抹抹嘴拍拍手,站起身去穿衣服。其他窯工們見了,也都紛紛找衣服穿衣服。王建平對大夥說:“不用緊張。這事兒看來用不着咱們幫手。東江在衛戍區練了四五年擒拿格鬥的硬功,專門負責警衛外國大使館,對付這幾個小崽子,手拿把抓的事兒。”
趙東江走出工棚,對趙進勇說:“咱這窯上,一會兒有很多其他公社和大隊的人來拉磚。你來窯上大喊大叫,傳出去不好聽。你要單挑,等我晚上收了工,咱們找其他地方行不行?現在別耽誤窯上出工好不?”趙進勇衝着他罵道:“放你娘的屁,你個鱉種。你害怕,不敢單挑。有種現在就過來,別拿出工當擋箭牌。”趙連強和另外一個小子說:“ 對!有種現在就過來。”趙東江朝四周看了看,轉身走進工棚,從菜藍里抓起一個青蘿蔔疙瘩,攥在手裡出來,舉着對趙進勇笑笑說:“你的頭有這個青蘿蔔疙瘩硬嗎?”趙進勇那邊一愣,趙東江的右手攥着青蘿蔔疙瘩,一用力,青蘿蔔疙瘩“咔叭咔叭”崩裂爆碎,碎塊和汁液從他的指縫裡淌落出來。
趙進勇目瞪口呆。其他兩個見了面面相覷,開始向後縮。趙進勇仍不服氣,揮着三節棍和九節鞭,說:“你,你的拳頭,有,有我這個硬嗎?”趙東江對他說:“你爹娘養到你十八九歲,很不容易。你要有個三長兩短,真對不起你爹娘。”說着,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墊馬車輪子用的大青磚,雙手拿着掂量了一下,用力一掰,“咔嚓”一聲,青磚冒着煙粉斷成兩半。趙東江扔掉右手裡的一半,把左手裡的另一半拋向空中,等它落到面前,猛地一拳擊出去,把正在下落的半塊青磚擊打得粉碎。然後拍了拍手,低沉地說:“你要真想試試,那就試試吧。”
跟在趙進勇身後的趙連強和另一個小子見了,相互看了看,轉身撒腿就往窯廠外跑。趙進勇左右看看,喊了兩聲沒喊住,氣得扔掉左手的九節鞭,雙手拿着三節棍,朝着身邊的磚垛亂打亂砸。嘴裡一陣大喊大叫:“今天我不活了,我和你拚命。趙愛華,趙愛華,你出來,給我出來,我今天不想活了,你看着,我要和他拼命。”其他窯工,早已個個手裡拿着鐵鍬鎬把站在趙東江身後。見他推倒了磚垛磚坯亂打亂砸,圍過去要把他放到。還沒到他跟前,他自己躺到在地上,哭起來。嘴裡不停咧咧着:“我不活了,打死我吧,我沒臉見你了,趙……愛……”
五
一個多月後,大隊支書和大隊長來到窯上,剛好窯工們都在工棚里吃早飯交接班,大隊支書告訴大家:公社來電話說,說縣委書記最近可能要到咱們大隊來,還說要專門到窯上來看看,具體不知道哪天來。大家要把窯上的衛生搞一搞,縣裡領導來的時候,最好穿上衣服幹活。大隊長呵呵笑着說:“縣裡領導不是沒來過,知道咱這裡的情況,那東西也都見過,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天實在熱,不願意穿就不穿。不過,當着趙惠母女的面可一定要穿。不穿可是調戲婦女的大問題,有國際影響。”大隊支書看了大隊長一眼,說:“自從咱們大隊成了縣裡的先進大隊,公社和縣裡都很重視,前來學習取經和參觀的越來越多。咱這磚窯廠今年在全公社算是搞得最好的副業,估計縣裡領導來,是要在咱窯上開“農林牧副漁現場工作會”,到時候呼呼啦啦來一大幫人,男的女的都有,見咱這裡一個個都光着,像什麼話?要是光縣領導來,當然問題不大。”
那個年代縣領導到各村各公社訪貧問苦、蹲點搞調查研究是常事。經常只帶着一個秘書,或獨自一人,騎着自行車,一個公社接着一個公社的轉。公社和大隊領導也不特殊接待,縣領導走到哪個大隊,就住在哪個大隊社員家裡,同吃同住同勞動,幫助村里解決問題,臨走時交錢交糧票。 有次還住過我們“知青點”的宿舍,晚上開完會回來,還和知青們下棋,拉二胡。
趙莊大隊的“知青宿舍”,是大隊用窯廠自己燒的磚和瓦,由知青們按照“山西昔陽大寨樓”的樣式自己設計,和副業隊的社員共同建造的一排單邊走廊的二層樓。每個房間住三名知青,樓里沒有上下水,用水要到院子的井裡提,廁所另外建在樓側。為了方便女知青生活,大隊安排女知青住在樓下,男知青住在樓上。記得那年冬天剛下完大雪,縣革委會張主任來趙莊大隊訪貧問苦,住在“知青點”附近一戶社員家裡,早晨天不亮起身跑到“知青點”的廁所來上廁所。知青們因下雪不出工,都還沒有起床。有個知青被尿憋醒了,外面天冷,不願下樓上廁所,就打開窗戶迷迷糊糊地向外尿,剛好把從樓下經過的縣革委會張主任淋了一頭一身。張主任抬起頭大喊了兩聲,樓上的還沒尿完,嚇得趕緊關上窗戶不敢出聲。
天亮後,張主任和大隊支書、大隊長、民兵連長以及大隊團支部書記來到“知青宿舍”,把全部知青集合起來辦學習班進行整頓。張主任穿着那件被尿濕後又凍硬了的藍制服棉襖,也沒其它衣服換,對全體知青發脾氣:“你們看看,住這麼好的房子,全大隊唯一的一座樓,全新的,讓你們搞成這個樣子!你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還是往貧下中農頭上撒尿的?你們今天能尿我一身,明天就能尿貧下中農一身!”他指着窗外說:“你們看看,這些黃不拉嘰的冰棍子和冰窟窿都是些什麼?”男女知青們聽了都忍不住笑。二樓樓外窗戶上掛着一排排黃澄澄的冰凌,都是夜裡男知青披着被子騎在窗戶上順着牆尿的。一樓門外雪地上一個個黑黃黑黃的冰窟窿,都是女知青們夜裡一開門就蹲着滋的。張主任舉起胳膊聞聞身上的尿臊說:“所有知青今天全部都要寫檢查,深刻檢查,寫清楚你們尿得對不對。尿尿也存在着無產階級思想和資產階級思想的尖銳鬥爭。尿是糞便,糞便是農業的寶,莊稼離不了。你們不尿到廁所積肥,怕冷尿到院子裡,是不是資產階級思想作怪?寫完檢查,把窗外的冰凌和院子裡的積雪,全部弄乾淨,送到地里去。”
張主任沒有特別為難知青,聽說他的孩子也在本縣一個公社插隊落戶。倒是大隊團支部書記趙甚海在其他領導走後,留下來監督知青們寫檢查時,想出了個歪點子,讓女知青爬到窗戶上清理男知青們尿的冰凌,讓男知青去鏟女知青尿在雪地上凍硬後一鏟一個白點的尿窩。縣革委的張主任離開趙莊大隊時,囑咐大隊書記,讓窯上給每個男知青宿舍燒制一把尿壺,為女知青燒制尿罐。
大隊團支部書記趙甚海,是大隊支書趙甚廷的弟弟。平時經常帶着趙廣理到知青點組織知青開展學哲學、談理想活動。經常和寫入團申請書的知青們“促膝談心”,有時還代表貧下中農對知青們進行“再教育”。在窯上干的人都煩他,說這小子“陰壞”,借工作之便,喜愛翻看村里退伍軍人和知青們的檔案。“玩弄生殖器”和“提前燒窯”等,就是他去“幫教村裡的後進青年”,到趙進勇看管的菜園裡去吃西瓜時,講笑話透露給“後進青年”的。村里很多年輕社員對他敬而遠之,一些人覺得“入他的團沒用,”不申請也不求他。知青都要求上進,人人爭着“向組織靠攏”,因而知青宿舍成了趙甚海組織團員青年活動的大本營。趙甚海對每個知青下鄉前的情況非常熟悉,誰和誰在學校里好過,誰和誰的家庭是一個單位的,知道得一清二楚。特別是對女知青的家庭背景瞭如指掌,他在知青中發展了兩名團員,全是女的。我到了窯上上工後,發現他很少到窯上來,偶爾來一次找我,窯工們對他帶搭不理。
自從大隊書記對我們說縣領導有可能要到窯上來開現場工作會以後,趙甚海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了什麼消息,常跑到窯上來,找趙愛華談心,讓她寫入團申請書。他每次來,並不是一個人來,而是和趙廣理一起來。有時晚飯後,還和趙廣理一起來找趙愛華到河邊散步。趙廣理自從自己的“革命詩篇”,被“華”完璧歸趙後,一見到趙愛華,總是面呈一種“英勇悲壯”的神色,恨不能像剛上演的現代京劇《杜鵑山》中,唱着“無產者等閒看驚濤駭浪”,“胸臆間浩氣昂揚”的柯湘,昂首闊步上台、側身甩髮、巍然屹立、氣宇軒昂地亮相一般。可惜他是男的,那時也不興留長髮。趙惠是中共黨員,被開除公職後一直沒有恢復黨籍,知道“重在個人表現”的重要,鼓勵趙愛華入團。
不知為什麼,大隊支書猜測並期盼的“現場工作會議”,一直沒有動靜,縣委書記也一直沒有來。大隊和窯上對這事也就都漸漸淡漠下來,趙甚海和趙廣理一起來找趙愛華的次數也少了。
一天,大隊通知趙惠到公社去,大家猜測,可能是要給她落實政策了。那天正好窯上改善生活,篜大“肉”包子,趙東江對我說,平時包大包子都是趙惠幫忙,今天趙惠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弄不好吃了午飯才回來,你去給趙愛華拉拉風箱,搭把手。
和過去一樣,做的大“肉”包子讓窯工們吃得熱火朝天,心滿意足。午飯後,窯工們個個抹着嘴,走進窯里準備出窯。我把籠屜湯桶等搬回廚房,幫趙愛華洗刷完畢,到河邊去把平日打坯用壞後丟在河邊的一些摸子洗刷乾淨,準備拿回來修一修。夏天中午社員們都歇晌,烈日下的村里村外一片寧靜,舉目四望不見人影。
我洗涮乾淨磚坯模子,曬在河邊。走回窯場,想起剛才從廚房出來時忘了拿趙惠臨走時讓我核數的賬本,我就走回廚房。廚房的門關着,我推了一下推不開,有些奇怪,平時趙惠在廚房裡面的一間屋子算賬,趙愛華在外面的一間做飯,廚房的門一般白天不關門。我想可能是今天趙惠不在,趙愛華回她住的房子歇晌去了。我又推了一下門,正要轉身離開,隱約聽到廚房裡有類似廝打和掙扎的聲音,同時傳出趙愛華泣不成聲的低聲哀求:“不行……你不能這樣……我求求你,不能這樣……求求你,你不能……”接着就是被堵着的嘴發出的陣陣低沉的嗚咽聲。我一驚,再仔細聽聽,確實是廚房裡有人,我立即敲門喊着:“趙愛華,趙愛華,開開門,我來拿東西。”
我邊喊邊推門,過了一會兒,廚房的門突然打開,一個男人頭上頂着衣服從屋裡衝出來,猛地伸手一把推在我的臉上。我站立不住,從台階上向後仰摔在地上,頭碰在用磚垛成的一個放洗菜盆的台子上,撞出了血,雙眼被擊打得直冒金星,睜不開。等我暈頭轉向爬起身來,從廚房裡衝出來的人已杳無蹤影。我揉着雙眼走進廚房,聽到裡面的房間裡,發出沉悶的“嗚嗚”聲,我走進裡屋,見趙愛華雙手被用繩子捆在脖子後面,嘴裡堵着一件衣服,掙扎着躺在鋪有蘆葦席的床上。趙愛華的上衣被扯開,坦露着胸部,褲子和內褲被褪到膝蓋處,裸露着下身。她雙腿夾緊,儘量彎曲,捲縮着身子。我渾身一震,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赤身裸體的女人,頓時手足無措。我愣了一會兒,戰戰兢兢地上前,把趙愛華被綁在脖子後面的手鬆開,拉出堵在她嘴裡的衣服。趙愛華被鬆開雙手後,立即站起來提上褲子,一邊無聲地哭泣,一邊整理上衣。我不知該說什麼,轉身要離開。趙愛華小聲叫住我,轉身從掛在牆上的醫務箱裡拿出酒精和紫藥水,邊哭邊給我頭上的傷口上藥。她給我止住血,上好藥後,站在我面前,雙眼盯着地,過了一會兒,哭泣着說:“等一等再走行嗎?”我站在原地沒動,她坐回到床邊,仍然雙眼盯着地,無聲地流淚,慢慢整理身上的衣服,把撕掉扣子的上衣和衣服上被撕破的地方理平,又把弄亂的兩根短辮扯開,用手指梳理整齊頭髮,重新辮好。又過了一會兒,她抽噎着小聲說:“求你,不要告訴任何人行嗎?”我沒說話。見她一直悲悲戚戚,無聲地哭個不停,就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我回到“辦公室”,平靜了一下,走進窯里把趙東江叫出來,走進工棚,把剛才發生的一切告訴他。他聽後瞪着眼睛盯着我看一會兒,又搬過我的頭,看了看我頭上的傷,沒說話,立即洗洗臉,穿上衣服,朝我一揮手,向廚房走去。趙東江和我走進廚房,趙愛華仍然坐在床邊,眼睛緊盯着地,抽抽噎噎,無聲地流淚。她黑長的睫毛糊滿淚水,雙眼紅腫起來,趙東江走到她面前,沉默着站了一會兒,低聲問:“是他嗎?趙進勇。”趙愛華低頭哭着,搖搖頭。趙東江又問:“趙廣理?”趙愛華仍然搖頭。趙東江停了一會兒,問:“是誰?”趙愛華只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趙東江小心翼翼地問:“傷着了嗎?”趙愛華仍然低着頭,不回答,過了一會兒輕輕地搖了搖頭。趙東江看了我一眼,趙愛華突然站起來,雙腿跪在趙東江和我面前,抽噎着小聲說:“求你,求你倆,這件事別再告訴任何人了,行嗎?求……你倆!”趙東江見了,莊重地點點頭,轉過臉看着我,我也點點頭。趙東江讓趙愛華起來。對我一字一句地說:“去端一盆水拿毛巾來。今天下午,你就在這裡等趙惠回來。”
趙惠回來時,見我坐在廚房裡,略顯吃驚。微笑着朝我點點頭問:“今天的肉包子做的怎麼樣?”我沉默地點點頭,她立即有所警覺,抬起頭看看四周,找趙愛華,順勢走進裡屋。裡屋傳來低聲的哭泣,接着是母女倆淒切的痛哭。我起身走出門外,帶上屋門,走回工棚。
晚飯時,我去廚房搬飯,趙惠朝我微微點點頭,露出一些勉強的笑容,默默幫我把玉米麵粥從大鍋里盛到桶里,又把烙好的餅放進籮筐。我來回搬最後一趟時,她把切好的香椿芽鹹菜和芥菜頭鹹菜端到我手裡後,向我鞠一躬說:“謝謝你!我和趙愛華都謝謝你。” 我點點頭沒說話,但從她謹慎的語氣和憂鬱的目光里,猜想她一定知道是誰幹得了。趙惠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今後你能不能抽點時間,多和趙愛華在一起,好嗎?”
第二天早晨窯工們吃早飯交接班時,趙東江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告訴王希長和其他窯工們:“今後你手頭上的活,如果不是忙不過來,就常去廚房幫幫忙。趙愛華到副業隊去分菜、領菜,還有去大隊領東西什麼的,你跟着一起去,幫手拿一拿。以便讓她早點回來做好飯晾着,等大家吃的時候不燙。”王希長聽了,不知所以然,點點說:“天熱,廚房裡比窯里好不了多少。一個人做這麼多人的飯,從早到晚是有些忙不過來,今後我多抽點時間過去打打下手。趙東江指着我說:“你多過去幫忙!拉拉風箱燒燒火什麼的。”
從此,趙愛華每次去副業隊領菜,都先在廚房門口提着籃子站一會兒,我見了就抓緊放下手頭的活,就走出工棚,和她一起去副業隊。路上相互離着三四米遠,幾乎從不說話。領了菜後,我背着菜筐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面,等離開副業隊後,她就會趕上我,默默地從筐里拿出一些菜抱在懷裡,減輕筐子的重量。
一次我去廚房幫她拉風箱燒火,她在旁邊切菜,不慎把手指切掉一塊皮,我跑到裡屋從趙惠的醫務箱裡取出酒精、紫藥水和膠布,她走到我跟前,把左手大大方方地伸到我面前,忽閃着兩隻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我捏着她的左手食指,用棉球蘸了酒精,擦洗流血的傷口,她疼得吸口涼氣,手指有些發抖,但並不縮回。我的手也在發抖,和一個同齡女人這樣接近,她一直在注視着我的眼睛。我心慌地不敢看她,見她的食指仍在流血,無意識地拿起她的食指放在我的嘴裡吸了一下,用舌頭舔了一舔,她手指抖了一下,但並沒有把手縮回。我在她的傷口上塗上紫藥水,貼上膠布。 趙惠從房外進來,看到她和我頭碰頭地站在一起,若無其事地輕輕問:“切手了?上藥了嗎?”她舉起左手食指晃了晃,趙惠笑了笑,沒說話。我坐回到爐灶前繼續拉風箱,她站回到案板前繼續切菜。
那段時間,公社經常通知趙惠到縣裡去,有時她還要去地區和省里。當時村里人出遠門,要到十里外的長亭鎮乘坐長途公共汽車。去地區的長途汽車,一天只有一班,一大早就要趕去。我說早晨我騎自行車送趙惠去乘車,趙愛華卻堅持要一道去,說窯上的早飯她可以半夜起來做好,讓我臨走時搬到工棚里蓋好,不耽誤窯工們吃早飯,用具回來後從工棚搬回廚房裡洗刷。趙惠說只有一輛自行車,三個人不方便騎。趙愛華說她願意三個人一起走着去,回來時再讓我騎車帶她回來。晚上去長亭鎮接的時候,讓我騎車帶她去,回來時三個人聊着天一起走回來。我說十里路要走一個小時。趙愛華說:那怕什麼,早點走就是了。只要大家在一起快樂,走多遠都行。趙惠聽了,笑了笑,沒說話。她不放心趙愛華一個人留在家裡。
第二天早晨去長亭鎮,我推着車,趙惠母女跟在後邊。上了公路,趙愛華說,一輛自行車三個人也能騎,人家社員去趕集,經常是前面帶一個,後面帶一個。趙惠說那是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可以那樣帶,三個都是大人恐怕就帶不了。趙愛華走到我身邊,一把搶過自行車,跨上車單腳撐地說:“不信,我要試試!你倆一個坐大梁,一個坐後面。不試怎麼知道行不行!摔倒了,大清早也沒人看見,怕什麼!”我說:“要試,還是我來試,我勁兒比你大,你倆一個前面一個後面。”趙愛華聽了,下車把自行車交給我,從我腋下鑽到我懷裡,跳上自行車的大梁。
我們三人騎着一輛自行車,在夏日清晨的微風中行進,就像無拘無束的燕子在空中翱翔。靜謐的公路上,迎面撲來的螢火蟲,劃出道道宜人的藍光。大家此時的心情,都有說不出的舒暢。趙愛華突然展開雙臂,高興地放聲大喊:“廣闊天地——我要——飛翔——”趙惠在我身後“格格”地笑個不停,說這傻丫頭,瘋起來就不怕別人笑話。“傻丫頭”喊了一陣,用日語唱起了一首旋律婉轉的歌曲,唱了兩句,趙惠在我身後也和着一起哼唱起來。唱完,趙愛華告訴我,這是日本民歌,叫《啊,我心中的富士山》,她很小就會唱。
回程的路上,趙愛華跳上自行車後座,坐在我身後,一句話都不說。突然,她伸出雙手從我身後摟住我的腰,把臉貼在我的背上。漸漸地,她用雙手勾住我的雙肩,臉在我的背上貼得更緊。我不由心慌,有些喘不過氣,隱約感到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不知不覺間,窯廠在望。趙愛華在我背後用力擁抱了我幾下,跳下自行車,自己朝窯廠走去。
趙惠去了兩次地區和一次省里,村里人傳言,趙惠丈夫的問題可能快解決了,因為人們見趙惠有兩次從公社搭大隊的拖拉機回來,直接進村去了婆家。但是也有人說,她去了婆家兩次,她公婆仍然不讓她進家門。趙愛華告訴我,她爺爺奶奶不認她媽媽,是因為她大伯抗戰時被日本人殺死了。當初她爸爸和她媽媽結婚,她爺爺奶奶就堅決反對,說如果結婚,就永遠不讓她爸爸回家。所以她爸爸活着的時候,從來沒有帶她媽媽和她回過老家。她爸爸死後,她媽媽來趙莊是想替她爸爸盡孝道,伺候孝敬她爺爺奶奶。但是她爺爺奶奶認為爸爸的死是媽媽造成的。爺爺奶奶家原來是烈屬軍屬,現在成了特務嫌疑,也是她媽媽造成。她叔叔和嬸嬸也因為她媽媽,直到現在還在工作單位受到嚴重牽連。她爺爺奶奶不希望她媽媽和她住在這裡。
六
又過了一些日子,縣領導真的要來了。而且接到通知,連地委書記也要來。大隊長來到窯上,呵呵笑着說:“這一次現場會氣派可大了,後天連地委領導都要來,這次你們可真要都穿上衣服幹活了。”
大隊團支部集合各生產隊的青年團員和“靠攏組織”的知青,進行跨生產隊的“大兵團作戰”。知青們沒有不靠攏組織的,人人都寫過“強烈要求團組織在廣闊天地里考驗我吧”的申請書。儘管很多話都是相互抄的,但是“緊密靠攏”在一起顯得不會孤立。“大兵團作戰”的任務是,首先把從公社借來的兩百多面彩旗,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從公路插到村口,從村口插到村里,再從村里插出村子一直插到窯上,路兩旁每二十米插一杆。大隊部周圍、知青宿舍周圍和窯廠周圍,是重點部位,要求每十米插一杆。聽說彩旗不夠,公社又從縣裡用拖拉機拉來不少。
“大兵團”的第二項任務,是在窯廠門外的空地上,搬磚搭建一個主席台,上面鋪上黃土,用夯打實。在主席台上用磚垛壘成桌子和凳子,桌子和凳子上鋪着朝霞和晚霞帶領村里手巧的女人編織的帶有花色圖案的草墊。
第三項任務是在主席台左右兩側,各擺兩口大水缸,準備涼白開。具體做法是後天開現場會之前,用窯上食堂的大鍋,把麥粒炒一炒,炒糊後倒上水煮開,再把煮開的水提到缸里裝滿,蓋上缸蓋。誰渴了就掀開缸蓋,用水瓢舀着喝。那時各地召開“現場工作會”,參加大會的人都自帶乾糧,連上級領導也不例外。很多領導為了表示不脫離群眾,下鄉時專門從食堂買窩窩頭和鹹菜放在挎包裡帶着,吃飯時三五成群坐在樹蔭下,用手捧着吃,窩窩頭渣掉在地上,趕緊撿起來,吹一吹放進嘴裡。去年春上縣委劉書記帶着縣裡幾個農業技術員來趙莊大隊察看小麥灌漿情況,我親眼看見他們在麥田裡忙完之後,到河邊洗了洗手,圍坐在地上捧着窩窩頭吃。吃噎了,就走到準備好的水缸旁,掀開缸蓋,“咕咚咕咚”灌一肚子涼白開,抹抹嘴,再把舀水喝的瓢遞給下一個等着喝水的人。大隊團支部把這第三項任務交給趙愛華和我,因為我是團員,趙愛華是“靠攏組織”的積極分子,後天就要在現場會上“火線入團”,志願書都填好了,是前天她托我交給趙甚海的。
團支書趙甚海帶着“大兵團”到窯上搭主席台時,專門把我和趙愛華叫到一個僻靜的磚垛後面,像地下黨布置機密任務一樣,代表團組織給我和趙愛華“下達任務”。趙愛華見了團支書趙甚海,總是有意躲避他,緊跟在我身旁寸步不離。趙甚海和我們談話時,她不時伸手攬着我的小臂。趙甚海眼睛看她時,她竟用雙手摟住我的胳膊,眼看別處,目光不自然地迴避趙甚海,絲毫沒有“靠攏組織”的積極表現,倒是積極向我靠攏得很緊密。我莫名其妙,很不自在。每次她攬着我的胳膊我都試圖掙開,她卻在我掙開後,又摟得更緊。我偷着看一眼趙甚海,他嘴唇微微發抖,脖子紅得發紫,對此卻佯裝視而不見。他好像有話想單獨和趙愛華談,趙愛華卻像小孩兒拉着大人的手一樣,一直緊拉着我寸步不離,趙甚海看到她的這種姿態和表現,欲言又止。我替趙愛華擔心,當着團支書的面,敢做這種“資產階級的不良動作”,小心入不了團。畢竟還沒上“火線”。另外,我和她並沒有什麼特殊關係,她這樣做會讓人誤解我和她“要好”——那時人們還很少使用“戀愛”這種書面語言——趙惠站在廚房門口,遠遠地朝我們這邊警惕地看着。
“大兵團”的最後一項任務就是第二天清潔平整村裡的道路。為了在“大兵團作戰”中形成青年團員和“靠攏組織”的積極分子互相“比學趕幫超”的熱烈氣氛,理論權威兼大詩人趙廣理專門寫了一首詩在大喇叭上鼓勁:“同志啊同志,不要彷徨,不要觀望,讓我們揚起青春的鐵鏟,揮灑時代的陽光……”嗨!有長進,比“掄吧,掄吧,用力掄起兩隻大板爺”順溜多了。
“大兵團”用了一天時間,把村里村外的各條道路剷平,拉來沙子鋪上夯實,再拉着碾子碌硃來回壓,把所有的道路都“揮灑上了時代的陽光”。參加‘大兵團作戰’的所有知青和村裡的青年團員,平時都是大隊民兵連的基幹民兵。每年冬閒時節,都要集中訓練一個月左右。民兵連長等大家干的差不多了,就集合大家,領“大兵團”到大隊部去領槍和沒裝子彈的子彈袋。民兵們領了五六式步槍,上好刺刀,披掛整齊,列隊沿着新鋪的道路,喊着行進口號,武裝遊行,自我檢閱。大隊長要到窯上去對趙惠進行“再教育”,以便明天向地區和縣領導匯報思想時有談話內容,一出大隊部,看到民兵們個個肩扛步槍,迎頭走來,趕緊讓到路邊,笑呵呵地向行進隊伍揮手。民兵連長高喊一聲“正步走”,大隊長嚇了一跳。民兵們踢着正步,一跳一跳地從他面前經過,槍上的刺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鬧得村里雞飛狗跳。孩子們跟着隊伍奔前跑後。風光了一陣,民兵連長開始布置崗哨,安排夜裡民兵在村裡的每個路口以及窯上站崗執勤。我很遺憾因為要在窯上開工,不能參加下午的武裝遊行和夜裡的民兵執勤。
那天一早,趙惠接到通知,又到縣裡去了一趟,是她自己搭大隊去縣城拉化肥的拖拉機去的。晚飯時,她推着一輛嶄新的“金鹿”牌自行車回到窯上。我問,你不是有一輛自行車嗎?為什麼還要買一輛?趙惠笑笑說,家裡那輛就留給窯上,咱窯上的人今後出去辦事方便。當時買自行車,要有“自行車票”才能買到,雖說村里很多人家都排號等票買到了自行車,但這種“金鹿牌”自行車,光憑票還買不到,還要特批。價格也比其它牌子的自行車貴一倍。趙惠推回來的自行車上,馱着她為每個窯工們買的背心、汗衫、泳褲、短褲和黑色高筒雨靴。背心是紅色的,汗衫是白色的,泳褲是紫色的,短褲是藍色的。另外她給我買了一套當時最流行的天藍色運動衣和運動褲,運動衣是拉鏈開衫的,胳膊上和運動褲的外側褲縫上,有兩條白道。她還讓趙愛華送給我一支自動鋼筆、一本文革以來新版的《漢語成語詞典》、一個精裝的硬殼筆記本和一個手電筒。趙惠讓我把她買得東西給窯工們送過去,對我說,這是她用她補發的工資、布票和其它票證買的。
窯工們看到趙惠送的背心汗衫等,欣喜若狂。在那個年代,對於農村裡的年輕人來說,這些都是難得的奢侈品。特別是那雙黑色高筒雨靴,村里從未有人穿過,當時每雙的價格大約是普通工人大半個月的工資。趙惠早就希望,窯工們下河挑泥、攪拌渣土和打磚坯能穿上雨靴。她曾為好幾個扎傷腳和劃破腿的窯工做過縫合手術。窯工們當即放下手中的活,歡快地跑到河邊上,跳進河裡洗完澡,不等晾乾身子,就穿在身上一件件地試。試完後又捨不得穿,回到窯上脫下來小心地疊起來包好,仍在身上抹滿污泥進行化妝。趙東江提議說:“明天地區和縣領導來咱們窯上,咱們反正要穿衣服幹活,就統一穿紅背心和藍色短褲幹活。”窯工們聽了一陣歡呼,躍躍欲試。
入夜,民兵連長和團支部書記分別到各個崗哨查崗,趙甚海來到窯上找到我,向我徵求對趙愛華入團的意見。我說她的志願書不是都已經批准了嗎?我堅決擁護團支部的決定。趙甚海聽了,說有些團員又提出來她媽出身不好,她的政治表現一般,所以他有義務徵求大多數團員的意見,看是不是讓趙愛華等下一批再說,再考驗一下。我一聽急了,忙說她個人表現不錯,天天都從天不亮就默默無聞地忙到熄燈,窯工們對她都很敬佩也很尊重。大隊裡有些團員還不如她呢。趙甚海雙眼緊盯着我,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正在和她談對象?”我連忙否認。他又問:“她最近情緒怎麼樣?都和你說過些什麼?她對我有什麼看法?這些你都要向組織詳細匯報。”我曾答應過趙愛華絕不把她差點被壞人強姦的事告訴任何人,於是說:“她情緒一直都很好。她這個人喜歡多幹事少說話,一般沒事兒從不和我講話。她對你的工作一直也都很支持。我不同意讓她等到下一批再入團。”趙甚海聽了,慢慢點點頭說:“那好,今天晚上咱倆的談話就到這裡,不要告訴任何人,注意組織紀律。”
現場會的那天早晨,才四點鐘,趙廣理的大喇叭就破例響了起來。可能遇到了什麼緊急大事,破例沒有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和《社員都是向陽花》,只是“吱兒——”的一聲尖嘯——這個好像不能破例,也不能省略——“啪啪”,麥克風一大早就挨了兩下打,被打醒了,然後激動地廣播說:“貧下中農同志們,接到公社和縣裡的緊急通知,今天到我們大隊來的,除了地縣領導,還有中央和省里的領導以及他們陪同的高級外賓。請社員們同志們立即起身,做好熱烈歡迎工作。”好傢夥!這下場面大了去了。中央領導和外賓從來沒有來過我們地區和縣裡。人們也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外賓長什麼樣。外事無小事。這些重要人物臨到之前才通知,說明了事情的重要性。
村裡的小學立即通知小學生穿上最好的衣服到校,每人發一根草繩子纏在腰上,練習扭着秧歌高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說是天亮後縣裡會送來紅綢子,替換草繩子。大隊長立即想到要趕緊到窯上去對趙惠進行一次“再教育”,昨天他到窯上去找趙惠,趙惠去了縣裡,沒有教育成。大隊支書在村里各處巡視,急得臉上直冒汗,有很多事他不知道怎麼辦:中央和省里的領導,還有外賓中午吃飯怎麼辦?是不是自帶乾糧?能不能也和縣領導一樣,找個樹陰下蹲在地上就吃?大隊部很小,裡邊儲藏着大隊的帳簿檔案槍械子彈等,坐不下幾個人。最着急得是,現在到各家都借不到好煙。社員平時用紙捲菸葉抽,買煙的人少,好煙村裡的供銷社代銷點不進貨,最貴的煙是 “大前門”,三角五分一包,也只有幾包,還都已經拆開零散着一根一根地賣。再有就是九分錢一包的“葵花牌”香煙,抽起來很嗆,估計上面的領導和外賓抽不慣那種味道。茶倒是從代銷點裡還能收攏一點,杭州龍井,遠路來的,錯不了。只是放了好幾年沒人買,不知泡水味道還濃不濃。
天亮之後,兩輛滿載警察的大卡車進了村。警察身着上白下藍制服,頭戴大檐帽,腰扎武裝帶,是五一節時剛換的新裝,很多人還都沒見過這種樣式。警察們跳下車,喊着口令集合列隊,領頭的在隊列前說了一陣話,就解散讓每人跑到各自分配的崗位上去了,警衛重點是在窯上。這時,民兵也緊急集合,配合行動。夜裡在村里各路口和窯上的主席台輪流站崗的民兵,看看天亮了,就都抱着槍去找個草垛或柴窩睡覺,聽到大喇叭廣播集合,趕緊揉着眼向大隊部跑去。大隊團支書趙甚海騎着自行車,手拿一麵團旗趕到窯上,對我說:“快把這個掛到主席台上的主席像下面,別掛歪了,火線入團用。”我接過團旗趁機問:“火線入團的有幾個人?”趙甚海揮揮手說:“你別管。快把水缸里裝滿涼白開。告訴趙愛華,現在是組織考驗她的時候,不要鬧情緒。”我心裡“咯噔”一下:壞了!開始為趙愛華不平。整個早晨都有些心酸,真希望不要遇到趙愛華。
不久,縣中學的禮樂隊坐着兩輛拖拉機,突嚕突嚕地來了。他們全都是上身白襯衫,下身藍長褲,足登白球鞋——有些白球鞋是用黑球鞋或藍球鞋抹上粉筆沫塗白的。下了車,在村里小學的操場上排成隊,練習敲打吹奏。大銅鼓小軍鼓大銅鈸小銅鈸咣噹震天,大銅號小軍號長號短號圓號嗚嗚鬧人。村小學的迎賓隊腰上已經換上了紅的綠的綢帶,面部塗成了白臉和紅腮,女學生頭上紮上了紅的綠得綢蝴蝶。趙莊大隊哪裡見過這種架勢!千年不遇。村里一位捋着鬍鬚的長者無限感慨:“聽老輩說,光緒那年皇帝從白橋鎮選了一名宮女送進宮去,打趙莊村口過,吹吹打打二里路長,都在冊的,也沒今天這陣勢拉的大。今天這樣子,恐怕更要在冊了!”
大約十點鐘,團支書趙甚海騎着一輛自行車,從村外公路上飛奔進村,一路高喊:“來了!來了!準備開始!準備開始!”不久,公路上煙塵起處,長長的車隊直奔村口疾馳而來。縣中的禮樂隊,趕緊鳴奏起樂曲《小小銀球連四海》。優美的旋律演奏到拐彎處,大銅號總是“呣呣”得像牛叫,不着調得像牛吃完草沒給飲水。小學的迎賓隊,立即扭起秧歌,揮舞着紅綢子高喊“熱烈歡迎”。小學生們第一次經歷這種排場,過去只在電影上見過,倉促上陣,就像一群剛上岸的鴨子搖搖擺擺呱呱亂叫,隊形已經沒了章法,手舞足蹈地似群魔亂舞。大隊領導個個站在大隊部前,摩拳擦掌迎接來賓。大隊支書穿了一件平常到縣裡開會時才捨得穿的藍色幹部制服上衣,後領子上的一長條補丁,還是他老婆前天托趙惠用縫紉機給精心補的。大隊長上衣兜里揣了兩包“葵花牌”香煙,琢磨着人來了這麼多,不知到時夠不夠分。團支書趙甚海站在大隊長身後,身邊帶着一名即將“火線入團”的女知青,不斷潤色着上台發言的內容。全大隊的社員都湧向村裡的道路兩邊,鬧哄哄地夾道看熱鬧。很多還端着大海碗,用筷子往嘴裡扒啦玉米麵糊糊,要不就用大餅卷着大蔥大口塞進嘴裡,鼓着腮幫子大嚼大咽。警察和民兵站立在街道兩旁,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進村的車隊並沒有人們想象得浩浩蕩蕩。前後只有六輛草綠色軍用吉普,中間夾着兩輛黑色上海牌小轎車。進村後開始減速,但沒停車,沿着街道一往無前。在村口奏樂起舞的縣中禮樂隊和小學迎賓隊還沒來得及充分表現,轉眼即逝,讓學生們未免大失所望。車隊路過大隊部,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只是減速慢行,緩緩穿村而過。公社和大隊領導有些丈二和尚,看着馳過的車隊茫然無措。大隊支書趙甚廷探頭朝着絕塵而去的車隊看了看,恍然大悟:“快!快 !直接去窯上!”大隊長跟在大隊支書後面,邊跑邊說:“壞了!壞了!窯那邊主席台上的桌墊和坐墊,昨天晚上怕天下雨淋了,都讓收起來了,現在還沒來得及鋪好。”
車隊到了窯上才停下來。窯工們穿着統一的紅背心藍短褲和黑色高筒雨靴從窯里出來,倒是增色不少:遠看像打漁的,近看像打井的,豎看像打球的,橫看像打隴的,很是扎眼。趙愛華早早地就按要求把麥粒炒焦後倒上水煮了一大鍋涼白開,我去廚房提水時慶幸沒有遇到她。我把水桶裝滿涼白開,挑着走向主席台兩邊的水缸,放下擔子往水缸里倒水,只見趙東江遠遠地揮手叫我:“別弄水了,快過來,趙愛華到處找你找不到,說是有許多話和你說。”我放下水桶慢吞吞地過去,猶豫着如何告訴她趙甚海讓我轉告的“不要鬧情緒”的話。
所有汽車都停穩後,從前面的一輛吉普車上跑下來的人,跑到後面的轎車旁去開車門。轎車上下來的,是中央外辦的副主任、外交部亞洲司的司長和日本駐華大使館公使銜政務參贊、領事處參贊和兩個女一等秘書。省革委會副主任和省外辦主任,以及地委書記和地革委會主任、縣委劉書記和縣革委張主任分別從其它吉普車上下來,跟在後面。
趙惠和趙愛華站在由兩個廢窯洞改建的自家門口,莊重文靜。母女倆這天破例沒有穿那身多年如一日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而是都穿了一身由趙惠自己裁剪縫製的深藍色女式西裝套裙,令窯工們耳目一新,為之一震。日本使館的參贊和秘書走到她們面前立定,向她倆再三深深鞠躬致敬。趙惠不斷鞠躬還禮,趙愛華站在趙惠身旁,滿目茫然,不知所措,不時朝我看上一眼。
日本使館的政務參贊和趙惠簡單地談了幾句話,雙手向她奉上一份文件,再次鞠躬。又和趙愛華談了幾句,深深鞠躬。中央外辦和省外辦的領導以及地縣領導,上前分別和趙惠母女握手。趙惠母女轉身回屋放下文件,出了房間,走到窯工們面前,和窯工們逐一握手。趙愛華和我握手時,故意用指甲深深地掐了我的手心幾下,留下幾個不會久留的指痕。趙惠母女轉身走回屋裡,提了兩個簡單的箱子,交給一名日本使館的官員,放進一輛轎車的後備箱裡。公社和大隊的領導這時也趕了過來,趙惠領着趙愛華上前和他們逐一握手致謝,日本大使館的官員們陪在趙惠身邊,向公社和大隊領導再三深深鞠躬,通過翻譯說“不勝感謝,多年來給與的無限關照”等等。大隊長從上衣兜里摸出一包未開封的“葵花牌”香煙,撕開向日本官員們敬煙,日本使館的官員向他鞠躬表示謝絕,省外辦的領導低聲訓斥道:“注意場合,不要敬煙。”大隊長看了他一眼,呵呵笑着把抽出來的一支煙夾在耳朵上,剩下的裝進衣兜里。
大隊裡的社員這時都已經擁到窯廠看熱鬧,趙惠的公婆和家人也在人群中。趙惠找到公婆,把她丈夫補發的工資、撫恤金和票證,還有那輛新買的“金鹿牌”自行車交給公婆,然後五體投地,匍匐在地上磕了三個頭。趙愛華跟在她身後,連連鞠躬。日本使館的官員跟在她們母女身後,也向趙惠的公婆再三深深鞠躬。
趙愛華跟着趙惠上車離去時,回頭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沒有熱烈的告別和親昵的表示,她和我都明白:她不能在大隊裡給我造成不利的影響。
趙惠母女隨着日本大使館的官員和中央、省、地、縣的車隊離去後,大隊支書不無遺憾,說:“看看,今天這事搞的,事先一點風聲也沒有,沒想到會是這個樣子。”大隊長說:“外事無小事。看來這是上面有意這樣安排的。國際上的事都是要保密的。”站在兩位大隊領導身後的團支部書記趙甚海,心有不甘地說:“辛辛苦苦忙活了好幾天,這麼一會兒功夫,就結束了?火線入團都沒搞!”公社和大隊領導以及窯工們,到趙惠母女住過的房間以及她倆上工的“辦公室”和廚房查看,每個房間都整理得非常整潔有序。她們穿過的衣服、用過的物品、窯上的帳簿,以及廚房的廚具等,都疊放、歸檔、布置和清理得整整齊齊,紋絲不亂。每件衣物用品,以及自行車和半導體收音機上面,都放着一張紙,上面清晰地註明要贈送的人名。廚房的灶台上,放着一個信封,裡面裝着趙惠補發的錢和票證沒有花完的部分,信封上寫着:請窯上改善生活。
後記:多年後,我到日本工作,在東京意外地遇到了趙惠和趙愛華。趙惠改回原名大宮敏慧。趙愛華改名大宮愛子。母女倆和我同在“日中友好二十一世紀委員會”工作。
2014年12月31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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