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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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勣的确是把张公瑾作为自己的替身推荐给李世民的么?其实并不见得。不过,李世民既然决定以李世勣替身的身份接纳张公瑾,自然不能冷淡了他。于是,张公瑾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局外人,一旦而为天策上将府的核心分子。这小子凭什么这般轻易就成为李世民的入幕之宾?一些人纳闷,百思不得其解。不言而喻,所谓“小子”,是对张公瑾的蔑称。为何蔑称之?自然是因为心中有些不快。谁是那心中不快的“一些人”?几乎包括天策上将府的全部府属。这不足为奇,因为身为府属而知道所以然的,只有段志玄、房玄龄、杜如晦三人。
有一人尤其不满。这也不足为奇,因为这人的进入核心,历尽千辛万苦。这人是谁?复姓尉迟,单名恭,字敬德。以字行于世,因而无论是正史还是小说,都称其为尉迟敬德。称“尉迟”为复姓,属于从俗,其实有欠妥当,因为所谓“尉迟”,只是对鲜卑姓氏的译音,并非真有这么个姓氏。“尉迟”的“尉”,读作“郁”。汉人有“尉”姓,当读作“魏”。如今“尉”姓有两读,读作“魏”者,当是汉姓之后;读作“郁”者,想必是鲜卑“尉迟”的省写,说不定是尉迟敬德之后亦未可知。
据《旧唐书》,尉迟敬德为朔州善阳人,隋大业末从军,累閲授朝散大夫。刘武周据马邑反,以为偏将。这么两句简单的背景介绍,却有三点可议之处。其一,尉迟敬德既为鲜卑人,所谓朔州善阳云云,不过指其迁入中国之后的侨居地而已,与其籍贯其实无关。其二,刘武周是大业末造反的,如果说尉迟敬德也在大业末才从军,那么,一旦从军,旋即就得跟随刘武周造反,哪来时间积累阅历?其三,朝散大夫是个用来褒奖六品以上官员的虚衔,并非实际的职位。行伍出身,不旋踵而升迁至六品以上的职位兼获此荣誉。有可能么?立下奇功,也许成。无功可言,仅凭“累閲”,则绝对办不到。从大业之初至刘武周的造反,总共不过十二年,即使尉迟敬德的从军不在大业之末而在大业之初,给他十来年时间“累阅”,也还是不可能。由此可见,“累阅授朝散大夫”云云,显然是吹嘘之辞。尉迟敬德的发迹,当从刘武周的造反始。
刘武周何许人?出身马邑富豪之家,少年之时,好勇斗狠,结交匪类,致令长兄伯山担心他破家灭族。“结交匪类”这一点,颇有些类似李世民。致令长兄担忧这一点,也颇有些类似李世民。不过,刘伯山不是李建成,没那么宽容;刘家与李家之势判若天渊,不值得刘武周这号人留恋。不耐烦刘伯山的管教,刘武周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俗话说的是俗人,刘武周不是俗人,自然不落这俗套。他结交的那帮江湖匪类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从山西马邑直到河南洛阳,一路上都有他的狐朋狗友接待,接风洗尘,好不快活,何艰难之有!到洛阳投靠谁?他的哥们儿之一,姓张、名万岁,马邑老乡,当时正在太仆卿杨义臣家充当帐内。草民百姓也能起个名字叫“万岁”?不错。帝王之时,并非如今人想象的那么专制。不仅草民百姓可以叫“万岁”,甚至朝廷大臣,皇上少不得要亲口唤其名字者,亦无不可,隋代开国名将史万岁就是一例。
同尉迟敬德一样,杨义臣也是鲜卑人,本来也姓尉迟。不过,两人的出身却判若天渊。尉迟敬德既然是行伍出身,显然绝无家世可言。尉迟义臣却出身显赫,父尉迟崇,仕北周位至仪同大将军,与外戚杨坚深相交结,杨坚篡位,尉迟崇无功而受赏,封为秦兴公。秦兴公感恩戴德,征突厥时不惜一死。杨坚为之涕零,涕零之馀,更把尉迟义臣收养于隋宫,赐姓杨氏,视同皇孙。长大成人之后,杨义臣颇得隋炀帝的宠信,除授以太仆卿之实职外,兼获上大将军之虚衔。
经张万岁的推荐,刘武周也成了杨府的帐内。所谓帐内,就是亲信随从、贴身保镖一类。达官显贵的帐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整日闲散,逍遥之极,可刘武周却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空虚。为何有此感觉?也许只因多读了几本书。人不能就这么混一辈子吧?一日,他喝多了,失口问。问谁?也许是问坐在对面的张万岁,也许只是问自己。张万岁虽然名叫万岁,却并无鸿鹄之志。什么毛病?典型的无病呻吟嘛!听了刘武周的话,张万岁如此这般反应。顺口嘲笑道:嘿嘿!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哈哈!你小子什么时候学斯文了?刘武周反唇相讥。“斯文”两字,在刘武周、张万岁这伙“匪类”心目之中不是什么恭维词汇,张万岁立即申明这话只是从“他”那儿听来的,与他张万岁无关。“他”是谁?刘、张两人共同的主子杨义臣。当面不得不尊称之为“老爷”,背地里就以“他”蔑称之,讨还个平衡。嘿嘿!
杨义臣因何而说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么一句话来?因为隋炀帝要亲征高丽。所谓亲征,当然不是孤家寡人上阵,隋炀帝不过亲自随军督战而已。谁去战?受命为先锋的,正是上大将军杨义臣与左光禄大夫王仁恭。同上大将军一样,左光禄大夫也是个高高在上的虚衔。可见这样的虚衔也不是白捡的便宜,要卖命时,少不得优先考虑。在杨义臣看来,征高丽不是什么喜讯。在刘武周眼中,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取功名富贵、封妻荫子,在此一举。当真是天上掉馅儿饼?听了刘武周的鼓动,张万岁将信将疑。你不去拉倒!等咱衣锦还乡之时,有种你去跳河;没种嘛,给咱下跪!张万岁终于架不住刘武周的怂恿与激。架不住刘武周的怂恿与激的,远不止张万岁一个,旬日之中,经刘武周纠合起来的狐朋狗友居然不下一百来人。这份组织能力令杨义臣对他刮目相看。认识字么?杨义臣问刘武周。岂止是认字而已,从小熟读五经。刘武周答,顺便把自己的富豪出身也一起抖弄出来。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杨义臣随即修奏一章,举荐刘武周为建节校尉。当时正是用人之际,隋炀帝立即准奏。如此这般,刘武周就由一个混混无赖一变而为朝廷命官。
希望凭借隋炀帝亲征高丽而取富贵的不止刘武周,杨玄感也趁机而起。不过,不是像刘武周图个什么封妻荫子。对杨玄感而言,图个什么封妻荫子,那是十足的燕雀之志。杨玄感之志,是取隋炀帝而代之。因杨玄感的造反,隋军从高丽前线仓皇后退,作为先锋部队中的先锋的刘武周,自然也是无功而返。不过,刘武周的官运却并没有因此而止。隋炀帝撤回中原之时,杨玄感已经败死,突厥却趁机坐大,颇有饮马黄河之意。隋炀帝于途中任命左光禄大夫王仁恭为马邑太守,率领本部兵马前往马邑,遏制突厥南下。
“马邑是个边陲荒郡,突厥是个棘手劲敌,这么好的运气怎么偏偏就落到我王仁恭头上!”王仁恭与杨义臣私交不浅,途中分手之时,王仁恭向杨义臣如此诉苦。
“马邑郡丞李靖是韩擒虎之甥,据说深谙军旅之道,对付突厥,老哥不妨委任此人。至于民事嘛,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
“李靖这人,弟也有所闻。听说是因为偷了杨素的侍妾,这才不得不流落马邑。想必人品不佳,如何能委以重任?至于巨室嘛,老哥就更是讲笑话了。”
“此话怎讲?”
“马邑那鬼不生蛋的地方,也能有什么巨室?”
“像你我这样的世家固然没有,本土富豪难道也没有?比如马邑刘氏,以贩马为业,家中童仆据说不下数十百人,也算得上是一方之巨室了。”
“哈!你的消息挺灵通么!难道马邑刘氏同你有什么瓜葛?”
“瓜葛嘛,谈不上。不过听麾下建节校尉刘武周说如此而已。”
“原来如此!这刘武周想必就是马邑刘氏所出?”
“不错。正是刘家老幺。”
听了这话,王仁恭捻须一笑,道:“怎么样?把你这建节校尉刘什么借给我用一用?”
“腿在人家身上,他愿意不愿意跟你走,得看你的能耐。”
“有老哥你这句话就成了。我让他衣锦还乡,他焉有不肯去之理?”
王仁恭如何令刘武周衣锦还乡?他立即面奏隋炀帝,先说一通什么刘武周才兼文武,深悉突厥敌情地理,又引一通孟子为政不得罪巨室云云,最后请皇上破格开恩,戳拔刘武周为鹰扬校尉,率领骑兵两千,随他王仁恭赴马邑上任。
“你去么?”令下之日,张万岁问。
“那还用说?衣锦还乡嘛!我倒要看我大哥的脸往哪儿搁?”
“你就撂下我不管了?”
“哪儿能呀!你也衣锦还乡,嘿嘿!我已经在王太守面前举荐你为马邑兵曹。”
刘武周衣锦还乡不久,突厥南侵的风声渐紧。倘若王仁恭听从杨义臣的建议,委李靖以重任,别说刘武周可能会没戏,就连李渊是否有戏都难说。不过,假设在历史上并无立锥之地。事实是:突厥南侵之时,李靖南下长安,告密去了。告的不是王仁恭,告的是李渊。王仁恭有可告的秘密么?有。不过,不是如李渊那般里通外国。没那么严重,只是贪污军饷而已。这秘密不巧被刘武周发现,刘武周怎么能发现?因为突厥南侵的风声渐紧之时,王仁恭把刘武周请到太守府里权充自己的私人卫队首领。刘武周起先极其不悦,不久却大喜过望。不悦,好理解。鹰扬校尉是朝廷六品命官,你一个太守竟然敢把我当做帐下使唤?刘武周不是没当过帐下,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过境迁,焉能复为之!怎么忽然又大喜过望呢?因为既为帐下的头目,遂得以有机会接近王仁恭的侍儿。其中一个叫双荷叶的,令刘武周心跳不已。王仁恭有寡人之疾,后房侍儿甚盛。可惜只懂得谨防李靖那种风流倜傥的人物,不懂美人也有偏好刘武周那种孔武有力型的,更没明白自己的本事有限,并不能满足众多侍儿的需要。刘武周乘虚而入,不旋踵就偷香成功。既然同王仁恭共享侍儿,王仁恭的秘密如何能不落入刘武周的耳朵?
“你不怕他把你给宰了?”张万岁问刘武周。他不是讲笑话,他的确有些害怕。他虽然胆子不大,却丝毫不傻。他张万岁是刘武周举荐的人,刘武周要是被宰了,他张万岁能有好下场?
“你怕什么?你又没偷他的人!”刘武周不屑地一笑,似乎看透了张万岁的心思。
“早晚总会出事。”张万岁不以为然地摇头。
刘武周放下手中的酒杯,沉吟半晌,道:“言之有理。如今世道如此,靠皇上封妻荫子的梦恐怕是做不成了。”
什么意思?张万岁没问。当时盗贼横行,天下大乱,谁都知道,只有隋炀帝一人还蒙在鼓里。
“不如靠自己。”看看张万岁不搭腔,刘武周这么自言自语。
“什么意思?”这话引起张万岁的警惕,也引起张万岁的兴趣。
“你刚才不是说什么我早晚会被他宰了么?我还不想死。”刘武周说到这,把话打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着说。”张万岁从旁催促。
“我要是先宰了他,他还能宰我么?”
“怎么?你想造反?那还能有活路?”
“叫你有功夫时多读点儿书,你不听。你不懂了吧?”
“什么意思?”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这话没听说过吧?”
张万岁的确没听说过,于是,刘武周接下来给张万岁上了一堂篡位、政变的基础课。
“干掉他不难。突厥呢?咱对付得了?”听了刘武周的精彩演讲,张万岁居然不把造反当回事了,只担心突厥。
“打不过,咱还不会投靠?”
“投靠?”刘武周这话显然出乎张万岁的意料之外。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以为只有我想投靠突厥?”
“那还有谁?”
“李渊早已叫刘文静暗中去联络突厥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
“李靖走时,对我漏了口风。”
“原来如此!那李渊想必也活不成了?”
“可不。等李渊上了路,咱就趁虚南下晋阳。即使不能南面称孤,至少可以雄踞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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