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菂 美国华人执业医生协会（SCAPE）资深会员

那年的冬天，很冷，我收住院了一位慢性支气管炎并发肺气肿的患者，病人是一个农民，四十多岁，年龄不大，却病了多年。一到冬天，他的病情都会加重发作，咳嗽，哮喘，呼吸困难，每年至少都要住院治疗一次。

这些年，为了给他看病，家里花光了所有的钱，能卖的东西，也都卖了，穷的一贫如洗，另外还东求西借，欠了一屁股的债。

这次发病，拖了很久，家里好不容易才凑齐了入院费进来治疗。由于病情严重，在重症室里面抢救了两天，靠着大流量氧气和连续支气管扩张剂，病人才稳定下来。

然而在这个时候，病人的妻子，一个消瘦弱小，满面沧桑的女人对我们说：俺不治了，家里实在拿不出钱给他再治下去了。

当护士上前撤去医疗的时候，看着病人乞求的目光和他无助的妻子，我的心揪住似的难受，鼻子一酸，眼眶中刷地一下噙满了泪水，我赶忙快步地走了出来，躲进了医生办公室。

临走的时候，病人的妻子看我伤心，反而哭着劝我说：医生，您也别太难过，俺们农民：人穷命贱。一听这话，如雷轰顶，我再也忍不住了，任由泪水哗哗地顺面而下……。从此，人穷命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

我从小受到的教育里面，还有另一个句话，在我心中印象深刻，那就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在来到美国，重新进入医院做外科医生以后，我发现那些话语不是真理。认识的变化源自目睹送别一个小女婴的过程。

Gayden是个来自美国马里兰洲的黑人小女孩。在出生之前就被诊断为复杂心脏先天畸形，出生后她就被送到心外科监护室（CICU），依赖着气管插管和呼吸机辅助通气生存着。经过会诊确认只有心脏移植才能挽救孩子的生命。小女孩被列入了待候心脏的名单之中，从此，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这其间，使用心导管为小女孩矫正了部分心脏的畸形保证了她的肺脏不受损害，接下来，不断有新的问题出现，都一一及时解决了。

那是一个周一的早晨，也是我来到这个医院做小儿心血管外科Fellow的第一周。传呼机响了，作为值班的住院医，我赶紧赶回CICU。小女孩的心脏突然不再跳动，心电图显示只有一些微弱的电活动。与上级医生（Attending）一起，立即给她建立了复杂的体外辅助循环系统（ECMO），把血压维持在正常的范围，十几个输液泵连在孩子的手臂和体外循环机器上使孩子能够继续等待可供移植的心脏。

一个星期以后，她的血压上升的很高，难以控制，肾和肝的功能急剧衰竭。医生和护士都过来看着这个没有发出过声音的小女孩，心情沉重。这里的每个护士都曾经护理过她，也都和她说过很多话。我经常看到护士一边进行护理，一边在和小小她“交谈”，要她听话，不要乱动。小女孩从不回答只是安静的躺在婴儿床上。护士们的爱心溢于言表，每天她们都鼓励小女孩要坚持下去。这是小女孩来到心外科监护室的第４１天，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４１天。看到她的心电图和血压和肾功能，大家预感到小女孩可能要走了。在这４１天中，小女孩一直没有等到可供移植的婴儿心脏。

这是一个星期二的早晨，经过家长的同意，鉴于孩子的肝肾功能衰竭，决定放弃对小Gayden的治疗。也就是意味着小女孩将在今天离开这个世界。大家都默默无语，有人为小女孩拍了一张即刻显像的照片，有人负责联系院内的社会工作者和牧师。安静的ＩＣＵ弥漫着同情，爱心和怜悯。下午，大家都在孩子的床边站好了，孩子的妈妈也来了，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上。ＩＣＵ的主任向我点了一下头。我上前开始撤除体外循环系统，轻拿轻放，一切都有条不紊，在撤除体外循环的同时，小女孩被宣布死亡。护士立即把孩子重新包好，她好象还在睡觉。这时候，坐在床边沙发里面的小女孩的妈妈接过孩子，紧紧抱着孩子低声哭泣。两个护士蹲下来扶着孩子的妈妈的肩，一同悲伤。牧师在一旁为孩子向上帝祷告......我想，每个人在这时都在心里为小女孩祷告，希望这个刚刚来到世界仅仅４２天的孩子一路走好。

在庄严肃穆的仪式中，送走了小Gayden，作为来自中国大陆的医生，这种从来没见到的场面深深地感动了我。

可我的心里总是觉得对不起这个一直信赖我们的，爱睡觉的小女孩。回到值班室，在电脑中查看孩子的病案，我发现小女孩是个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医疗保险。在这个监护室的基本费用是每天３０００美元。加上小Gayden的心导管检查和治疗，总的医疗费不知是多高，全部都将由国家支付。我渐渐的不再为小女孩的死亡而沮丧，我想孩子没有满怀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她一定很满足，只是不能表达出来。她的家庭穷困，但是她享受到了最好的医疗和护理，她不仅有父母的爱，也有来自陌生人的“无缘无故”的爱。她在这个世界只有很短的４２天，但是她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会告诉其他人许多她的感受，她在监护室的体验。

我有一个梦想，愿全天下的世人，当需要的时候，都能享受到这种“无缘无故”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