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dy M的蛋糕

Mille Feuille：千層迭起的葉子。
《法語字典》

第一次見到枚是很多年前的一個冬天。
我穿過中央公園邊上的第五大道，面前是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宏偉的建築和裡面的美麗讓我每次感到一種強烈的渺小和無力感。。。
枚獨自一人坐在大理石的階梯中央，穿了一件舊式的披風，兩手抱着膝蓋，沉思地看着前方。不知為什麼，我第一眼看到卻是她沒有拉上拉鏈的短靴和抽絲的黑色絲襪。輕盈的雪花落在她蓬亂的頭髮上。。。
枚叫了我的名字。她的聲音堅定、略帶沙啞。她的手很小，堅硬而粗糙。。。她略帶野性的臉上有一種特別的東西。
對不起，我晚了。。。
枚打斷我的話：沒什麼，你想看看東西嗎？
我小心翼翼向四周環視一下，感覺我們在進行什麼非法交易。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會？我徵求她的的意見。
她猶豫了一下：好吧。。。
跺了跺腳：我腳都凍麻了。
她拿起身邊一個巨大、黑顏色的包。我們並肩走下台階。

安靜的街道闃無一人。稀疏的的雪花後面交錯着低和高、深棕和淺白的公寓，帶着優雅的半圓窗戶。街邊間或着精緻的小店。
琳姐說你是做市場研究的。。。枚轉頭看着我。
我點頭。
她說你可以幫我。
我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沉默地想着周圍可能有的咖啡店。。。
枚突然停住腳步。
在我們左面，一塊明亮的巨型方形玻璃鑲嵌在街面舊式的灰色磚牆上。冬日的陽光把路邊稀疏的、光禿的樹枝的黑影勾勒在店裡潔白的地板上。靠窗的桌面上，依次放着各式精緻的蛋糕。玻璃的右上方是銀色、簡潔的店名： Lady M。

乳白色覆飾、縱深形的店堂顯得比實際要大。乾淨明了的線條和簡約的細節設計讓我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右方20尺的玻璃和黃銅的長形台面：上面依次排列着各種蛋糕和甜點的精巧形狀和美麗色彩（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是紐約簡約建築師Sam Trimble的設計）。

店好像開張不久，所以顧客並不多。我們在小巧得讓人不安的桌子坐下。我注意到枚看到價錢時微微皺了皺眉。我們倆都要了千層蛋糕（Mille Crêpes）和咖啡。
店裡的氣氛溫暖、舒適、讓人放鬆。
我能看一下麼？我問道。
枚把巨大的黑包放在桌子上，在裡面搜尋。等我感覺她整個人都幾乎鑽進包里時，枚把一件東西放在桌子上。
潔白的桌面上是一個不規則形狀的物體。不知為什麼，我感到我的心停跳了一下。
我小心翼翼拿起它，比我想象的重，古玉溫潤的黃色。。。
這是我們那裡的一種樹，枚聲音在我邊上響起：因為它的質地異常堅硬，不能很容易地鋸和刨，只能把它打碎。所以它們都是不規則形狀。。。
我端詳着細膩、潤滑的表面。上面有一片葉子，一片正在枯萎的葉子。。。我再仔細看：葉子不是刻在表面，表面依舊平滑，葉子刻在表面的下層。
這是一種古老的工藝：我們能在木頭的內層雕刻，而不破壞它表面的完整。
這是你做的嗎？我的目光掠過枚放在桌子的手：手上布滿各種新舊傷痕。
是啊，我六歲就和我外公學藝了。。。
我把它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我能幫你做什麼呢？
你能告訴我怎麼能在美國打開市場嗎？
看着面前的物事，所有我在學校和職業生涯獲得的知識、經驗從遠處向我洶湧奔來。。。然後又杳然而去。
我誠實地：我不知道。。。
枚的臉上露出了失望。
我斟酌着詞句：我是做商業市場研究的。商業產品的兩個最基本要求是：它得具有實用價值，第二，它的收益價值得超過它的投資和生產。但我在它這兒沒有看到任何一個。。。
我再次拿起木雕端詳：
。。。但是它真是美麗！
枯葉背面有一條藤曼緩緩上升，繞到背面。。。
侍者端上了蛋糕。

Mille Feuille在法語中是“千層迭起的葉子”的意思。
這是一角簡單的蛋糕。它由無數層手工做成的法式薄餅疊結而成，在薄如紙帛的餅之間是新鮮、如天鵝絨般的奶油。最上層的薄餅有一層淺淺的焦糖，微微灼焦。在平滑的表層下面，如大理石般的淺棕和金黃把美妙封存在一個通往天堂的通道里。

枚用叉子把一塊蛋糕放在嘴裡。她閉上眼睛，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層層疊疊的薄餅給蛋糕一種獨一無二的口感，如一隻妙曼的手溫柔地拂過一把凝立的豎琴。。。濃郁而新鮮的奶油帶有細微的甜味，充盈而飽滿。表面的焦糖似一絲若有若無的線索，帶着味覺來到一個帶着晶瑩露珠草地的清晨。。。
我放下咖啡杯，嘆了一口氣：謝謝你發現了這個地方。。。
枚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又拿起木雕，翻轉過來：上升的藤曼消失在一條細縫裡。我試着打開那條細縫，但是它紋絲不動。枚伸手過來，在邊上的一個機關輕輕一按，細縫打開。我屏住呼吸，向一個隱秘空間看進去。。。
我隱約聽到服務員走過來問我們還要什麼。
在木雕內部的空間裡，在枯藤的盡頭處，是一朵花。
花正從花苞徐徐展開，木頭的自然紋路化成嬌嫩的花瓣，天然色澤給了花蕊的層次和質感。光從薄如蟬翼的頂部滲漏下來，照在黑暗中一朵鮮艷欲滴的花。。。
不用了，謝謝！枚對服務員說。
我合上那個空間，慢慢平靜一種偷窺到什麼不尋常東西的心情。
那是我覺得好玩，瞎雕的。枚輕鬆地說：花了我整整一星期。
我喃喃地說：我一直以為只有在傳說中才有呢。。。
枚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枚堅決地拒絕我要付賬的嘗試。她從那個巨大的黑包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放在賬單上。
在地鐵的入口處，我向枚抱歉：我沒幫她什麼。
不，她真誠地看着我：你剛才說的對我很有幫助。
我實在想不起我究竟說了什麼：不過，我有個朋友是個藝術品經紀人，他在SOHO有個店。如果你想的話，你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謝謝你！枚看着我說。
這一瞬間，我發現她臉上特別的東西：她有一雙特別黑的眼睛。

一個星期後，我在下班的擁擠的人群中正要進入地鐵站，接到朋友的電話。周圍嘈雜的聲音擋不住他興奮的聲音：
太美了！太精巧了！太。。。
更多的讚美之詞淹沒在列車進站的轟鳴中。

我站在人群中，等着遲遲不來的地鐵。
上次和枚見面已經是幾年以前的事了。枚漸漸在記憶中淡去。我知道朋友把她的作品推薦到曼哈頓上城的兩個高檔百貨店。據說還賣的不錯。
Lady M變成紐約的頂級蛋糕店，它在廣場旅館的地下室開了分店。每次走過上次的店，門口總是有排隊的人們。
唯一鮮明如初的記憶是那朵在暗室里的花。
我的手機鈴響了。

秋天的紐約的一切都被籠罩在一種鬆脆的金黃里。
我從明亮的陽光下走進坐滿人的Lady M店裡。遠遠看見枚坐在一個角落向我招手。
她蓬亂的頭髮在髮箍下不羈地支棱出來。她穿着色彩對比強烈的上衣和裙子，還是帶着那個巨大的黑包。她眼睛明亮、帶着笑意。但不知為什麼眼睛的顏色比我記憶中要淺一些。
她打開菜單：這些年來，我一直夢見這裡的蛋糕。。。
我們花了一些時間研究菜單，太多美妙的選擇了。
最後我們要了抹茶千層蛋糕。我加了一個時令的栗子蛋糕（Mont Blanc）。
栗子蛋糕和咖啡先來，我們一起分享，象兩個老朋友。

小小的蛋糕簡單、毫不起眼。一顆新鮮的栗子下面是渾厚的新鮮栗子醬包裹着濃稠的鮮奶油。我舀一勺放在嘴裡。濃烈的栗子味道在我嘴裡爆炸的效果是我始料不及的。。。
枚閉着眼睛，享受着這一刻的愉悅。
當栗子味道慢慢散去，嘴裡留下的是尚好Cognac白蘭地的後味，光滑而悠長。
感覺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裡。。。枚嘆了口氣，拿起咖啡杯。
你還好嗎？這些年。我問。
她微笑着點點頭：很好。你得替我謝謝你的朋友，非常好的人，介紹我認識人、幫我推薦。。。
也是你的作品不凡的緣故吧。我替朋友謙遜：
你有什麼新作品嗎？
有！她眼睛一亮。從地上拿起黑包，開始從裡面往外拿一個個形狀各異的木製品，放在桌子上。
近兩年我一直在想怎麼能開闊市場。正好一個大連鎖店的採購公司找到我們。要我們做成一個產品系列，着重在盒子和容器行業。這是我們五款新的設計。。。這是珠寶盒。。。這是禮品盒，果盤的小樣。。。
精緻的木盒放滿了面前的桌面。枚興奮的聲音讓邊上的幾個顧客往這裡看，而她渾然不覺，繼續讓我看她的新設計。我拿起一個上面刻着一片葉子的珠寶盒。
盒子比我預期要輕。
哦，這是不同的木頭？
對，原來的木頭太硬、太難處理了。如果需要大批量生產的話，我們必須用另一種木頭，但我們試着保持原來木雕的外形。。。
我撫摸着盒子光滑、精心模擬的不規則形的表面，心裡想着那塊沉重而溫潤的木頭。。。
我們的千層蛋糕來了。

蛋糕呈淺綠色，厚重而靈動的綠茶粉末覆蓋在蛋糕的表面。如果說上次的千層蛋糕的感覺是在水平滑行的的話，抹茶千層蛋糕是垂直上行。。。
濃烈、微苦的綠茶味道讓人想到泥土和陽光下漫山的茶樹。隨着奶油的輕盈和層次感的增加，味覺離開地面，向上飛行。。。
枚一邊吃着蛋糕，一邊向我介紹每個盒子的特點和功用。
這個珠寶盒可以放項鍊，戒指，這兒還有一個暗盒。。。這個禮品盒是可以根據不同用處可以拆卸。。。
看着面前琳琅滿目的美麗盒子，我感覺我的人分成了兩部分：一個本身的我和一個職業的我。
我的目光追隨在葉子後向上延伸的藤曼，慢慢地翻過盒子。。。
他們不喜歡我把花刻在裡面，他們要顧客第一眼就能看到花。。。對了，他們最喜歡這一款，一下就訂了三千個。。。
刻在表面的花顯得略微匆忙、急就。花瓣由塗上的顏色突出、加強。
我放下盒子。
很好，祝賀你。職業的我由衷地為枚高興。
是嗎？枚臉上露出笑容：謝謝！
我微笑地吃剩下的蛋糕。突然心中有一絲不安，一種失去什麼、沒有着落的不安。。。
我們和周圍的人們沐浴在陽光里，明亮而溫暖，就像枚燦爛的笑容，烙印在我的記憶里。

秋天的後面是多雪的冬天和過敏的春天。
一年後的一天，我在一個百貨公司里排隊付錢。隊伍前方等着店員在店的另一頭查詢價錢。我無聊的四處張望，眼睛突然停留在不遠處的一個貨架上。
枚的產品擺滿一個貨架，琳琅各式，美觀而實用。有幾款產品都已告罄售完。

Lady M又在紐約，加州，和新加坡一連開了好幾家分店。

在裝飾聖誕樹的時候接到枚的電話：她說到了紐約，問我有沒有空一起喝杯咖啡。
在刺骨的寒風裡等了半個小時後，我終於坐在了溫暖、擁擠的Lady M店裡。
喝了一口滾燙的咖啡，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一個美麗女子從門口進來，穿過狹窄的店堂。。。
她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海軍藍套裝，背了一個精巧和高跟鞋相配的坤包。光滑的短髮在精緻妝容的臉邊自然垂落。店堂突然變得安靜。。。
枚在我對面坐下，向我淺淺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侍者過來，我們要了第一次的千層蛋糕。
她問我好嗎？
我點點頭：你呢？
很好。
沉默。

蛋糕依舊細膩、新鮮，好吃。但上次那個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
我抬頭，發現枚沒有吃，她看着我。
我一直想跟你說謝謝你！那年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我當時非常困難，幾乎走投無路。。。謝謝你當時給了我好的建議，還幫我走出了第一步。。。
我看着杯中的咖啡：我實在想不起我說了什麼。。。但我為你高興。。。吃蛋糕。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起叉子。她的手指精心保養，塗着流行色的指甲油。
店堂儘管擁擠，但仍然充滿了讓人臉上露出微笑的新出爐蛋糕和鮮奶油的芬芳。。。
你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了嗎?我問。
她點點頭，然後自言自語道：
但也放棄了很多東西。有時候感到自己一分為二。。。
我抬起眼看着她。
她的眼睛沒有了我印象中的深黑色，像每個人一樣顏色。
枚放下叉子，打開精緻的包，拿出一件東西。
這個。。。送給你。
很多年過去了，再看到它，我的心停跳了一下。
我伸手撫摸它，光滑而溫潤。我知道在裡面的黑暗中有一直盤桓在我記憶中的美麗。。。
謝謝。。。我艱難地說：
。。。但你應該自己留着。
枚奇怪地看我一眼。我低頭喝咖啡。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枚略帶躊躇地問。
我點點頭。
你還記得第一次你看到它說的話嗎？
我點點頭。
枚詢問地看着我。
我看着面前的蛋糕：
。。。傳說中在古代的日本，最好、最貴的靴子是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手工做成。然後由名匠繡上精緻絕倫的花。。。花是繡在靴子的裡面。只有鞋匠和靴子的主人知道，沒有其他人能看見。。。
枚用叉子點着蛋糕，若有所思。良久，突然露出笑容:
為什麼我覺得這個蛋糕沒有像第一次那麼好吃了，好像少了什麼東西。。。
我有同樣的感覺。

我出去接了一個電話。回來後發現枚已經走了。服務員跟我說賬單已經付了。

我喝完杯子已經冷了的咖啡，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走過那個陳列、展示一個個精緻如珠寶的蛋糕的長形台面。在台面的終端是個已經切開的千層蛋糕。我慢慢走過那個美麗蛋糕。。。
在出門的那一剎那，我回頭再看一眼，腦子裡突然靈光一閃：
蛋糕已經變了，他們減少了每個蛋糕的法式薄餅的數量。
這個小小的改變讓一個非凡的蛋糕變成一個好吃的一般蛋糕！

店門在我身後關上。我仰臉看着天上開始飄落的雪花，帶上手套，走到了安靜的街上。

。。。很多年前，在一個下着小雪的下午，有一個黑眼睛的女子坐在石階上，她身邊放着一個巨大黑色的包。
在包的黑暗深處，靜靜地躺着一件美麗非凡的物事。。。

Lady M甜點店總店（Lady M Confections）
41 East 78th Street
New York, NY 10075
電話: (212) 452-2222
地鐵4, 5, 6在77街（77th Street)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