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亦舒
半夜,警察来敲我的门。 一个大汉拿出证件, 很有礼貌地说:“我是米勒警察。小姐,可否进来问你几个问題?”
米勒的两个助手出现在门口, 也都是彪形大汉。 我无可奈何地说: “请进来。”我紧紧地裏着睡袍, 瞪着他们。米勒警探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认识这个女子吗?”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汉。”他问:“你认识她?”
“她是我的学生。 她愿意学中文, 于是我教她, 隔一天她到我这里来。” 我坦白地说。
“你知道她的身份吗?”他问 。
“她是一个妓女。”我说,“你们也许不相信。我的大学离家很近,每天上学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 她过来与我搭讪, 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一个妓女。她长得很美丽,而且气质不错。她问我懂不懂上海方言, 我说懂,她求我教她会话, 我推说忙,她还是求,我就答应了她。 结果一年多下来,她还能写一些字了。
助手取出一个录音机, 按下了键, 里面传出我的声音,这是安娜的录音机。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么?”
“她没有做什么,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什么?”
“她在公寓死了,我们只搜到一个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马上赶来,没想到是一位小姐, 没有什么可疑的。”
我喃喃地问:“死了?怎么死的?”
“自杀,服了剧毒。”米勒问:“你可以告诉我们多一点情况吗?”
我点点头。开始说这一段故事——
她是混血儿,英国与意大利混血儿, 20岁。
她长得出奇的美丽, 褐色的眼睛,很长的睫毛, 低眼的时候常常在脸颊上拖出一条阴影, 有种悲怆的味道,皮肤奶油似的,身材无懈可击,头发是卷曲的波浪, 一层一层垂下来,直垂腰间。
她喜欢穿粗布裤和毛衣, 老实说,看上去气质很好,不是她亲口说,谁晓得她干什么职业。
有个下午,她含着眼泪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你会不会把我轰出去?”
她说:“我是一个妓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并不介意, 是妓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断然算不得是良家妇女, 因此我是真的无所谓。
我说:“没有关系。”
我一直以为她是学生, 所以才对中文有兴趣,现在不禁起了疑心。
“你学中文做什么?”我终于问。
“我的男朋友是中国上海人,”她微笑,“他是一个水手。”
“哦。”我笑了。
“我是半年前遇见他的,他在酒吧喝酒,我在酒吧兜生意,那是利物浦。 中国男人真是毫爽大方,他给我50镑,他很年轻,很端正, 很可亲,我爱上了他,他也爱我。他叫我不要再做这一种工作了,我答应了,远远地离开了利物浦,就搬到这里来住。每个月,他寄钱给我,每个月15号,决不拖延。我学中文,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有一天我会开口完全跟他说中文。”
她把那个水手的照片给我看。他的确很年轻,20多岁, 長得也很神气, 一张臉清秀中带些削薄,按安娜说,他叫张家明,安娜把这三个字念得很准。
“他不介意我是妓女, 你也不介意我是妓女,多好,你们中国人真好。她衷心地说。
慢慢地我知道那个叫家明的水手,一个月不过寄50镑给她。平时她一夜就可以赚到这些钱,因为她长得美,然而她为爱情放弃了金钱。这种茶花女式的牺牲,叫我怎么说呢?
安娜对于语言似乎很有天才,她的中文已经很过得去了,她母亲是意大利人,她自然会说流利的意语,英文也十分好,又懂一点法语、德语,据说都是从水手处学来的。
到了今年夏天,她开始沉郁下来。她来我这里,总是默默流泪,告诉我: “他的信很少了,人也不来了。他说轮船公司转了航线,少来英国, 改走亚洲了。”
我只好安慰她,“不怕的,圣诞不远了, 他就会来娶你的。他工作这么辛苦,不过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原谅他一点,不要担心。”
安娜有时候也振作一下,说:“他是好人,他不会忘记我的,他的钱还是汇来的,他没有忘记我。”
我看着她,她是瘦了。
就在一个月前,安娜来过一次,脸色苍白。她说:“我没有收到钱。”
“也许耽搁了。”
“不会的,不会的。”她零乱地说,“不会的,唉!我还要说中文给他听呢。我可以说了,我学会了,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都是中文的,他却不回复,为什么?为什么?”她抬起头,抓紧了我的手, 哀告似地看着我, 那双褐色的大眼睛象受了伤的动物的眼睛。
我只好依她所说,写了一信,讲明我的身分和认识安娜的过程,而且提及安娜已经学好了中文, 只等他来。我把信给安娜,安娜当命根子收了起来。
安娜自从那天走了以后再没有来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去找她,因为没有她的地址,我真糊涂,因为她隔天才来一次,我没有想到可以向她要地址。
我说完了我知道的事。
米勒点点头,“你看看这个电报。”他给我一张纸。 我看见电报上面简单地写着:“沉船。张家明于两月前遇事身亡。特此通告。”电报是一家著名船舶公司发出的,日期是前天。 我想:安娜殉情了。
“很明显,这是一宗自杀案子。”
“多谢你,小姐,深为感谢。”
一个妓女为爱人殉情了。
“没有你的解释,我们在公寓拣到电报也是无用,抱歉打扰了睡眠。再見。”
安娜死了。
她一声不响地选择了这一条路,
那个水手倒好, 一下子使拣到个陪死鬼。我空虚无聊地躺着,到天亮,终于忍不住,偷偷地为安娜哭了一场。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船舶公司会得到安哪的地址,是不是張家明托公司汇报,公司才知道的呢? 一定是,但电报为什么迟了两个多月才发?
一連串的功课、测验,逼使我把安娜这一段往事忘记。死的人死了, 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了。
又是一个春天。
我放了学,到了家门,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我家的石级上。我了他一眼,倒是个中国人呢。
我掏出钥匙开门,那男入却趋向前来:“你是王小姐?”
我抬起头看他,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清秀的脸. 忧都的眼睛。 那脸仿佛是见过的——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連忙笑道:“对不起,你是——”
“张家明。”他静静地说。
我大吃一惊,退后三步,手中的书本都落在了地上。
“你不是死了吗?”我问。
他说:“我没有死。”
“那么那封电报——?”
“那是我父亲拍的。”
我马上明白了,我的脸色转白。这么旧的诡计!但是安娜却赔上了 一条命。
“他们把我拘在家中,结果......后来他们发了一封电报。你不会相信, 我并不是水手,船舶公司是我父亲的财产,她居然相信了。而且从你的信里,才晓得她是真心于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是连生气也不会了,只说:“你们公子哥儿也太会玩了 。”
“你是安娜的朋友, 求你告诉我她现在的地址。”
我猛吃一惊,他还不知道?
他牵牵嘴角,“我知道这很错,你是明白的,我们中国人......我没有爱她爱到愿意舍弃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没想到要那么做。不过我想见一见她,把事情说明白了。要是她愿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层房子,让她住在英国, 我可以来看她。我想对她好一点。”
我缓缓地说:“你不必费心了。”
“为什么? ”
“你不必费心,也不必赎罪,她不过是一个妓女,而且太年轻太天真了一点。 她两个多月没得到你的音讯,急得觉睡不着饭吃不下,收到那封电报,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她满以为张家明死了,她也该死, 谁晓得你还好好的活着。倒是感谢令尊,打了这么一个电报, 成全了她——她至死还在做梦。只是令尊倒也是心很狠,青天白日咒自己儿子,别真的报应了好。”
我的声音是平静的,沉着的,一点激动也没有,好象在数账簿一样,我自已都吃惊。
张家明一下子听到这个消息,呆了半晌。他做梦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女子存在。对于一个花花公子,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真是一个打击。 他难道可以向冥冥之间索回安娜不成?
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地坐着。
最后他站起来,平静地说:“王小姐,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我送他到门口,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上了他的车子,开走了。
以后我再没有看见过他.
隔了几个月, 一大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一段新闻标題:亿万富翁船业大王之子飞车失事坠毙山崖。“他叫张家明,”报纸说。
也许他对生活厌倦了,这是种抗议形式。也许汽车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临死前那一刹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脸,她的大眼睛,她的憨态,她的笑意。
啊!安娜虽然是一个妓女,那种神情却是不可多得的。
我合上报纸。
我想我该忘了这个故事了。
这不过是别人的故事,世界上亿亿万万的人,哪个人没有一两段故事啊, 说之不尽,听之不尽啊,有什么稀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