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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芙蓉之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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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呀,靖港! |
| 1)
“......黄鸡婆,咯咯哒,
船姐儿湾在周家坝;
竹篙一响,船又到了靖港;
船到靖港口,顺风都不走......”
这首童谣,是我小时候祖父教我的。这首童谣总共大约十句,可惜现在我只能记住一半了。“船姐儿”就是船儿的意思,这里“姐”只是个发轻声的虚词。靖港是祖父的出生地,在望城,长沙市往北约莫 30 来公里。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之一,靖港或许是湖南最著名的历史名镇,比湘西的里耶镇和芙蓉镇还有名,尽管肯定不如江浙的那几个(例如周庄,西塘和乌镇)名扬天下。
靖港是因为李靖而得名。相传当年初唐大将李靖从讨王世充后受命征讨南蛮萧铣,领军镇守沩水港口(就是现在的靖港),为平定南疆立下了赫赫功勋。后李靖离开湖南奉命征讨突厥,百姓念其恩德,在靖港立李靖祠,有联为赞:
溯湘水南来,百里河山,仗此楼台锁住;
唱大江东去,九天烟云,好凭弦管吹开。
后曾国藩领兵在靖港和鼎盛时期的太平天国大军激战,曾国藩战败投水自杀,幸被部下救起。民国时代,靖港一度成为中共湖南省省委的驻地。当然最吸引游客的可能还数鸿泰坊,这座修建于雍正早期的青楼院是整个长沙地区唯一保存下来的青楼院。
一直没整明白打头那首儿歌所说的“周家坝”在哪。是在望城,抑或宁乡甚至更远的益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沿着沩水上溯,就能找到周家坝,说不定顺道还能经过皮肤 (pifu01)家搁有擂棰吐洗衣服的石阶和桃木跳板。用竹篙撑起乌蓬船从周家坝顺江而下,只需“竹篙一响”,乌蓬船不久就能到达靖港,沩水(湘江主要支流之一)和湘江汇合处。“船到靖港口,顺风都不走”说的则是当年靖港的花柳繁华,有道是“朝有千人作揖,夜有万盏明灯”,湘江和沩水河畔都是说不尽的富贵和温柔。民国时代,约有两万人口的靖港是湖南四大米市之一,和湘北的津市,湘西南的洪江同为湖南三镇。
靖港依水而建,靠水运得以繁荣,曾祖父和伯祖父当年就是在靖港撑船贩卖物资为生。祖父是家里最小的,那时是个帮工,但无论如何祖父这辈子算是和船结下了不解之缘。祖父不似伯祖父那样有股迂腐之气,记得孩提时代我生性胆小羞怯,祖父就将胸部一拍,或者将脚一跺,豪气顿生,嗓门提高八度训诫我道:凡事要出得众(就是要落落大方的意思),畏首畏尾有什么出息?想当年你爷爷就是孩子王,一群孩子的头!可是那时我不懂得“孩子的头”具体是什么意思,只是依稀觉得孩子的头就必须得出头替人打抱不平。我畏惧地侧眼看着祖父,似乎觉得一丝陌生:难道他那时动辄和人打架斗殴?似乎不像,因为祖父的胡须是花白的。
2)
新中国成立后,湖南三镇(靖港,津市,洪江)相继没落,繁华不再,其中以靖港尤甚,后两个城镇(津市和洪江)至少还一度挣来了省辖市的地位,尽管如今充其量也就个较大的县城一般大小。五十年代沩水改道,流经南面的新康注入湘江,靖港自此失去了河港的地位,再加上陆运基本上取代了水运,昔日拥有近两万人口的“小汉口”靖港直接衰落成了一个只有不足一千人口的普通乡镇。昔日的花柳繁华地,就此沦落成了一座空镇,死镇。我没去过靖港;而且自我能记事后,我也没看到祖父重返过靖港,也很少说起靖港,好似乎他老人家和那里本来就没有什么联系。祖父的故乡竟然已是衰败,而且早已衰败了。
如此这般到了本世纪初,靖港突然变得繁华起来了,因为它成了历史文化名镇,这可是国务院盖了大印的。那时老百姓口袋里开始有了余钱,于是开始热衷于旅游,那栋满清遗留下来的青楼院鸿泰坊,就骗去了好多游人掏腰包。古代的温柔富贵和现在的富贵温柔是不一样的。现在只有富贵,温柔是粘合上去的,虚假不真实;而古代的温柔和富贵是融在一起的,你区分不开。在大红灯笼高悬的鸿泰坊那里,你可以看到李师师和苏小小的仿真蜡像,栩栩如生地冲着你似笑非笑;还有惨死在床上的陈圆圆,那一袭猩红就犹如一袭血红。现在的游客就喜欢这种视觉盛宴,因为那象征着狂欢和征服,因为大家平日里都是压抑着的,多年来养成的本能就是顺从和屈服。它们需要一种发泄。
(鸿泰坊里的陈圆圆)
父亲决定弄点钱搞点投资,考察后商议的结果,就是打一艘货船。那时祖国的基建要么是方兴未艾,要么是如火如荼,反正船打造完毕下水后跑运输,2-3年就能收回成本,那效益还是很诱人的。一家人都是船盲,除了祖父外,不过祖父精通的是木筏与乌篷船,现在需要打造的是钢板船。无论如何,祖父很兴奋,跑符骨牌都不打了,张罗起他的“人际关系网”,因为我们需要个懂船的船长,管理手下十来个雇工,而管理帐目的,必须是父亲信得过的。为了证明自己的“同学关系网”也一样有效,我居然联系上了武钢的某某,尽管最终没有从武钢买钢材,但那却是无损我的骄傲。船长定下了,唤作冷师傅,也不知他啥来路,反正算是祖父网来的人才,为此祖父一直感到欣慰自豪。我知道某种意义上这相当于祖父船夫生涯的延续。冷师傅推荐的造船厂,位于新康,新沩水流经那里,注入湘江。往北十公里,就是靖港;往南,则是望城县城(现在改成了长沙市的一个区)。八十高龄的祖父和父亲,冷师傅等一起到了新康。那是暑假,我也一起去了。沿着湘江的一条公路北上,右边时不时有一些沙洲,包括我们曾经纵情玩乐过的月亮岛。那时月亮岛没有建造跨越湘江的大桥,田园气息明显。如今要觅一块安静的沙洲,还得北上寻觅,例如香炉洲。它们都像柳叶,安静而温柔,漂浮在湘水里,只是那份安静和温柔总是被我们一点一点地蚕食。
很快和新康造船厂达成了协议,据冷师傅说这是颇不容易的,因为新康船厂那时虽然没啥规模,但刚被长沙造船厂吞并,据说那里即将成为长沙造船厂的一个主要生产点。长沙造船厂虽然也不大,但和乡镇企业比,总算是正规军。打艘排水量几千吨的货船,其实口碑不错的乡镇企业一样可以,要价也便宜得多,尽管通常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师傅吃住在那里监工。但父亲和冷师傅以较低的价格和新康造船厂达成了协议,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祖父。那时祖父已是八十挂零的年纪,我那亲切慈祥的奶奶已经仙去了差不多二十年。我能依稀记得奶奶的模样,光是念着她走得早这点,我就心酸得想哭,更别说和她相伴几十年的老祖父。我突然觉得祖父其实是那样的孤独。
一家人(只是母亲没来)和冷师傅在望城县城一家小餐馆吃了顿晚饭。从餐馆出来,太阳几乎要下山了,黄澄澄的斜阳将人影拉得很长很长,若非有什么东西挡着,那拉长的人影一定可以镀上湘水的彼岸。江心也是一个不知名的沙洲,狭长狭长的,像橘子洲,只是没那么绿,所以没有那么令我熟悉而已。站在沿江公路旁,我看见那斜阳将大家的脸照得金黄金黄。但我们的身影却并不是金黄色,而是黑色的,被斜阳推进湘水中,直到远处和绿树绿水河沙不可分辨。在望城,在新康,我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余的陌生人。但在北面十公里之外的靖港,我的感觉可能就不一样,尽管我从来没去过那里,因为爷爷和太爷爷以前在那里生活过。如果仔细辨认,爷爷说不定还能找到当年他和太爷爷的足迹。
看着夕阳西下,我突然对爷爷道:“爷爷,太阳要落水了,今天我们可能是去不成靖港了。”爷爷一愣,道,今天本来就没计划去啊,今天的任务只是是准备造船。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去靖港呢?我鼻子一酸,道:“我发现我有些恋旧。那里是个古镇,有历史遗迹,有陵谷沧桑。爷爷是在那里长大的,我想陪爷爷去看看那里的哑河(也就是沩水的老河道),看看那里的半边街,闻闻那里湿润的空气。我不知道我以后还有多少时间呆在老家,陪陪父母,陪陪您。”爷爷哈哈笑道,爷爷的身体硬朗得很那,还怕以后没机会陪爷爷去靖港么,今天就算了。
仿佛觉得有一丝收不回的怅然。在这个有些闷热的傍晚,我似乎看到远方弗晰的江心飘来一艘乌篷船。船尾是倔强的两兄弟,吆喝着齐齐撑着船。船头有一位老人,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我知道那就是我不曾见过的太祖父,有血液的传承,就是相隔万里也能感觉得到。也许那时我就像相机一样,想要铭刻下那艘乌篷船,以及太爷爷,伯祖父和祖父的脸型和表情?这却是徒劳和多余的,因为夏日傍晚湘水激起的朵朵浪花和滴滴水珠儿,象归巢的倦鸟一般落下,那一缕暮色已然镀在我的眼帘里,栖息于我的瞳仁上。
半年后船打好了,十年前的这个时候,大约是五月份,湘江水位上升时,冷师傅和十来个伙计就驾着船,顺着湘水北去。爷爷边笑边眺望,直到船儿消失在洞庭湖和长江。那时爷爷必定高兴得像一个孩子。一个月后,冷师傅报曰一顿饭工夫就丢了一个舢板小船,爷爷听了,气得顿足骂娘。
去年这个时候,九十高龄的爷爷到底撒手仙游,到另一世界陪奶奶去了。我想起了开头那首儿歌,问过皮肤知不知道周家坝在哪里,可惜皮肤说不知道。刚才我又将在线地图zoom in到最大,沿着沩水可能的主流和支流,上溯到望城,宁乡和益阳,可惜还是找不到周家坝在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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