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悟
李公尚
那天晚上,我接到普林斯威廉姆醫院傑斐遜醫生的電話,說我的一位叫詹森的朋友病危,希望我在他彌留之際去看望他。我努力回憶着詹森是誰,懷疑是不是醫院打錯了電話。
我把車開出車庫的瞬間,終於確定:詹森是那位參加過阿富汗戰爭,把雙腿留在了坎大哈的傷殘老兵。沒錯!是那位謀過兩次面的詹森,詹森•若萊斯。我匆匆趕到醫院,傑斐遜醫生對我說:這是若萊斯先生的最後時刻,現在一直清醒,期待着見你。
我走進病房,詹森獲勝般地笑起來,由衷的笑容感人至深。他迴光返照的雙目炯炯有神,嬰兒般地閃着亮光,鑲嵌在房壁一樣慘白的臉上。
他急不可耐地問我:“還記得嗎?你說過,所有人的一生都一樣,沒有誰能比別人多得或多失……”我迎着他伸向我的雙手,坐在床邊。傑佛遜醫生擔心地看着我,在手中的病例夾上迅速寫了一行字,呈現到我面前:牧師馬上就到,讓牧師回答他的問題更恰當。
傾聽詹森款款而談,我回憶着和他的交往:一年前,詹森因受不了束縛,從殘疾退伍軍人療養院,逃回家裡,每天坐着輪椅,向路人討錢買啤酒喝。一天,我買了兩大扎啤酒,走向他。他見了,毫不見外,一手接過一杯,分別對着兩隻大杯,狠狠地各喝了一大口,滿足地喘着氣,用端着扎杯的手背,愜意地抹抹嘴,對我說:“我是個好人,我妻子背叛了我,跟着別的男人跑了。現在只有喝啤酒時,還能找回過去那些美好時光的感覺。”
他說他妻子離開他後,交往過好幾個男人,沒有一個像他一樣愛她。我對他說:“如果一個人不懂得愛,無論談多少次戀愛,也不會找到愛人。”他聽了,驚奇地看着我。我接着說:“同樣,如果一個人不珍惜婚姻,無論結多少次婚,也不會有滿意的家庭。”
詹森感動地熱淚盈眶。他說他在戰場上炸斷了腿,被人拖出戰場時,感染細菌,得了敗血症。雖保住了命,但留下了後遺症,關節經常腫痛,腦部經常暈脹。他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就不願再受任何束縛和限制,逃回鎮上。鎮上那些把他當成英雄的人,不願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指責他有礙觀瞻,給人們帶來不良感受。他哀嘆:自己這輩子失去的太多。我安慰他:從不在意自己失去什麼的人,什麼也沒失去。那些總覺得自己什麼也沒得到的人,才失去得最多。
去年夏天的一個早晨,烏雲籠罩四野,狂風吹斷勁枝,暴雨傾盆如注,平地積水成渠。人們接到颶風警報,大都待在家裡不外出。我要去消防隊做義工,提心弔膽地開車出門。當駛進市內被雨水沒過膝蓋的街道時,不由膽戰心驚。前面一段施工的路面,防護設施和警告標誌都被暴風雨破壞了,兩輛汽車陷進被雨水漫淹的壕溝里。
汽車的雨刮器慌忙緊張地刷着擋風玻璃。透過模糊的車窗,我看到在陷進壕溝的汽車旁,一個人揮舞着手,引導其它車輛戰戰兢兢地從旁邊駛過。等駛近了才看清,那人是詹森。他坐在電動輪椅上,不着雨具,任風雨肆虐。淌着水的頭髮貼在臉上,不成形的衣衫裹着上身。我立即用手機拍下這個場面,打電話報警,並把拍到的景象發送給警察。
我駛到詹森身邊,停下車,告訴他警察很快就會來處理這裡的情況。請他上車,我送他回家。詹森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前額,瞪我一眼,讓我離他遠點。他說他喜歡這樣做,早就期待着做點什麼,讓人們意識到他的存在。他不滿我打擾他的享受,非常生氣。
幾分鐘後,警車、救護車和消防車呼嘯而至。警察下車布置警戒,在暴雨中指揮交通。幾個救護人員連拖帶扯,把大聲抗議的詹森弄進了救護車。不久,汽車的收音機里播報:颶風期間請市民待在家裡,路上遇到意外請及時報警。兩輛汽車陷進了市內一段正在修路的壕溝,市政廳將對在雨季施工中措施不力的施工單位處罰……
兩天后,我去找詹森,想請他喝兩杯,為前天的事向他道歉。可是他不在他常去的地方。輾轉打聽,獲知他像流浪狗一樣,被警方強行送回了殘疾退伍軍人療養院。我心中充滿無限悲哀。
此時,詹森笑着對我說:“我經常想你對我說過的話。其實,人從一生下來,就毫無例外地都走向死亡。只是有的人路程長,有人路程短。沒有誰能比別人多得到什麼或多失去什麼。活得長的,經歷的多,失去的多。活得短的,經歷的少,失去的也少。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無所謂幸與不幸……”
牧師來了,他的話嘎然而止,似乎不願讓他聽到。牧師在胸前劃着十字,走近詹森,我起身告辭。詹森慌忙從枕下拿出一張照片,說留給我作紀念。他神秘地說:“很多人說那裡是地獄,可我覺得像天堂一樣美。其實,人生的許多苦樂,不在於處境,而在於人們看待的角度……”
詹森的眼睛漸漸失去光澤,醫生催我離去。我走出房間,審視照片,圖面是夕陽下的浩瀚戈壁。背面寫着:“坎大哈落日”。
2015年3月5日
於美國佛吉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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