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繡縫的枕頭套
父親年幼時為了生計,曾被送去縫紉店當學徒。’白天這案板裁衣鎖扣晚上就是我的床’。上世紀50年代他結婚時買了當時最好的上海生產的蝴蝶牌縫紉機。90年代,他自己縫了個枕頭套,把當時他孫子輩小孩每人名字中抽一個字縫在上面,男孩用藍色,女孩用大紅色。在他第二次赴美探親時,得意洋洋的展現給大家。
“這是我做的枕頭套”,他笑眯眯地拿出來說道。
“可以呀!”我恭維了一聲,隨手扔在一邊。
“沒發現什麼嗎?” 父親有些失望。
我又拾起枕套,草草掃了一眼:這是個大約3尺長1.5尺寬由各種邊角余料拼起來的枕套,其間用紅布條鑲成個菱形,正中有’祝DCXRL愉快 1994 元旦’的字樣,是用湖藍色繡的。縫的比較粗糙,線走的也不直,拼接處縫隙較大,隨處可見不少的斷線殘布頭。字繡的倒還可以,針線疏密適中。枕邊是3寸寬的大紅色的荷花形。
偽劣產品!我心裡想。
“好看,喜慶。“我嘴上說道。我知道從小在蘇北農村長大,初小畢業的父親特喜歡大紅大綠。同時又迷信十足。比如年夜飯必須有豆腐,寓意’都富’;有魚,寓意’年年有餘’;有青菜,寓意’清清泰泰’;等等等等,幾十年不變。
沒有等到他所期待的表揚。靜了一小會兒後,他指着中間幾個約三寸大小的字說,“這是你們孩子的名字,都在上面。”
我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重新拿起了枕套。只見枕套的中央,從左到由,按先來後到的順序排列着他的孫輩我們的後代的名字。 字是手繡的,約2寸大小。然後用白線繡了一個小框,把名字框在內。
父親的這個作品不動聲色地觸動了我內心某一根神經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眼前這’慈父手中線,豈止是’遊子身上衣’?真是’萬線穿心’!
父親的枕套就這樣留在了我家。時不時地,看着它我就有一種酸楚的感覺。一個60歲多歲的老男人, 怎麼會有踩縫紉機做枕套的想法? 怎麼會有繡花走字的能耐?父親養育了5個子女,卻並沒有想象中子孫繞膝的熱鬧晚年。三子女長期在國外定居。剩下在國內的二個子女也各有自己的生活 。 雖然生活在具有700萬人口的大城市裡,他從來就不曾讓自己成為大都市的市民。相反,幾十年如一日的節衣縮食。家裡的燈永遠是暗的。廁所里的抽水馬桶一上任就被下崗,總是用洗菜的水來沖;床還是木板的。枕頭是又小又舊又硬。
給老父親買個新枕頭是我女兒的主意。當初討論送什麼禮物給87歲老人時,我們有些犯難。給他買巧克力餅乾,他是滿口假牙;買鞋吧,搞不定他的尺碼,女兒想起二年前她回國探親時發現了她外祖父的枕頭。於是決定買個枕頭。美國枕頭有久用不變形的特點。枕頭不重但包裝不小。我只好隨身拎着。不料在北京機場轉機過安檢時,一不留神,枕頭失蹤了。這是去年的事了。今年為防舊劇重演,我在包裝盒上用彩筆大大地寫了“某某某的,請不要錯拿”。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枕頭沒有再失蹤。
“有麼作用?“父親指着新枕頭問。
我本能地楞了一下,拿起已被撕開扔在一旁的包裝,機械地看着盒上寫的字,有些結巴地念到:
“舒-服-(Comfortable Pillow)”
“還有呢?”
我把盒子的四面又瞧了瞧,沒有別的信息了。
“沒-了-。”
父親不相信。停了一會兒,又問道:
“有什麼作用?”
我望了望父親,把盒子又上上下下前前後後重新看了一遍,生怕遺漏了什麼。同時也奇怪這生產商為什麼不寫上這枕頭的與眾不同之處呢?
“舒服。”
“還有呢?”父親似乎很不相信,很不滿意但又明顯地很渴望着什麼。面對寫滿英文的盒子他是一籌莫展。無能為力。他沒有老年痴呆證,卻把問題重複了三次。他那滿臉的皺紋更大更深了,手緊緊地抓住枕頭,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裡面明顯地蘊藏着一絲希望的火苗。
我明白了。他希望這個新枕頭,尤其是沒一個漢字的冠以超級大國生產之名的枕頭應’名符其實’的擁有超級大國的各種神力奇效-提高免疫力,增加腦功能,返老還童,促進智力,延年益壽 等等等等。這是至少的,也是必須的吧?!
但是,盒上確實沒有這樣寫。
老父有些失望。一小會兒後,小聲問道:
“什麼材料做的“
我又看了看盒子,上面寫着:
“纖維 (Fiber)”
我沒有馬上翻譯過去。我努力地讓自己放鬆,讓自己知道這是在何處為何會有這樣的問題。
他原有的枕頭是蕎麥做的。蕎麥可以安神且是天然中藥。他自做的枕套上有他子孫的信息。他曾經說:今天住在一起吵吵吵。以後各自成家了,想吵都吵不着。
現在一家一個獨生子,沒有什麼同輩間的爭吵。那個爭吵是聲學對大腦的刺激。有了這個刺激才會在大腦的回回溝溝上留下印跡。留下同胞的音容笑貌。印下手足的喜樂悲哀。沒有了這個刺激,大腦的溝回里沒有血濃於水的信息,
所以老父才要把那親情縫在枕套上,天天看,夜夜想!他是把自己的千言萬語都縫在了這3尺見長的枕套里。
我雖然沒有刻意去想象老父在收到這美國產的,親外孫女買的,女兒千山萬水帶回來的-新枕頭和枕頭套時, 會如何如何。他那有些失望的一聲嘆息卻無論如何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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