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平反,全家返城的时候,我在大学读二年级,回城搬家我帮不上手。在学校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心花怒放”。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的那几年,平反冤假错案,解放思想,改革开放,那真是一个春暖花开,阳光灿烂的时代,全国上下团结一致,每一个中国人都认为中国是大有希望的。可惜,后来的情况,我就不说了,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
听父母讲,回城的时候,父母把我们家那间东倒西歪的泥砖墙房子卖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父亲说卖了人民币200元钱。
200元钱在当时当地的农民心中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即便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年试用期内,一个月工资才只有47元8毛5分钱,一个国营企业的学徒工,一个月工资更是只有18元钱。
父亲还说,买我家房子的人大呼上当,他买我家房子的本意是想拆点木料出来盖新屋,但后来才发现拆出来的木料完全不能用。前面说了,我家屋顶是直接盖在泥砖墙上的,檩子是细细的杂木棍子,桁条是木扁担坯子对半剖开的,七、八年之后,这些檩子和桁条都已经腐朽了,拆下来只能做柴禾烧,不过屋顶上的瓦,总算还能接着用。——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歉意,好象是他老人家骗了乡亲们似的。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刚买了新车,就开车从广东珠海回老家探亲。刚买新车的人,最喜欢开车到处跑,就想回我下乡的地方去看看,老婆也总是听我讲知青往事,也很想去看看那个第四生产队。于是抽了半天的时间,我就和老婆开车去了那个我曾经呆了八年,此后又梦游过无数次的第二故乡。
车从北向与京广铁路并行的省道左拐之后,进入了一条乡间公路,这条我曾无比熟悉的乡间公路如今已铺上了石碴,想必下雨时不再泥泞,乡间公路从湾子背后通过,湾子里建起了一些新屋,但基本的格局还是没有变,我和老婆把车停在路边,下车朝我家的方向走去,走不多远,就看见我家的房屋虽然不在了,但原址上的旧宅基地仍空着,上面种着几畦青菜。
再回头看停车的地方,已经有几个孩童围着车子指指点点,因为车是新买的,我怕孩童们顽皮,把车划坏了,就掉头往回走。站在车边的孩子们,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应该都是在我离开第四生产队之后才出生的。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指着车牌说:“粤C,广东珠海的车。”
我就想,他们怕是从来没见过广东珠海的车开到这穷乡僻壤来呢?又想,毕竟时代不同了,这么小的乡下孩子也知道这车是广东珠海的,由此可见他的父母曾带他去过广东打工或经商。
这时候,远处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朝我喊:“那是不是XX(我的小名)啊?XX回来了!”
依稀可辨,那妇女好象是生产队妇联主任的弟媳妇,是我上大学的前一年才嫁来的新姑娘,我已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在田间劳作的农民也三三两两的朝我们走过来了。
我和老婆立即钻进车子,起动之后,掉转车头,一溜烟逃走了,让那些围拢来的乡亲们扑了一个空。
为何要逃走呢,当然不是因为那泥砖墙破屋卖了200元钱,而是因为:
其一,咱可不是《回延安》诗歌里的老革命,见到乡亲们,没什么好说的。
其二,近乡情怯,既然没什么好说的,咱还是一溜烟逃走的好。
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回去,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我身在美国,真的很想念那个地方。
什么时候回国了,我还会再去看一次的。
至少,在我去世之前,我一定要回去再看一次。
只是再回去时,恐怕湾上的男女老少,就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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