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村,我所知道的疯子一共有三个。
一个是村南口的柳世才。从我记事起,他就被他爹关在一个小黑屋里。据说他以前打过人,被关黑屋后曾经从窗子爬出来到街上继续打人。他爹不得不把窗子用木条牢牢地钉死。只有他爹管得住他。他娘都不行。据说他也打过他娘。天气好的时候,他爹会带他在河堤上走走,算是放风,晒晒太阳。柳世才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在黑屋里呆着,所以皮肤很白,白得像死人。头总是光光的。估计不是他爹给他剃的,是头发脱落了。他跟他爹出来散步的时候,头总是低着看着他的脚尖儿,右手不停地摸着他的光头,脸上挂着阴阴的笑,嘴里自言自语。典型的严重精神病患者症状。知道他会打人,小孩儿们,妇女们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万一他发作,而他的爹又一时控制不住他。天天住小黑屋,吃住拉撒都在里头,一天出来的时间不过半个小时,他不可能活太久,他活到三十来岁就死了。
另一个疯子是村北口的柳仲春。他二十五岁之前不疯不傻没有病,小伙子人高马大,结实,手巧能干。他满脸络腮胡,有两片厚厚的嘴唇。皮肤黝黑,有点儿像黑人和白人的混血。看上去还算是一表人才。只可惜临近结婚前,女方提出毁约。具体原因大家都不知道,也许只有介绍人清楚。从那以后他精神失常。他把责任推到介绍人身上,曾经把介绍人的五岁的儿子抓起来甩到砖墙上,险些要了那男孩子的命。从那以后二十多年,他的介绍人那一家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他有三间北屋,他觉得屋子在动,他就给它拆了,拆成一堆砖头。他清醒的时候,有人问他为什么和他的房子和砖头过不去。他说,房子和砖头在他眼前老是跳动,他受不了,他必须把砖头一个一个都摔成两半。也许在他的下意识里,他是为把媒人的孩子扔到墙上后怕后悔。所以,看见砖头就犯病,就要把砖头打碎。答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柳仲春疯起来是真疯的。他会把他身上的衣服撕得一条一条的,又缠在自己身上。两只鞋也被他撕烂,把鞋底用布条捆在脚上。头上一直冒着大汗,头顶上一团白气。他夏天这样,冬天也这样,一年四季,包括寒冬腊月,都这样。他在大街上不停地走来走去。他抽烟,但他没钱。他有时会跟街上碰到的抽烟的人要根烟抽。但大多数时候是在地上捡烟根儿抽。好不容易点着了,也就是一两口,就烧到手指头了。在街上他一边走一边唱,唱得不难听,但谁都不知道他在唱些什么。妇女小孩儿们都怕他,都躲着他走。但多年来,他并没有伤害攻击过谁。
说来奇怪,柳仲春的病只在柳村犯,一旦离开柳村很快就跟正常人一样。有时他会离开柳村一段儿时间,短则一个月,长则半年。他是男的,但他手巧,会干女人擅长的编席。他到了外村儿,说话得体又有礼貌。他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打听谁家需要编席。原材料就是高粱秆。从高粱杆到编成席有五六道工序,他都熟悉,都会干。编一张长一仗半,宽一仗的高粱席,至少需要两天时间。主人管一天三顿饭,工钱一张席一元两元随意给。几个月下来,他可以挣到几十上百。然后,他就会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兜里揣着十几张十元一张的大团结,背上背个装满衣服的包,还有做饭用的锅碗瓢勺一应俱全,满载而归,像是要回家娶媳妇的样子。
但是,回到家里没两天,触景生情,病马上又犯。他又开始撕他的衣服,砸他的锅。他还会毫不犹豫的把兜里的十几张大团结点着烤火。接着又开始把他的那堆烂砖头倒过去倒过来,重复几个月前发病时的行为。他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某一年的冬天,他的双脚又露在外面,脚趾头都冻烂了,最后都掉了,只剩下脚跟和脚掌,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他躺在他那堆烂砖头上,再也没有起来。。。
在柳村儿的第三个疯子就是那位换麦麸子的疯子了。和前面的两个疯子相比,这位疯子其实不是真正的疯子。他没有另外两个疯子的任何精神病特征。他既没有像柳世才一样攻击过任何人,也没有像柳仲春那样破坏自己的身体,衣物,和家产。他唯一让人觉得不正常的行为就是不吃正常人喜欢吃的大米白面,他喜欢吃麦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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