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回上海
国庆节正值农忙,因此即便回上海也只有三五日,必须赶回。春节农闲,可以回上海半个月左右,大家都非常盼望这全年最长的假期。1969 年的春节近了,我们从1968 年9 月初赴崇明务农,便没有回家过,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大家都眼巴巴地盼着春节回家团聚。我们这一班的班长姓唐,是文革之前的老社会青年,那时候已经二十四、五岁了,人非常宽厚,整天乐呵呵的,是大伙儿的老大姐。大家都说好了,回上海后,一定到班长
家拜年,好好聚一聚。
第二天就要回上海了,每个人都把采购的农副产品打包定当,准备明天一早动身去船码头。傍晚时分,突然连队临时召集紧急会议。大家一听就觉得不对劲儿,忐忑不安地走进食堂开会。书记姓徐,临时传达场部紧急通知:为了抓革命,促生产,今年春节取消假期,一律留场准备春耕。真是TNND!天下世界哪有如此不讲情理的事!整个食堂像炸了锅似的,怨声载道。可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帽子压下来,谁敢反对?
回到宿舍,大伙儿怒气难消,什么脏话都骂出来。唐班长(我们都叫她唐队长)铁青着脸,沉默了一刻,斩钉截铁地说:“勿睬伊,阿拉管阿拉走!”一言既出,石破天惊。那年头,违抗场部“抓革命、促生产”的决定,是可以扣一顶“现行反革命”帽子的。但是,每个人都太想回家了,有队长带头,还怕什么?都是十八、九岁的小青年,血气方刚,也不考虑后果。现在想想,革命确实要靠年轻人。毛泽东那一票人拉起共产党准备造反的时候,不都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吗?一旦年纪大了,世故深了,前瞻后顾,思虑重重,还造什么反?
全班十二个人,马上聚集在一起商量对策。唐队长决定由她带头,出了连队往北走,引开可能出马阻拦的连队领导;然后副班长带着多数人往南走,大家分两个码头上船。商议完毕,各回宿舍。当天晚上,谁都没有睡好。满腔的怒气,反抗的激情,临战前的紧张,令人辗转难眠。有一条令我们事后引以为傲:没有叛徒,没有告密者,抵制乱命,义无反顾。
第二天一早,唐队长带着两个队员,悄悄溜出连队宿舍区,往北边的公路疾走。徐书记万万没有料到这一着棋,顿时慌了手脚,急忙赶出去,对着渐行渐远的唐队长一行大叫:“唐队长,你不能走啊!你不能走啊!”徐书记是苏北人,一口标准的苏北腔,在空荡荡的田野上回响,却引不来任何回音。不知怎么地,徐书记的喊声,似乎是恳求多于命令,哀怨胜过威严。多年以后,我们赤脚兄弟们重聚,回忆那一次反抗成功,都还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徐书记苏北口音的呼吁。大家一致认定,徐书记是个好人,只不过当年他代表的那个专制而愚蠢的政权,面对基层群众的奋起反抗,却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
唐队长出走成功,第二拨马上跟进。我们跟着副班长往南边的公路开溜。徐书记顾此失彼,一个都没有追回来。更严重的是,骨牌效应产生了,其他班的人见我们出走成功,马上仿效,一天之内,全连队三百多人全部走空!
春节过后,大家回到崇明,奇怪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人都没有被追究。不知是“法不罚众”呢,还是徐书记没有上报,帮大家(也是帮他自己)掩盖了这个事件。从此,唐队长成了我们的英雄,一呼百应。从此,每年春节放假回上海,再也没有“抓革命,促生产”的混帐通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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