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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
   

                                                   茹志娟


一九四六年的中秋。

這天打海岸的部隊決定晚上總攻。我們文工團創作室的幾個同志,就由主攻團的團長分派到各個戰鬥連去幫助工作。

大概因為我是個女同志吧!團長對我抓了半天后腦勺,最後才叫一個通訊員送我到前沿包紮所去。

包紮所就包紮所吧!反正不叫我進保險箱就行。我背上背包,跟通訊員走了。

早上下過一陣小雨,現在雖放了晴,路上還是滑得很,兩邊地里的秋莊稼,卻給雨水沖洗得青翠水綠,珠爍晶瑩。空氣里也帶有一股清鮮濕潤的香味。要不是敵人的冷炮,在間歇地盲目地轟響着,我真以為我們是去趕集的呢!

通訊員撒開大步,一直走在我前面。一開始他就把我撩下幾丈遠。我的腳爛了,路又滑,怎麼努力也趕不上他。我想喊他等等我,卻又怕他笑我膽小害怕;不叫他,我又真怕一個人摸不到那個包紮所。我開始對這個通訊員生起氣來。

噯!說也怪,他背後好像長了眼睛似的,倒自動在路邊站下了。但臉還是朝着前面。沒看我一眼。等我緊走慢趕地快要走近他時,他又蹬蹬蹬地自個向前走了,一下又把我摔下幾丈遠。我實在沒力氣趕了,索性一個人在後面慢慢晃。不過這一次還好,他沒讓我撩得太遠,但也不讓我走近,總和我保持着丈把遠的距離。我走快,他在前面大踏步向前;我走慢,他在前面就搖搖擺擺。奇怪的是,我從沒見他回頭看我一次,我不禁對這通訊員發生了興趣。

剛才在團部我沒注意看他,現在從背後看去,只看到他是高挑挑的個子,塊頭不大,但從他那副厚實實的肩膀看來,是個挺棒的小伙,他穿了一身洗淡了的黃軍裝,綁腿直打到膝蓋上。肩上的步槍筒里,稀疏地插了幾根樹枝,這要說是偽裝,倒不如算作裝飾點綴。

沒有趕上他,但雙腳脹痛得像火燒似的。我向他提出了休息一會後,自己便在做田界的石頭上坐了下來。他也在遠遠的一塊石頭上坐下,把槍橫擱在腿上,背向着我,好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憑經驗,我曉得這一定又因為我是個女同志的緣故。女同志下連隊,就有這些困難。我着惱的帶着一種反抗情緒走過去,面對着他坐下來。這時,我看見他那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頂多有十八歲。他見我挨他坐下,立即張惶起來,好像他身邊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局促不安,掉過臉去不好,不掉過去又不行,想站起來又不好意思。我拚命忍住笑,隨便地問他是哪裡人。他沒回答,臉漲得像個關公,訥訥半晌,才說清自己是天目山人。原來他還是我的同鄉呢!

“在家時你幹什麼?”

“幫人拖毛竹。”

我朝他寬寬的兩肩望了一下,立即在我眼前出現了一片綠霧似的竹海,海中間,一條窄窄的石級山道,盤旋而上。一個肩膀寬寬的小伙,肩上墊了一塊老藍布,扛了幾枝青竹,竹梢長長的拖在他後面,刮打得石級嘩嘩作響。……這是我多麼熟悉的故鄉生活啊!我立刻對這位同鄉,越加親熱起來。

我又問:“你多大了?”

“十九。”

“參加革命幾年了?”

“一年。”

“你怎麼參加革命的?”我問到這裡自己覺得這不像是談話,倒有些像審訊。不過我還是禁不住地要問。

“大軍北撤時我自己跟來的。”

“家裡還有什麼人呢?”

“娘,爹,弟弟妹妹,還有一個姑姑也住在我家裡。”

“你還沒娶媳婦吧?”

“……”他飛紅了臉,更加忸怩起來,兩隻手不停地數摸着腰皮帶上的扣眼。半晌他才低下了頭,憨憨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還想問他有沒有對象,但看到他這樣子,只得把嘴裡的話,又咽了下去。

兩人悶坐了一會,他開始抬頭看看天,又掉過來掃了我一眼,意思是在催我動身。

當我站起來要走的時候,我看見他摘了帽子,偷偷地在用毛巾拭汗。這是我的不是,人家走路都沒出一滴汗,為了我跟他說話,卻害他出了這一頭大汗,這都怪我了。

我們到包紮所,已是下午兩點鐘了。這裡離前沿有三里路,包紮所設在一個小學裡,大小六個房子組成品字形,中間一塊空地長了許多野草,顯然,小學已有多時不開課了。我們到時屋裡已有幾個衛生員在弄着紗布棉花,滿地上都是用磚頭墊起來的門板,算作病床。

我們剛到不久,來了一個鄉幹部,他眼睛熬得通紅,用一片硬拍紙插在額前的破氈帽下,低低地遮在眼睛前面擋光。

他一肩背槍,一肩掛了一桿秤;左手挎了一籃雞蛋,右手提了一口大鍋,呼哧呼哧的走來。他一邊放東西,一邊對我們又抱歉又訴苦,一邊還喘息地喝着水,同時還從懷裡掏出一包飯糰來嚼着。我只見他迅速地做着這一切。他說的什麼我就沒大聽清。好像是說什麼被子的事,要我們自己去借。我問清了衛生員,原來因為部隊上的被子還沒發下來,但傷員流了血,非常怕冷,所以就得向老百姓去借。哪怕有一二十條棉絮也好。我這時正愁工作插不上手,便自告奮勇討了這件差事,怕來不及就順便也請了我那位同鄉,請他幫我動員幾家再走。他躊躇了一下,便和我一起去了。

我們先到附近一個村子,進村後他向東,我往西,分頭去動員。不一會,我已寫了三張借條出去,借到兩條棉絮,一條被子,手裡抱得滿滿的,心裡十分高興,正準備送回去再來借時,看見通訊員從對面走來,兩手還是空空的。

“怎麼,沒借到?”我覺得這裡老百姓覺悟高,又很開通,怎麼會沒有借到呢?我有點驚奇地問。

“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

“哪一家?你帶我去。”我估計一定是他說話不對,說崩了。借不到被子事小,得罪了老百姓影響可不好。我叫他帶我去看看。但他執拗地低着頭,像釘在地上似的,不肯挪步,我走近他,低聲地把群眾影響的話對他說了。他聽了,果然就松松爽爽地帶我走了。

我們走進老鄉的院子裡,只見堂屋裡靜靜的,裡面一間房門上,垂着一塊藍布紅額的門帘,門框兩邊還貼着鮮紅的對聯。我們只得站在外面向里“大姐、大嫂”的喊,喊了幾聲,不見有人應,但響動是有了。一會,門帘一挑,露出一個年輕媳婦來。這媳婦長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彎彎的眉,額前一溜蓬鬆鬆的留海。穿的雖是粗布,倒都是新的。我看她頭上已硬撓撓的挽了髻,便大嫂長大嫂短的向她道歉,說剛才這個同志來,說話不好別見怪等等。她聽着,臉扭向裡面,盡咬着嘴唇笑。我說完了,她也不作聲,還是低頭咬着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沒笑完。這一來,我倒有些尷尬了,下面的話怎麼說呢!我看通訊員站在一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好像在看連長做示範動作似的。我只好硬了頭皮,訕訕的向她開口借被子了,接着還對她說了一遍共產黨的部隊,打仗是為了老百姓的道理。這一次,她不笑了,一邊聽着,一邊不斷向房裡瞅着。我說完了,她看看我,看看通訊員,好像在掂量我剛才那些話的斤兩。半晌,她轉身進去抱被子了。

通訊員乘這機會,頗不服氣地對我說道:“我剛才也是說的這幾句話,她就是不借,你看怪吧!……”

我趕忙白了他一眼,不叫他再說。可是來不及了,那個媳婦抱了被子,已經在房門口了。被子一拿出來,我方才明白她剛才為什麼不肯借的道理了。這原來是一條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緞的,棗紅底,上面撒滿白色百合花。

她好像是在故意氣通訊員,把被子朝我面前一送,說:“抱去吧。”

我手裡已捧滿了被子,就一努嘴,叫通訊員來拿。沒想到他竟揚起臉,裝作沒看見。我只好開口叫他,他這才繃了臉,垂着眼皮,上去接過被子,慌慌張張地轉身就走。不想他一步還沒有走出去,就聽見“嘶”的一聲,衣服掛住了門鈎,在肩膀處,掛下一片布來,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婦一面笑着,一面趕忙找針拿線,要給他縫上。通訊員卻高低不肯,挾了被子就走。

剛走出門不遠,就有人告訴我們,剛才那位年輕媳婦,是剛過門三天的新娘子,這條被子就是她唯一的嫁妝。我聽了,心裡便有些過意不去,通訊員也皺起了眉,默默地看着手裡的被子。我想他聽了這樣的話一定會有同感吧!果然,他一邊走,一邊跟我嘟噥起來了。

“我們不了解情況,把人家結婚被子也借來了,多不合適呀!……”我忍不住想給他開個玩笑,便故作嚴肅地說:“是呀!也許她為了這條被子,在做姑娘時,不知起早熬夜,多幹了多少零活,才積起了做被子的錢,或許她曾為了這條花被,睡不着覺呢。可是還有人罵她死封建。……”

他聽到這裡,突然站住腳,呆了一會,說:“那!……那我們送回去吧!”

“已經借來了,再送回去,倒叫她多心。”我看他那副認真、為難的樣子,又好笑,又覺得可愛。不知怎麼的,我已從心底愛上了這個傻呼呼的小同鄉。

他聽我這麼說,也似乎有理,考慮了一下,便下了決心似的說:“好,算了。用了給她好好洗洗。”他決定以後,就把我抱着的被子,統統抓過去,左一條、右一條的披掛在自己肩上,大踏步地走了。

回到包紮所以後,我就讓他回團部去。他精神頓時活潑起來了,向我敬了禮就跑了。走不幾步,他又想起了什麼,在自己掛包里掏了一陣,摸出兩個饅頭,朝我揚了揚,順手放在路邊石頭上,說:“給你開飯啦!”說完就腳不點地的走了。我走過去拿起那兩個干硬的饅頭,看見他背的槍筒里不知在什麼時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樹枝一起,在他耳邊抖抖地顫動着。

他已走遠了,但還見他肩上撕掛下來的布片,在風裡一飄一飄。我真後悔沒給他縫上再走。現在,至少他要裸露一晚上的肩膀了。

包紮所的工作人員很少。鄉幹部動員了幾個婦女,幫我們打水,燒鍋,作些零碎活。那位新媳婦也來了,她還是那樣,笑眯眯的抿着嘴,偶然從眼角上看我一眼,但她時不時的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麼。後來她到底問我說:“那位同志弟到哪裡去了?”我告訴她同志弟不是這裡的,他現在到前沿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剛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氣了!”說完又抿了嘴笑着,動手把借來的幾十條被子、棉絮,整整齊齊的分鋪在門板上、桌子上(兩張課桌拼起來,就是一張床)。我看見她把自己那條白百合花的新被,鋪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塊門板上。

天黑了,天邊湧起一輪滿月。我們的總攻還沒發起。敵人照例是忌怕夜晚的,在地上燒起一堆堆的野火,又盲目地轟炸,照明彈也一個接一個地升起,好像在月亮下面點了無數盞的汽油燈,把地面的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了。在這樣一個“白夜”里來攻擊,有多困難,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

我連那一輪皎潔的月亮,也憎惡起來了。

鄉幹部又來了,慰勞了我們幾個家做的乾菜月餅。原來今天是中秋節了。

啊,中秋節,在我的故鄉,現在一定又是家家門前放一張竹茶几,上面供一副香燭,幾碟瓜果月餅。孩子們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盡,好早些分攤給月亮娘娘享用過的東西,他們在茶几旁邊跳着唱着:“月亮堂堂,敲鑼買糖,……”或是唱着:“月亮嬤嬤,照你照我,……”我想到這裡,又想起我那個小同鄉,那個拖毛竹的小伙,也許,幾年以前,他還唱過這些歌吧!

……我咬了一口美味的家做月餅,想起那個小同鄉大概現在正趴在工事裡,也許在團指揮所,或者是在那些彎彎曲曲的交通溝里走着哩!……

一會兒,我們的炮響了,天空划過幾顆紅色的信號彈,攻擊開始了。不久,斷斷續續地有幾個傷員下來,包紮所的空氣立即緊張起來。

我拿着小本子,去登記他們的姓名、單位,輕傷的問問,重傷的就得拉開他們的符號,或是翻看他們的衣襟。我拉開一個重彩號的符號時,“通訊員”三個字使我突然打了個寒戰,心跳起來。我定了下神才看到符號上寫着×營的字樣。啊!不是,我的同鄉他是團部的通訊員。但我又莫名其妙地想問問誰,戰地上會不會漏掉傷員。通訊員在戰鬥時,除了送信,還幹什麼,——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些沒意思的問題。

戰鬥開始後的幾十分鐘裡,一切順利,傷員一次次帶下來的消息,都是我們突破第一道鹿砦,第二道鐵絲網,占領敵人前沿工事打進街了。但到這裡,消息忽然停頓了,下來的傷員,只是簡單地回答說:“在打。”或是“在街上巷戰。”

但從他們滿身泥濘,極度疲乏的神色上,甚至從那些似乎剛從泥里掘出來的擔架上,大家明白,前面在進行着一場什麼樣的戰鬥。

包紮所的擔架不夠了,好幾個重彩號不能及時送後方醫院,耽擱下來。

我不能解除他們任何痛苦,只得帶着那些婦女,給他們拭臉洗手,能吃得的餵他們吃一點,帶着背包的,就給他們換一件乾淨衣裳,有些還得解開他們的衣服,給他們拭洗身上的污泥血跡。

做這種工作,我當然沒什麼,可那些婦女又羞又怕,就是放不開手來,大家都要搶着去燒鍋,特別是那新媳婦。我跟她說了半天,她才紅了臉,同意了。不過只答應做我的下手。

前面的槍聲,已響得稀落了。感覺上似乎天快亮了,其實還只是半夜。

外邊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懸得高。前面又下來一個重傷員。屋裡鋪位都滿了,我就把這位重傷員安排在屋檐下的那塊門板上。擔架員把傷員抬上門板,但還圍在床邊不肯走。一個上了年紀的擔架員,大概把我當做醫生了,一把抓住我的膀子說:“大夫,你可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治好這位同志呀!你治好他,我……我們全體擔架隊員給你掛匾……”他說話的時候,我發現其他的幾個擔架員也都睜大了眼盯着我,似乎我點一點頭,這傷員就立即會好了似的。我心想給他們解釋一下,只見新媳婦端着水站在床前,短促地“啊”了一聲。我急撥開他們上前一看,我看見了一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原來棕紅的臉色,現已變得灰黃。他安詳地合着眼,軍裝的肩頭上,露着那個大洞,一片布還掛在那裡。

“這都是為了我們,……”那個擔架員負罪地說道,“我們十多副擔架擠在一個小巷子裡,準備往前運動,這位同志走在我們後面,可誰知道狗日的反動派不知從哪個屋頂上撂下顆手榴彈來,手榴彈就在我們人縫裡冒着煙亂轉,這時這位同志叫我們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撲在那個東西上了。

……”

新媳婦又短促地“啊”了一聲。我強忍着眼淚,給那些擔架員說了些話,打發他們走了。我迴轉身看見新媳婦已輕輕移過一盞油燈,解開他的衣服,她剛才那種忸怩羞澀已經完全消失,只是莊嚴而虔誠地給他拭着身子,這位高大而又年輕的小通訊員無聲地躺在那裡。……我猛然醒悟地跳起身,磕磕絆絆地跑去找醫生,等我和醫生拿了針藥趕來,新媳婦正側着身子坐在他旁邊。

她低着頭,正一針一針地在縫他衣肩上那個破洞。醫生聽了聽通訊員的心臟,默默地站起身說:“不用打針了。”我過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

新媳婦卻像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到,依然拿着針,細細地、密密地縫着那個破洞。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低聲地說:“不要縫了。”她卻對我異樣地瞟了一眼,低下頭,還是一針一針地縫。我想拉開她,我想推開這沉重的氛圍,我想看見他坐起來,看見他羞澀的笑。但我無意中碰到了身邊一個什麼東西,伸手一摸,是他給我開的飯,兩個干硬的饅頭。……

衛生員讓人抬了一口棺材來,動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進棺材去。新媳婦這時臉發白,劈手奪過被子,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自己動手把半條被子平展展地鋪在棺材底,半條蓋在他身上。衛生員為難地說:“被子……是借老百姓的。”

“是我的——”她氣洶洶地嚷了半句,就扭過臉去。在月光下,我看見她眼裡晶瑩發亮,我也看見那條棗紅底色上灑滿白色百合花的被子,這象徵純潔與感情的花,蓋上了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臉。

茹志娟 浙江杭州人 (1925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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